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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长夜过后是黎明 (三)
“嘭”地一声,一个硕大的拳头,重重砸向长几。上面的茶碗被震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刘玄小儿,意欲陷我于不义!”刘秀额头青筋暴跳,恨不能现在就冲进皇宫,将刘玄剁成肉酱!
大儒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之中,提出以“三纲、五常”作为国家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历经百余年,已深入人心。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刘秀自幼丧父,虽寄居三叔刘良家中,但刘良公务繁忙,哪有时间照顾他?是以从小到大,皆是刘縯负起教育之责。“长兄如父”这四个字,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而如今,刘玄竟然让他在丧期之内成婚,其用心之恶毒,简直无可饶恕!
“是可忍,孰不可忍?!”同样是被刘縯带大的朱佑,也气得火冒三丈,手按刀柄,长身而起,“文叔,趁着王匡领兵出征,咱们现在就杀进皇宫去……”
“不可!”贾复眉头轻皱,果断反对,“皇宫戒备森严,刘玄敢这么做,肯定也早就准备好了后手。咱们贸然杀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不若先保着大将军的家眷撤去淯阳,然后再说服岑将军一道起兵,回击宛城!”
“善,大善!”王霸闻听,立刻大声抚掌,“早就该这么办,大将军当初要是听王某的话,刘玄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哪有机会来祸害咱们?!”
“文叔,刘玄小儿这是在故意污你名声,瓦解军中将士对你的崇敬之心!咱们必须有所动作,否则,形势只会越来越危急。” 铫期、马成等人,也都一眼看出了刘玄的真实打算,纷纷出声建议造反。
“嗯!”刘秀眉头紧蹙,低声沉吟。贾复所言,非常有可行之性。眼下王匡率兵奔赴洛阳,宛城颇为空虚,若真能到岑鹏处借来几千精兵,肯定能打刘玄一个措手不及!
“文叔,切不可如此!”见刘秀颇为意动,严光大急,“如今宛城虽然空虚,却并非无兵可守,而且城高池阔,粮草充足!人到穷时肯舍命,只要刘玄豁出去一死亲自上城鼓舞士气,我军在短时内很难攻克此城。而王匡等人,听到宛城有变,必会兴业回师来收取渔翁之利!”
“这?” 闻听此言,刘秀心中的怒火迅速变冷。严光却还以为没有彻底将他说服,叹息了一声,继续补充道:“最近刘玄和王匡各退了一步,达成协议后分头行动。眼下申屠健和李松已经抵达长安城下。洛阳那边,王匡率军抵达之日,恐怕就是城破之时。如果在此刻,咱们与刘玄拼个你死我活,其结果,不是便宜了王莽,就是便宜了王匡。至于山东的赤眉军,河北的孙登、王朗之流,亦会趁势而起。届时,我汉家江山何存?大哥在九泉之下,恐怕也无法安息!”
“子陵所言极是!” 一股冷汗,从刘秀背后淋漓而下。他铁青着脸,向严光拱手,“只是,只是刘玄逼人太甚。若是我选择逆来顺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严光摇了摇头,冷笑着补充,“当日西楚霸王项羽捉住高祖之父,临阵威胁他,若不投降,便煮了其父。你可记得高祖是如何回答的?”
“这……” 刘秀的脸,瞬间又变成了红色,半晌无法给出答案。
并非他不知道,而是自己的祖宗刘邦说的话,太令人难以启齿!“……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文叔,方是时,高祖的性命还掌握在自己手中,身边亦有数十万大军可供驱策,而你现在,比高祖当日所面临的情况,还要危险万分!你若出逃,又或出事,刘玄盛怒之下,绝对不会任何跟你亲近的人,包括伯姬!” 严光的话,再度传入他的耳朵,字字重若千钧。
“更何况,你若拒绝,将置丑奴儿于何地?她等了你很多年,你若今天拒绝了刘玄的赐婚,她的等待,就彻底成了笑话!只怕,你们光是世间流言,就能活活杀了她!”
“咚!” 仿佛被铁锤砸中了胸口,刹那间,刘秀疼得几乎无法直起腰来。大汉女子,十三岁便可谈婚论嫁。而阴丽华,今年却已经十九!
国恨家仇,本该自己这个男人来承担,自己这当口怎么可能逃开去,将所有压力,转嫁于她?
更何况,义军即将对长安发起最后一击,这个时候忽然在宛城附近起事,自己跟刘玄、谢躬之辈,又有什么分别?!
“文叔,还记得你少年时说过的那句话吗?”马三娘端起一碗茶水,缓缓走到刘秀面前,就像一个姐姐,在安抚任性的弟弟,“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当时,不光我听见了,整个长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三姐,你……” 没想到马三娘也会劝自己顺水推舟,跟阴丽华成亲,刘秀又是惊诧,又是愧疚,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丑奴儿马上就二十岁了,你再不兑现诺言,她就老了!娶吧!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娶,纵使成了大事,这辈子也不快活! ”马三娘笑了笑,脸上带着浓浓的宠溺。
“三姐!” 感激地看了马三娘一眼,刘秀用力点头。
是啊!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娶,焉能成就大事?!刘玄既要以毒计试我,我若不将计就计,这些日子的努力,岂不尽数白费?!
转过身,向所有人做了个罗圈揖,刘秀大声说出自己的决定,“这道圣旨,刘某接了。各位,良辰吉日,还请前来为刘某道贺!”
说罢,摆开大步,他直奔门外,“来人,备马!我要去安国公府,请他帮忙筹办婚事!”
“嗯——” 众将拳头紧握,望着刘秀的背影用力挥动手臂。
成大事者,当忍世人所不能!
刘玄现在对刘秀打压得越狠,将来受到的报复,也会越激烈。而刘秀,每经历一次打击,就会老练一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超越他自己,超越大将军刘縯,超越宛城中的所有人。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刘秀的后背上。
谁也没注意到,有两滴清泪,从马三娘脸上悄然滑落。
第七十八章 长夜过后是黎明 (四)
少年梦易做难成,世间事悲喜相逢。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刘秀每天都像是在做梦。下聘,迎亲,拜堂成亲,酬谢宾朋。然后带着妻子去岳父家探望,然后再回到宛城继续装疯卖傻。
快乐夹杂着痛苦,将他每天送上云端,又摔入谷底。几度让他不知道身在何处,然后又在噩梦中突然清醒过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转眼到了深秋,两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长安和洛阳同时传到了宛城。一瞬间,让城内城外,锣鼓喧天。
王匡打下洛阳。申屠健和李松打下长安。王莽死于商人之手,黄皇室主王嬿,也在城破当天,投火自焚。其余王氏子弟,或逃或死,做鸟兽散。
大新朝,终于亡了。
大汉朝,又重新在废墟上站了起来。无数土地等待着去耕种,无数商路等待着去重新打通,无数空缺的官职,等待着有才之士前去填补。
平民百姓,庆贺的是战争结束,天下恢复太平。庆贺王莽以改制为名所创造的盘剥花样,全都被宣布废除。而有才之士和有功之人,却把眼睛,齐齐转向了宛城皇宫,转向刘氏宗族子弟的家门口。
一时间,南阳郡内,凡是姓刘的,门前都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前来送礼拉关系,哪怕明知自己眼前这个姓刘的,跟宛城那位八竿子打不着,也拼命巴结。没办法,谁叫人家姓刘呢?说不定是因为低调,才刻意隐瞒自己和陛下的关系的。至于那些摆在明面的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哪里是寻常人可以巴结到的?
刘氏“行情看涨”,却并非每个人都跟着沾光,至少,刘秀的宅邸,以及与刘玄联姻的阴家,都门可罗雀,连要饭的经过,都恨不能避着走,生怕距离近了,沾染上晦气。
坊间传闻, 刘縯死于谋逆,其弟刘秀却不知收敛,御前失仪,故而被皇帝以赐婚之名,行圈禁之实。换言之,先将其圈起来养着,哪天不高兴了,就一刀宰掉,斩草除根。
这等流言一传扬出去,哪个还敢自寻死路?很多王公子弟都暗暗为阴丽华叹息:可惜了一朵娇花,居然插在了棺材板儿上!
流言蜚语的男主角,刘秀却对身边的一切都听之任之。无论别人怎么议论自己,都从不反驳。平时要么不出门,要么就去新野的殷家。看到身后有人盯梢,挥拳就揍,从不问盯梢者是何人所派。蛮横之名越传越远。
这日,刘秀正在新野的妻子家中,跟与来访的严光和王霸下棋,他的妻兄阴虚忽然神情慌张闯了进来,大声汇报,黄门侍郎詹祁已到前院,请他前去接旨。
“稍待,我去去就来!” 刘秀歉意地对两个好朋友笑了笑,起身独自去见詹祁。甫一照面,立刻不动声色将一份不菲的承仪递到詹祁手中。
那詹祁本来冰冷的面孔,顿时春风萦绕,先将礼物迅速藏进衣袖,随即,就痛痛快快地开始宣读圣旨。临了,还怕刘秀会错了意,又格外关照了他几句,这才谢绝挽留,转身离去。
刘秀拿着圣旨,即刻转身回了书房,“啪”地一声,将其丢在了桌案上,“刘玄这厮,不知道葫芦里又在卖什么毒药?”
“嗯?” 严光毫不客气地抓起圣旨默读,见上面只是让刘秀火速回宛城,不得延误,并未提是何原因。不觉好生奇怪,正在沉思间,却听身后的王霸大声说道,“不好,恐怕是刘玄要对文叔下毒手。不能回去,文叔,你千万不要回去!王莽已经死了,咱们现在起兵造反,也不算违了大哥的意!”
“对,现在就造反,我去联络大哥的旧部!” 朱佑快步冲外边闯进来,大声补充。
忍了这么久,终日徘徊于达官显贵之间,他肚子里实在憋了太多怒火。一有机会,就恨不得马上发泄出来。
“且慢。” 没等他迈开脚步,严光已经大声制止,“不必紧张,以我之见,这次未必是坏事,咱们脱身的机会,就在这里头!”
“脱身,怎么脱身?” 朱佑皱了皱眉,大声反问。“没看到文叔无论走到哪,明处暗处都有上百人盯着他么?”
“可如果刘玄主动赶文叔走呢?!”严光笑了笑,非常自信地提醒。
“怎么可能?”没等朱佑回应,王霸已经惊呼出声。
“子陵之言有理!” 刘秀忽然接过话头,笑着补充。
“这,这,怎么……” 王霸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看向刘秀,见后者面色如常,这才知道其中必有玄机。挠了挠头,讪讪地求教,“子陵,将你的高见说来听听。”
“刘玄一直在派谢躬联系马大哥,马大哥按照文叔的叮嘱,也一直跟谢躬虚与委蛇!” 严光笑了笑,言简意赅地说道,“而岑鹏,最近则跟朱鲔打的火热,表面上已经有被刘玄收归帐下的希望。如此一来,刘玄即便放文叔离开宛城,文叔也是无本之木,无水之鱼,威胁不到刘玄和皇位和江山!”
“那就更不能去宛城了,否则,刘玄杀文叔时,一点顾忌都不会有!” 朱佑根本不同意严光的判断,瞪圆的眼睛大声反驳。
“所以,你不是刘玄!” 严光看了他一眼,笑着摆手,“刘玄这厮,眼下虽然已经不必再利用文叔去做人质,威慑马大哥和岑鹏将军。可文叔对他的威胁,跟王匡和申屠健两个比起来,也忽然变得无关痛痒。据咱们的眼线汇报,王匡打下洛阳之后,一粒米,一文钱都没给刘玄这边运。而申屠健那边,也开始于张卯等人暗中结为同党,对刘玄阳奉阴违!”
“报应!”王霸最喜欢听到刘玄吃瘪,高兴得猛拍自己大腿,“那厮,残害大哥之时,可曾料到今天?!”
“以大哥的功劳,刘玄还会将他骗到面前杀掉。申屠健和王匡,功劳和名声都照着大哥相差太远,手头又各自掌控着大量兵马,岂能不想办法给自己留点儿自保的本钱?” 朱佑同意严光的分析,也依旧不同意他得出的结论,“可他二人是他二人,文叔是文叔。对刘玄来说,完全不是一类对手!”
“事分轻重缓急。”严光将圣旨扔在几上,笑着在屋子里踱步,“表面上,文叔对他的威胁最小,所以,眼下他必须先拿出全部精力,去对付威胁最大的王匡。然后才轮到申屠健,陈牧,张卯之流,最后才是文叔。以刘玄的为人,对付王匡,肯定不会选择直接翻脸,出兵讨伐。而是会先将王匡叫到身边来,然后再像对付大哥那样故技重施!”
“王匡既然连粮草和辎重都吞了,怎么可能再回宛城?” 朱佑想了想,继续用力摇头。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严光忽然翘起了兰花指,学着女人的样子回应。
“噗!” 刘秀、朱佑和王霸三个,都被他逗得莞尔。笑过之后,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刘玄的性子阴柔,做事从来不会选择硬碰硬。在明知道王匡不肯回宛城的情况下,他绝不会再下旨相召。而是选择另外一种办法,主动前去相就!
“天下五都,长安第一繁华,其次便是洛阳。申屠健攻入长安之时,据说有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所以长安已经残破,不堪再做都城。而洛阳,因为文叔事先将严尤的五万大军击溃,王匡过去捡了现成便宜,几乎是兵不血刃将其拿下。所以,无论是想要就近算计王匡,还是为了享受世间繁华,将都城迁移去洛阳,都是刘玄的最佳选择!”
“嗯!” 朱佑这回不再反驳了,而是瞪圆了眼睛轻轻点头。
“而迁都之时,对文叔就有三种安排。其一,把文叔留在南阳。其二,带文叔一起迁都。其三,将文叔外放!”严光笑了笑,声音陡然提到了最高。
宛若有一点火星落入了油锅,朱佑的眼睛里,立刻燃了熊熊烈焰,“子陵莫卖关子,详细说来听听。”
“是呀子陵,快快说来。”王霸急的直搓手,也在旁边连番催促。
”嗯!“严光点了点头,又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汤润喉,然后才笑着补充,“连日来,捷报频传,朝野皆喜。但从刘玄角度来看,这只是表面风光,实则危机四伏!”
“如今东有赤眉樊崇,坐拥青徐兖豫四地,虎视眈眈。西有申屠健,代替王莽盘踞长安,对刘玄阳奉阴违。南有宗室子弟刘望,妄称尊位。北有河北诸雄,混战不休。而成国上公王匡又占了洛阳,自行委派官吏,企图刘玄分庭抗礼!刘玄欲要迁都,恐怕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迁都洛阳!你已经说过了!”王霸听得百爪挠心,挥舞着手臂大声提醒。
“对,我说过了。但是,我刚才忘了提,王匡部下,尚有众多将领是刘玄提拔的。而刘玄作为皇帝,还可以随时给别人加官进爵。王匡若是此时就反,他麾下至少一半将领不会答应。而假若刘玄还留在宛城,又或者去了长安,给王匡留下充足的时间,结果可就难以预料了!”
”哦,原来如此!” 王霸点点头,恍然大悟。“刘玄迁都洛阳,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好处。借助王匡的威势,震慑申屠健!”
“对,的确如此!但是,此招危险之处在于,不能将王匡逼得太狠。否则,一旦王匡图谋废掉他,另立新君,他未必就是王匡的对手。” 严光笑了笑,继续抽茧剥丝。
“立新君,立谁?” 朱佑迅速将目光转向刘秀,带着几分怀疑追问。
“选择有二,一个是文叔,一个是刘嘉!” 严光结果话头,大声做答,“从王匡角度,按容易控制来说,刘嘉肯定比文叔更合适。可站在刘玄角度,则无论是文叔,还是刘嘉,都必须隔断他们跟王匡的联系,防患于未然!”
“啊,我明白了!”王霸顿时思路全开,再度大笑着抚掌,“南阳还有岑彭,把文叔留下,肯定后患无穷!带去洛阳,就等于送给王匡一个新立皇帝的选择。杀了文叔,又背负不起恶名。所以,还不如干脆给文叔一个差事,打发得远远的,省得整天心烦!”
“的确,但你还是低估了刘玄的歹毒。” 严光先是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刘玄之所以不杀文叔,一个是因为需要用文叔来控制马大哥和岑鹏。第二,则是因为你说的,文叔对他都好几次救命之恩,他不愿意再背上恩将仇报的恶名。第三个,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文叔一直装作势一个愣头青,又利用阴家的钱财,将刘玄的心腹喂了个饱。他现在很是困惑,文叔的愣头青模样,到底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他未必会信,但是也吃不准!”刘秀笑了笑,冷笑着摇头。“所以,既然不能在宛城将我除掉,不如找个理由派我去外边。然后,借别人之手再杀我,自己推个一干二净!”
“这厮!” 朱佑和王霸终于恍然大悟,恨恨地挥拳。
“可刘某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被杀死!”刘秀却对刘玄可能做的选择,丝毫不觉得奇怪。笑了笑,走到兵器架子旁,信手抽出了自家的佩刀。
已经很久没用了,刀刃处,隐约生了一层锈迹。
自己选择忍辱负重,这把刀,也跟着受尽了委屈。
不过,数月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
王莽死了,自己离开宛城的机会也终于来了!
自己这一次,不用再顾全任何大局!
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让仇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