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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欧罗大陆如今见的状况其实类似诸侯割据,但又割据得并不彻底,更像是一盘散沙。奥由罗帝国崩溃之后,以皇室为主的帝国上层几乎被一扫而空,即便有所剩余的极少数也自顾不暇,不能再以大义名分号令各处的贵族。所以各地贵族自然而然地以地域划分聚拢,地方治理依然秉承帝国时的体制,贵族家族们则以议会的方式维持一方秩序,比如这西海岸法师议会就是这样。贵族家族之间的矛盾基本上皆是以协商为主相互妥协,极少有斥之武力的时候。实际上,即便有武力冲突也只局限在极小范围内的私斗,因为一旦波及到平民,守护之手日光神殿这些就会出手干涉调停。即便是治理地方上,许多时候法师议会也都会和神殿教会商量沟通。所以神殿和教会的力量在这欧罗大陆上其实极为重要……”
“但从根本上说,各大神殿教会又只是起个稳固民心民生,维持现状的作用。各地神殿之间并无严格意义上的从属关系,信徒众多规模庞大的自然隐约能高出一头,但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除了在对待探索遗迹研发奥术的行为,还有打击不受认同的邪教徒上一致出力之外,大都各行其是。偶尔也会因为教典细节上有些口水纷争,不过也只是停留在嘴上。除了南方军团大力资助的战神殿之外,神殿教会和法师贵族之间一般来说并无直接的利益关联,有少数法师贵族也会信仰神灵,贵族家族出于各自考量也会向锻造之神,丰饶之母等等神殿资助捐献,不过并不从根本上改变关系……”
大帐中,刘玄应,陈参将,沐沁沂和风吟秋一起听着那位张家信使张子松仔细讲述这欧罗大陆上如今的政治现状。刘玄应和陈参将听得全神贯注,极为用心,风吟秋虽然之前也知道不少,现在听着在欧罗大陆生活了几十年的张家人口中的讲述,又是另外一番感觉。
“听起来这些蛮夷教派倒是和神州江湖上的门派差不多,都是对朝廷号令置若罔闻,治理地方上却又还要靠着他们……”陈参将听得连连摇头。他是朝廷军伍中人,对这方面最有感触。“贵族世家也是一路货色,和这些教派相互勾结,暗地里勾心斗角。我们大乾还算得上是强枝弱干,这欧罗大洲上简直就是强枝无干…..”
“哪里如此,最多只是形似而神非。”刘玄应却是摇头。“神州江湖帮派山门都有各自利益才聚拢一起,只是在多方相互牵扯妥协之下才暂时显得平和,一旦失衡或有人在其中搅动风雨,免不得就是一场厮杀吞并,人头滚滚生灵涂炭。这欧罗神教却是人们受真灵自然感召而成,并无什么大的私心,因此对江山社稷,百姓生计都只有纯粹的好处。欧罗人能在数十年蔓延整个大陆的巨大天灾之下生机不失,恢复得又如此之快,这神殿教会功不可没。人心民意一旦有所寄托,那便是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这欧罗大陆虽然看似一盘散沙,其实极为稳固。”
“神道设教最能定镇人心。张道陵当年在乱世中以天师教开创荆南一地不就是如此么?”旁边的沐沁沂淡淡说。“只是后来子承父业数十代传承下来,也成了个乌烟瘴气龌龊不堪的世家门派。”
“那是因为他们所设并非真正的天地真灵,不过是借个由头罢了。”刘玄应一笑。“这欧罗大地的局势如此,和真灵易显是脱不开干系的。”
“…这也正是当初我们决定筹备复仇之神教会的原因之一。”张子松长叹一口气。“原本我们大正遗民一直谨遵儒门圣人所训,不语怪力乱神,但到了这欧罗大陆之上却被人斥为异端无信者。我们又没有法师贵族继承于奥术帝国的地位,处处倍受排挤欺压。这几十年下来甚至自身人心也逐渐溃散,有人或是为生计所迫,或是自甘堕落,行止不端无所不为,也更是让我们神州子民的形象风评越见低落。若是有了真神为依凭,不止可以将我们数十年所受的冤屈尽数得报,也能够借以收拢人心,不至于被人小觑。尤其是仇先生东渡以来,有他的一身武艺和江湖经验,我们才真正地有了信心真正地将这教会给暗中建立起来,苦心经营之下总算渐渐有了气候,哪知道现在变成这样……”
说着说着,张子松的语气和声音都渐渐低沉下来,而周围听着的几人神情也显得古怪,很显然,现在这位大祭司的转变很是让人不知所措。
咳嗽一声,风吟秋说:“东岭兄且宽心,虽然当时的祭典失败,但你们的血海深仇不也是报了的么。而那位…无敌兄变成现在这般,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你们也是能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之下。”
“正是。你们之前的所为实在太过急躁也太过极端。”刘玄应也点头。“这欧罗大陆的诸教禁止涉及淫邪杀戮偷盗等概念的神灵祭拜,其中肯定自有道理。你们逆大势而行,居然想借外力来缩短原本需要百年庞大积累才能自然生成的真灵元识,直如孤道独行不生即死,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其实已经算不错了。”
关于数天前在灰谷镇所发生的事,风吟秋下来之后已经大都讲述给刘玄应等其他人听了。其中的波折起伏之神奇,牵扯和余韵之深远,连这位真武宗长老都惊奇不已,连连感叹。
至于和这些大正遗民的合作,刘玄应和陈参将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没有这些在欧罗生活了数十年的神州族裔来当向导,想要凭风吟秋和沐沁沂两个心思根本没在使节团上的人在外面张罗,他们说不定连这西海岸都出不去。
所以现在如何替这些大正遗民正名分,就成了首要重任。而这正名分的第一步无疑就要先洗去复仇神教之前带来的恶劣影响。
“只要真能与欧罗诸教还有那些贵族世家冰释前嫌,从此能堂堂正正的行事,那绝对是天大的好事。而不论大正大乾之别,只说大家同为神州子民,我们也自当尽力相助。至于那位…无敌兄……若是因为神魂受了天地真灵的震荡而导致性情大变,也该会有恢复的途径才是。当然,咳咳,若是他真的打通心中所有关节从此大彻大悟了……那也不是坏事…”
“…多谢刘道长…”张子松点点头,长叹一口气。“我也明白,当时所有其他人都成了白痴一般的活死人,仇…无敌先生能自己醒过来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他现在变作如此模样,其实只是性子和言语方面让我们觉得极不习惯而已,头脑思绪上却是极为清楚的。当日和我一起返回岛上之后就劝说族长让我们转回奥斯星城来与大乾使节合并,说我们是相辅相成合则两利,族长虽然也震惊于那祭典失败,但他向来对无敌先生的意见极为看重,也是一直有留意你们的情况,于是才令我与先生飞速赶来……”
“确实如此。这位无敌先生看得丝毫不错。想不到欧罗大洲的天地真灵还有这等不可思议的奇异手段,居然能让人如此性情大变,迷途知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当日贫道也曾感受到那股浩浩荡荡的真灵气息,确实是光明正大生机浩然,只是…..”刘玄应面色微有古怪地摆摆头,对这想不明白的事也不再去多想,转而看向风吟秋。“风先生,你能肯定,如今只要能把那矮人祭司请来,神殿教会方面对此就真能既往不咎?”
风吟秋点点头:“大体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已经和守护之手还有日光神殿的两位大祭司谈过了。他们都表示既然神灵亲自降临出手干预,复仇神教已经烟消云散这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加上我和使节团来担保的话,他们当然也不会再追究其他神州族裔的责任。如果真能治愈好高文骑士,他们也会帮助说服其他教会不再针对神州族裔。最多有些之前有过摩擦冲突的神职人员会来找些麻烦,需要我们自己慢慢沟通解释……无敌兄现在去找人传信,那矮人祭司什么时候能找来?”
张子松回答:“十日之内应该没问题。族长和无敌先生在奥斯星城中设有专门通讯的秘密据点,一日之内即可将信送到岛上,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据点在哪里。岛上收到消息之后再遣人传到矮人那边也不过一天时间。以我们和矮人多年经商建立起来的信任,只要条件开得优厚一点,请到一位矮人祭司问题不大。岛上还有一条以奥术驱动的破风快船,最多三四日就能将人送到这里来。”
“嗯,剩下的还有就是法师议会方面的态度了。”陈参将闷声说。“照我看这个才是最为紧要的,毕竟这些什么法师贵族才是名义上的官面力量,有了他们的认可才是真的被认可了。几位大人最为看重的也是这名分上的东西。若是我们能将前朝子民的名分大义问题给解决妥当了,再让那些贵族做出认真对待的样子来,几位大人的病就得好上一大半。”
“照我这些天所见的来看,这个可能反而不是什么难事。”刘玄应摇摇头,微微一笑。
“哦?”陈参将一愣。
张子松也说:“那些贵族法师从表面看来比谁都要面子,在乎什么规矩和法师荣誉,但背后也是一个赛一个地见风使舵,滑不留手。以前我们神州族裔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后盾,才任由他们欺压。现在有诸位大人和使节团,风先生和刘道长又在奥斯星城显露过身手,他们顾忌之下应该不会刁难我们,最多也就是赔偿金额细节之类的问题。”
“哦?如果真能如此那自然是好了。”陈参将眼睛一亮,随后又有些迟疑。“那么,剩下的就是如何去向几位大人禀报了…我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该如何开口,几位礼部的大人的脾性你们也是知道的,虽然这对我们来说是绝大的好事,但谁知道他们怎么想?一旦他们觉得前朝子民的名分上有了什么问题……”
张子松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说:“我这里有一封族长手书,他说请使节团回赐使大人亲启,看过之后,也许那位大人能有些意动也说不定……请刘道长转交给李大人吧。”
不久之后,营地中最僻静的一处角落,回赐使李文敏大人用来休息的营帐就在那里。
帐篷中弥漫着的是淡淡的青树龙涎香的味道,那是用云州特产的天青叶熏制上等龙涎香而成,是熏香中的极品,能安神平气,祛邪定心,长久身处其中除了滋润身体之外据说对精神心志也有极大好处。即便是在大乾这也是只有数个顶级最大的世家豪门才有的好东西,在家中并不怎么受重视的李文敏大人想尽办法攒了一辈子也不过是攒下了几十根,因为据说这曾是大正朝儒门圣教祭祀天地圣人时候所用的。平日间他最多只是把并不点燃的熏香放在鼻端晃上一晃,在脑海中尽力想象圣教恢弘,经纬天地时候的场景,但是现在鼻端闻着这股清香,他心中的烦闷也不能减轻分毫,头脑时昏时醒,圣人教诲的浩然之气似乎全都留在了神州大地,感受不到分毫。
床榻上吃力地翻了个身,李大人觉得自己还是再睡一会最好。虽然实际上今天刚过一大半,他就几乎已经睡了五个时辰了。除了睡觉之外他实在没有什么好选择,甚至他很害怕清醒的时候,因为越清醒他就越要面对眼下这个令他感觉到绝望无力的困境。
花费了在礼部积累辗转了几十年才捞到的资源和声望,好不容易才捞到这个出使异域外邦的机会,做足了功课准备在这蛮夷大洲好好展现神威,如同那些前朝大儒们出使海外一样,只凭风采和文章道德就能把当地的蛮族感化震慑,上贡求封于天朝上邦。那是何等的威严!何等的功绩!到时候礼部里那几个尸位素餐的龌龊小人还怎么敢小看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能一飞冲天,数十年无人问津只能苦读诗书苦修圣贤文章的偏房老人,说不得也有问鼎族长的资格!
但是此刻这些都已经成了遥不可及梦想。原来这异域大陆是如此的野蛮不堪,连一丝礼仪教养都没有,不仅没有人来恭迎上邦使节,这些蛮夷还像畜生动物一样无法沟通,领会不到礼仪道德的风采,居然想要动手把他们都抓起来,最后被蟊贼偷走了回赐给那蛮人公爵的礼品不说,还被那妖人用巫法妖术将船也炸了个大洞。现在他们就如一群流民一样在这异域大陆上无处可去,根本没有人来理会。
接下来要怎么做,要如何去面对那些丝毫不讲道理的蛮夷,要如何去解决这使节团数百人的吃喝拉撒,要怎么样让那些蛮夷帮忙修补船身,更重要的是要如何要去追回礼品,送到那远在大陆另一边的蛮人公爵手中完成朝廷的使命。这些问题如天崩地裂一样朝他压过来让他束手无策,他也知道他是这使节团之首,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是他真的不知如何去做,也不知道下面的人是如何看待这位饱读诗书满腹经义的回赐使大人的。憋屈,郁闷,羞辱等等感觉在心中回旋激荡无处可去,他甚至宁愿当时那些蛮人强行上船之时被他义正辞严所激恼羞成怒将他给一刀杀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也好过这样整日整夜地折磨……
想到这里,李文敏大人觉得自己的胸口又开始发闷了,头也开始痛了,人也有些疲倦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再睡睡再休息休息一下吧,说不定再睡醒一觉就会有些转机了,更有可能发现自己还是在礼部那间小小的偏房里打盹呢,那样就太好了……
“李大人,贫道有要事禀报。”一个声音传来,是随军仙师刘玄应的声音,把李文敏刚刚努力憋出来的一点睡意给赶走了。
李文敏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很恼怒的。但他也知道这位随军仙师身份非比寻常,乃是真武宗的一位外门长老,听说在神州之时连陛下都要以礼相待,是这使节团中唯一他需要顾忌的。而且这位真武宗长老也确实修为非凡,横渡怒海之时出了大力不说,击退蛮夷之类也要靠他,所以李大人也只能吃力地装出疲累之极的声音说:“刘道长,本官不是之前说过,抱恙在身之时一切事务你们可以自行处置么……可能是横渡大洋之时落下的病根子被那些欧罗蛮夷给气出来了,本官还是感觉头晕目眩……”
刘玄应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慢慢说:“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有一封书信需要李大人定夺。大人静心修养便是,待得精神稍足之后有空看看便是。是前朝大正流落在这海外的遗民,慕我大乾盛世的威名前来拜会的书信。”
“哦?大正朝的遗民?”即便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李文敏大人依然不免地还是微微一惊,振作了一下。不过他还是用有气无力声音回答:“好吧,那你将那书信交给外面的守卫就行了,我现在见了风便头痛,等会好些了便让他们拿进来。”
李文敏大人没有忘记这位随军仙师的修为极高,怕一见之下就被看出了他如今身体的虚实,所以这段时间他都没有面见刘玄应。只是他可能想不到就连使节团中的厨子都知道他是在装病。
“好,那贫道告退了。”刘玄应也没有多说,留下书信就走了。
翻来转去地再尝试了一下入睡之后,李文敏大人还是爬了起来,命令门口守卫的亲卫士卒把书信送进来。
刚刚拿到手中的第一眼,李文敏大人就忍不住眼前一亮,上面‘大正遗民张执晋携张家族人三百四十七礼敬大乾天朝使节顿首百拜’这一行的几个字圆融飘逸中不失风骨,内敛中仿佛藏有无穷韵味,一转一折之间的风度力道好似能让人清晰感觉到写字之人运劲使腕时的情状。李文敏大人自己也是沉浸了数十年书法的,自然也能看出其中的深厚功力。
“…这…这手隶书…当真是难得。将‘蚕头燕尾’做到了极致不说,其中的韵味,没有五十年以上的功夫决计做不到,正所谓‘以峭激蕴纤余,以倔强寓款婉,斯征品量。不然,如抚剑疾视,适足以见其无能为耳’……好,好,好!”
若是还在礼部的时候,只是这一手字就足以让李大人叫上几位老友,沏上一壶好茶,慢慢品鉴上大半日。而在这百废不兴的绝境困顿之中,也是让李大人感到一股亲切之情,仿佛又闻到了一丝诗书文章的道德馨香。
打开信封取出其中信笺,只是开头又叫李大人眼前再亮:“这行文……并未断句,好,好!果然就是要这种未曾刻意断句的文字才是真正读书之人所用的,还有这抬头怎的……哦哦哦,原来是藏头隐喻,不愧是大正遗民,流落海外数十载也不忘诗书传家,文采风流。相较之下如今庙堂之上,草野之中徒有声誉的那些粗鄙之辈纵然识得几个字,恐怕连这文章都看不懂吧?”
继续看下去,李大人不止眼前亮了,连心中也亮了。这封来自大正遗民一族族长手书字里行间不止满是只有满腹诗书之人才能明白的借喻引用,让李大人生出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用词还极为恭敬客气,最为重要的是,这位族长在信中说了,神州族裔在异域旅居多年,屡受蛮夷轻视欺压,如今有天朝使节莅临,自当甘为附骥,在这欧罗大陆上奔走驱策。
“好!好!身负道德文采,自有游子归心而来!天下归心,天下归心!”李大人激动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数日不曾怎么走动站立过的双脚一软,差点跌个跟头。他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对着外面大叫:“来人啊,更衣!叫洪大人和周大人过来,就说本官有要事要和他们商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