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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积善余庆
温洞主闻声,缓缓偏身,起身笑道,“大人身居高位,怎好向个平民行礼。”
高巡抚和他久未见面,好不高兴,“恩师这话真是折煞学生了。”他两步走上前,请他坐下。斟了杯茶双手递过,等温洞主喝了一口,这才坐下,“一别五年,恩师还是跟往昔一样精神,只是鬓角又添银白,恩师可千万不要太过操劳,伤了身体。”
“如今闲得很,怎会操劳,不过是愁的。”温洞主长叹一气,又喝了一口茶。
高巡抚瞧着奇怪,问道,“恩师难道不是在墨香书院就任主洞一职?”
“去年就卸任了。”
高巡抚见他只是在喝茶,答得简单,似乎有难言之隐,小心问道,“恩师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学生不才,今年刚得恩封巡抚一职,多少能说上一些话的。”
温洞主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高巡抚年三十有六,十分敬重这位先生,离开书院后,三年五载只要去了太平县就一定会去拜见他。后来去了京城,公务繁忙,便不得空去。这五年未见,如今可见他是特地过来的,那定是受了莫大委屈,如今见他仍是不说,急道,“恩师,只要是学生可以办成的事,定会倾尽全力。对方来头若比我这巡抚还大,我便告御状,您千瓦别闷在心里。”
“唉。”温洞主重叹,这才说道,“去年我们太平县新来了个县官,是去年及第的进士,来了太平县后,本以为仍会同上任县官那样爱民如子,谁想……”
“恩师且说。”
“那知县叫谢崇华,上任后罔顾法纪,滥用职权,在县里为所欲为。”
高巡抚怒拍桌子,“学生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种狗官。他做过哪些荒唐事?学生这次便是要去太平县暗访的,正好恩师提起,还请恩师说得仔细些。”
温洞主说道,“我知道的倒也不多,因为实在看不过去,就早早离开了墨香书院,做个神仙人去了,就挑几件事说罢。他有个亲姐姐,姐夫家在当地也有恶名,两人勾结,一起夺了田家田产。还有,上任不到一年,就大肆修建衙门。就连他舅舅伤了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审案更没惩处。最后一件,便是有个妇人和其夫相敬如宾,后丈夫过世,她便立志要为夫守节。谁想有个汉子瞧中那寡妇,便贿赂了谢崇华。谢崇华不顾寡妇名节,强行将她许配给那汉子。”
件件事情在高巡抚听来,都是得人唾弃的,尤其是最后一件,怒得他又拍桌子,“实在是太不像话!大央就是这种胆大妄为的官多了,才有了巡抚一职。恩师放心,学生定会为您讨回公道,不将那狗官伏法,这巡抚也就白做了。”
温洞主心中大喜,面上仍是满目担忧,“只是那谢崇华道貌岸然,实在是个伪君子。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好,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眼。”
高巡抚越听越是气愤,应声答应。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送走恩师,就让车夫快马加鞭前往太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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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天冷,只是再冷也是太居南方位置,唯有冷,不见落雪。
夜里屋里的炉火没烧旺,谢崇华不怎么怕冷没察觉,齐妙本就怕冷,如今身体又弱些,翻来覆去没睡好。等到天明,谢崇华起身,握握她的手,竟有些凉。唇色全无,惊得他忙将她唤醒。
齐妙动了动身,肚子生疼,“二郎快叫产婆来……”
谢崇华一惊,连鞋都没穿,便跑去喊住在厢房的产婆。等再回来,进了屋,就见她神情更是难受,忙俯身给她拭去额上冷汗,“很难受么?等一会就好了,别怕,我就在外面等着。”
齐妙躺着不敢动,稍微动动就觉肚子疼,像是孩子要从那里裂出来,“快去穿衣服,这么冷。”
谢崇华这才瞧见自己不但没穿鞋还没穿外裳,忙去穿好。刚穿好,产婆也来了,果不其然,立刻将他赶了出去,只留女眷。
一家子大清早就忙活起来,烧水的烧水,进屋接生帮忙的进屋去,他站在外面听着妻子痛声,哪怕不是第一次,还是心惊难安,走来走去,帮不上忙,却不想走开。
齐妙嘶声痛喊的声音传到其他院子里,已经抬头往那方向看过许多次的陆芷又抬头看了看,忍不住偏头说道,“嫂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以前就是这么生玉儿的。”
奶娘也被喊去帮忙了,小玉和陆芷由谢崇意照看。这会他正抱着侄女逗她玩,一点也不慌。
陆芷稍稍安心,嫂子对她很好的,希望嫂子不要再疼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慕师爷到了衙门,听衙役说知县夫人在生孩子,大人等会过来。他说道,“衙门暂时还没什么事,等要请示大人了,自然会去通报,就让大人陪着夫人吧,平日也没多陪,如今生孩子,当然还是丈夫在身边得好。”
衙役应声,就去内衙那敲门告诉酒婆,让她传话。
谢崇华对齐妙心有愧疚,想着衙门也的确没什么事,公务都已经清正完了,若无人击鼓,他也想在这多陪她。更何况不是已经跟她保证了,会在屋外么?里面撕心喊声刺进耳朵里,听得他不安。敲敲门窗,告诉她他在,虽然未必能听见,可还是时而敲敲。
天寒地冻,街上的卖货郎却不少,都是做小本生意要养家糊口的人,不是狂风暴雨,就不会不出来。
商贩虽多,但摆放的东西却整齐,凌而不乱。中间街道宽敞干净,马车顺畅无阻。
高巡抚撩开帘子细瞧,暗想自己的行踪果然被人泄露出去了,每到一个地方都早早被人监视,那些官员为的就是提早知道他的行踪,然后将表面功夫做好。
这种把戏他看得太多了。
真正会常年整治街道的官,又有几个。
高巡抚面露不屑,既然行踪已露,那就没有必要绕城一周了。便命车夫直接去了衙门,准备进按院衙署,调取案件审理。
按院是每个县都会设立的地方,类似衙门,但只有巡抚办案时才会开,平时由皂隶、门子看守。用意,便是由巡抚随意从县衙已办的案子中抽取一些复审,以此查证知县所办案件中,可有冤案错案,作为政绩考核之一。
到了衙门,门前已经被人打扫过,可却不见知县。他拧眉要进大门,衙役瞧见要拦,可一眼瞧见他身上的四品官服,目光不怒自威,这才认出来,“可是巡抚大人?”
高巡抚冷笑道,“是不是没有想到本官这样早来,所以都还在睡着?”
衙役赔笑,“衙门众人都已经来了。”
“那为何衙门这样冷清?”
“没人报案,自然就……”衙役咽了咽,被他瞪得不敢直视,“自然就冷清些的。”
“那你们大人在何处?”
“还在内衙。”衙役恐他误会,忙说道,“今日知县夫人生孩子,衙门也没事,慕师爷便让大人先去陪着夫人,有事再请。”
高巡抚面色而不佳,“天底下每日有那么多婴孩出世,就他的孩子重要?有冤屈的百姓不重要了?他若要做好丈夫,那还做官做什么,干脆赋闲在家陪妻儿吧。”
在里面听见动静的慕师爷出来,见了那正在呵斥衙役的官,瞧出他的官服来,忙上前迎道,“在下太平县师爷,见过巡抚大人。”
高巡抚拂袖往里走去,“让门子清扫按院。”
慕师爷跟在一旁,示意衙役去请知县。
进了衙署,高巡抚看看屋子,书籍案卷都罗列得很整齐,桌上摆放的东西也很齐整。走到案桌前,瞧那砚台,许是常用,已经墨出小小的坑来。砚台也不过是个朴素的石墨,连个雕花都没有。
“这是你们大人用的?”
“禀大人,是我们知县用的砚台。”
高巡抚面上冷清,竟然装模作样到这种地步了。这砚台老旧朴实,只怕是从百姓手中买来做样子的。他翻了放在一旁的案卷来瞧,看了几眼判词,字迹洒脱有力,字字如铁画银钩,他微顿,“这是你们大人的字?”
“正是谢大人的字。”
字倒是写得十分好。高巡抚放下案卷,一会那衙役来报按院已经打扫好,他便过去。出了门,刚好就看见个清瘦俊逸的年轻人疾步过来,未着官服,应当不是那谢崇华。只觉面相生得温文儒雅,满是书生清气。
谢崇华没想到巡抚竟今日过来,衙役禀报后,唯有过去,“下官太平县知县谢崇华,见过巡抚大人。”
高巡抚怎么也没想到那恩师口中所说的恶官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倒先将他想成尖嘴猴腮的人了,他冷脸道,“为何不来衙门,也不穿官服?”
谢崇华答道,“早上妻子临盆,衙门无事,一时疏忽,是下官的错。因官服还在房中,母亲和产婆不许下官进去,因此就穿着常服出来,还请大人见谅。”
这个解释听来不像借口,高巡抚没有再为难他,径直去了按院,抽取案件审查。
谢崇华不能跟在身边,回了衙门一趟,因公务已经处理完毕,又无人击鼓,便想回内衙,看得赵押司心慌,“大人,巡抚大人可是在里头啊,您真不怕他给您的政绩恶语两句么?”
谢崇华想了想,这才想起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初二。”
谢崇华笑笑,“我休沐。”
说罢就回内衙去了,看得赵押司目瞪口呆,等他走了,才说道,“你说我们大人平时断案办事挺聪明的,怎么今天就笨了。”
慕师爷说道,“哪里是笨,分明是执拗。”
不过刚才巡抚质问他为何不来衙门不穿官服时,他大可以说他休沐,一句话便能堵了巡抚的话。只是他却没有说,这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起,今天他休息来着。
一年到头都极少休息,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衙门,这也难怪连他自己都忘了,甚至慕师爷也忘了这茬,否则刚才多好辩解。
涉及到自己升迁的事大人不上心,倒是对夫人很好。如果不是为了要陪谢夫人,只怕大人还是想不起休沐的事。
慕师爷摇头笑笑,又很是欣慰,倒私心想这知县还是不要升迁得好,否则对太平县的百姓来说,是最大的损失啊。
只是离开小片刻,齐妙就生了。谢崇华刚进院子,就得下人贺喜,“是位小公子。”
谢崇华却拧眉头,“既然生了那为何夫人仍痛声?”
下人说道,“听产婆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谢崇华哑然,心揪得更紧,竟是双生子,无怪乎肚子早早就大得像是要临盆的,产婆也提过一嘴,但不能确定,没想到竟真是双生子。听见婴儿啼哭声刚放下的心,又高悬了。
他来来回回走了数十遍,只觉口干,却连可以喝水的事都忘了。直到半个时辰后,又听一声啼哭声,这才顿步。不多久里头出来个倒水的仆妇,他立即问道,“夫人孩子可好?”
“好,好着呢,恭喜大人喜得龙凤,公子小姐生得可标致了。”
他这才一笑,让她赶紧去伺候。趁着关门间隙,往里面看去,只是屋子太大太深,没看见妻子。
转眼门又紧闭,他站了好一会,才想起巡抚还被他晾在那,这才过去。
高巡抚午时未歇,仍在审案。已来请他去用饭两回的赵押司刚露脸,就被他呵斥回来,他只好等在外面,跟慕师爷说道,“这高巡抚该不会是我们大人的亲爹吧,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慕师爷笑道,“若真跟大人一样是个清官,我便高兴了。否则,我们大人就得吃亏了啊。”
赵押司转念一想,这话很在理,也笑道,“难倒是,不然依我们大人这种脾气,不摆酒宴也不阿谀,还因为今天休沐就陪妻儿去,一般的官早就捉大人痛骂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赵押司又往里面看去。复审案件过程并不难,唤了案卷上的犯人来,问问案子,重新判定一遍而已。审了一个多时辰,那册子上,一例要翻案的都没有。
赵押司点了个烟杆,吸了两口,才道,“坏毛病刚被治好,要是大人升官,我俩再伺候别的大人,可怎么习惯哟。”
慕师爷神情微顿,这也是他担心的,却还是拍拍老友的肩,“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想太多,费神。”
“这倒也是。”赵押司如此说着,还是觉得不痛快。
早已过了晌午,高巡抚接连复审三十七人,竟无一案件要翻,好不惊奇。还想再传犯人,可桌上却没了案卷。他让人喊了慕师爷来,问道,“将剩余的案宗也拿来。”
慕师爷答道,“谢大人上任后,共有五十六个人来衙门报案,只抓有三十七个犯人,没有其他的了。”
“这样少?”高巡抚诧异。
可算是让慕师爷找到为自家大人说好话的机会了,不急不慢说道,“谢大人上任后,严惩恶霸,整治街道治安,不但在他就任时犯事的人少,甚至往年官吏所判案件关押的犯人,他都全部复审了一遍,共解决了七十六宗错案,放了五十三名关押犯。”
高巡抚一时沉思,再怎么做样子,但是总不可能跟所有犯人串通好了,真有冤情怎会不提。难道……是恩师误会这谢崇华了?
慕师爷见他无话要问,说道,“大人还未用午饭,可要移步用饭?”
说来腹中也空空如也,高巡抚就应下了。午后他还得去乡下瞧瞧河堤和村子,路远,还是吃些饭吧。
他随慕师爷前去衙门吃饭的地方,见里头只有七八张四方桌子,微微皱眉,坐下身后。一会上菜,不见大鱼大肉,唯有素菜三碟,其中一碟上面铺着肉片,肉片都能数出来。
这顿饭是他走了三州四十余县里,吃过最朴素的一顿。连旁边的随从都瞧不过去,“这是什么菜?你们怎么敢拿给大人吃?”
慕师爷恭敬道,“我们衙门中午留守的,平日不得空回去的时候,都是吃这些。哦,平时是没肉的,只有鸡蛋。”
高巡抚示意随从不要说话,拿起筷子又问,“谢大人在何处?”
“方才有百姓前来报案,说村里有纠纷,因有人受伤不便前来,大人就亲自过去了。不能来给大人请安陪茶,还请大人见谅。”
高巡抚已然忘了用饭,他只听过百姓来衙门的,没听过还会有县官亲自去的,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不像他听来的那样,起了好奇,“谢大人常这样去乡下?”
慕师爷微微笑道,“哪里有案子,大人便在哪。平日没事的时候,就去领人修修河堤通通河道,自己亲自担泥扛土,也是常有的事。”
今年鹿州大旱的事高巡抚是知道的,也听说七月一直下雨,那些原本闹旱灾的县,又闹起了水灾,唯有太平县,不受影响。他不能判定是否是因为地势问题,速速吃完饭,就去那些河堤瞧看了。
去了几处,都见河堤修得完好,有几处因石板颜色不同,可以看出是后来修补上去的。不但修补了,还垒高了些。再去河道,河水畅流,不见堵塞。
有沟渠引水,农田滋润,所到之处,一派安详。
高巡抚因太平县有狗官的暴躁偏见,一天下来,已慢慢平静。下午屏退慕师爷,自己换了便服去县里走了一圈。夜里回到衙门,说道,“叫你们大人过来。”
慕师爷苦笑,“大人说,今天休沐,要陪夫人和刚出生的公子小姐。”
高巡抚顿了顿,蓦地一笑,“倒是奇人。妻儿来日方长,可长伴。本官却是过两天就走了,你且跟他说,并不是捉他来问案子的事,只是……想跟他喝个茶罢了,对,你告诉他,我是穿着常服请他喝茶。”
穿常服的意思便是不是以巡抚的身份邀约喝茶,只是平常聊天?慕师爷暗暗诧异,又是欢喜,巡抚白日来势汹汹,还以为是来找茬的,谁想竟是个明是非的人。大人也算是有福气的,碰到这样的巡抚,否则非得吃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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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洞主跟在高巡抚后头回到了太平县,再回这里,又恨又得意。恨的是被谢崇华逼走,得意的是再过一个月,等自己的学生将谢崇华的事报上朝廷,定会革职,他也就能重回这里,继续做他的温洞主了。
高家是书香门第,在当地颇有名望。当初得知高知是高家人,他有意亲近,多加照顾,十分鼓励支持,将高知哄得服服帖帖,视他为恩师。当年没有从他身上捞到好处,如今可算是能让他报恩了。否则当年对他的好,不就白费了。
温洞主等了两日,寻思着高巡抚今日会离开太平县,想着两人约好会在温家大宅见面,便早早起身等他来。
辰时过了没多久,高巡抚如约而至。
温洞主和他随意寒暄一番,说了别的话,便将话引回谢崇华身上,说道,“那谢崇华的事你定会为为师做主的吧?”
高巡抚也正想和他说这件事,“恩师,对谢大人的事,您可是有什么误会?”
温洞主心头咯噔,“什么误会?哪里会有误会?”
高巡抚默然稍许,才缓声说道,“太平县旱灾一年,他带领人疏浚河道,还奏请减免百姓租税,劳瘁致疾。每去一处,都自带干粮,绝不扰民。不惧强权,严惩恶霸。其舅犯事,他也铁面无私,代为受过。百姓感恩,要为其修葺衙门,他也婉言谢绝。上任之后,再未传出冤案,甚至牢中所关押的两百余名犯人,他又重审一遍,推翻了许多冤假错案,深得民心。这样的人,哪里有错,分明是个难得的好官。”
温洞主听得咋舌,“所、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巡抚说道,“这样的好官,只是做个小小知县,委实太可惜了。回京之后,学生定要禀明圣上。对了,还有一事,请恕学生不敬……”他抬眼看着这恩师,说道,“学生翻阅案卷时,瞧见衙门存放着一沓关于墨香书院的卷轴。学生细看了,先生身为洞主的时候,看来委实发生过不少事情的……学生却一点也不知。”
温洞主语塞,心更堵得慌。看着眼前已少了恭敬眼神的人,突然觉得他已成了一块大石,狠狠砸在了自己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