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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腊月寒冬
临近过年,皇城屡屡传来圣上病危的消息,朝廷上下不安,民间倒是一派喜庆,并没有因为遥远皇城可能要发生的事情而影响到过年的心情。
当今皇帝不可谓治国无为,但也不算治国有功,因此他会不会仙游,百姓也不太在意。
他们唯一要担心的是,要是年货和桃符都贴好了,皇帝却在这几天没了,那他们就要举国哀悼,连这喜庆东西都要全撕掉,不能留半点红色。过年哪里都白如雪的,实在不吉利。
沈家同样因为这件事而有忧虑,不过并不是要惋惜年货,而是沈家的生意。
沈家的生意在大央来说并不算很大,但绝对不小,一旦朝廷动荡,必然会波及沈家家财。沈老爷这几日看儿子不同左相的外孙往来,颇觉不安,这日在大堂同坐闲聊,他低声道,“那潘相可有什么动静?”
沈来宝狐疑道,“什么什么动静?”
“就是朝廷那边有没什么动向?”沈家在朝廷安插再多人,也比不过权力渗透到每一个朝廷要职的潘相,沈老爷想,要是能探出点什么风声来,他也好早点做打算。
沈来宝摇头,“没有。”
“你这几天怎么没跟潘家小少爷往来了。”
提到那个三观坏掉的小子沈来宝就头疼,这两日他出门见到潘岩,潘岩还同他殷勤地打招呼,让他来潘家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潘岩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呢!
但跟潘岩打过交道的沈来宝知道那就是只老虎,他揣摩不透潘岩的心思,哪怕他曾暗示过,他来这里安居只是为了让盘子结交朋友,童年开心些。
然而沈来宝不敢完全相信他,而且本来他以为盘子是个好少年,最多只是有点傲娇,结果傲娇是有,可行事却阴狠非常,想到他对花朗做的事,他就觉得闹心。
“局势不清,生意难做啊。”
沈老爷长叹一口气,以前儿子还傻气的时候,他做生意的胆子倒是挺大的,或许是觉得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总能放手一搏,也都成功了。后来儿子乖巧了,他反而没了以前的冲劲,甚至有点畏首畏尾,就怕出点差错,把留给儿子的家业给败了。
“爹。”沈来宝心中合计一番,说道,“儿子有个新奇的想法,跟我们家马场相关,或许可以拿来赚钱。”
沈老爷已经不打算让儿子入仕,他对生意上的事有兴趣当然最好,只是他另有想法,趁机说道,“儿子,都说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后立业的,你祖母年纪也大了,等着做曾祖母呢。”
沈来宝满腔热情都快被这一盆冷水给浇灭了,“爹,我碰见想娶的姑娘,不用你们说,我也一定会骑上千里马去把她接进家门。您要是老念叨我,等哪天念得不耐烦了,我随便找个,又不喜欢,日子能过得好么?”
沈老爷略有迟疑,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更何况……”沈来宝探身低声,“您和娘不就是两情相悦才成亲的,日子过得多好,街头的那对姓韩的夫妻,不就是爹娘逼迫最后急匆匆成亲的,结果年年吵,天天吵,现在要过年了,还吵吵吵。”
沈老爷深以为然,“这事倒是的确急不得,不过我儿,还是得赶紧的。”
“……知道了爹。”
沈老爷这才想起他方才好像要说什么事来着,“你刚才提了马场?”
谢天谢地老爹终于想起来了,沈来宝说道,“我们家的马场现在以卖马、让人学骑术时赚点钱,但赚得并不多。”
沈老爷说道,“这个爹清楚,爹的本意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自己喜欢马,所以建个马场来玩,赚的钱多钱少倒不重要。”
沈来宝就知道自家爹是土豪,随手一挥就弄个马场当玩具,“那儿子有个更好玩的。”
沈老爷这才来了兴致,“什么?”
“建个赛马场,集养马、训马、赛马于一身的地方。”
沈老爷皱眉,“赛马?”
“今有斗鸡斗蟋蟀,那也可以斗马。但这种斗,斗的是速度。在马场里修建跑道,将我们马场矫健的马取八到十匹马,由骑手各骑一匹,一声令下,同时起跑。先到达终点的是为胜,而在赛马之前,前去观赏的人可以先押哪匹马会胜,输赢有一定的比例。”
沈老爷心觉新奇,更重要的是,这是儿子想的,“你既然想这么做,就放手做吧,爹给你钱,随便你怎么折腾。”
本来还准备了详细计划书的沈来宝见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了,颇觉意外,“爹,你不详细听我说说,就放手让我做?”
“对,你只管去做,若有什么要问你爹的,只管问。”沈老爷叹道,“如今不比以前,爹信你,再不是五年前的你。”
沈来宝顿觉虽然他爹看起来像是一口就答应没带想的,但实际上这种信任是来自于他这五年来的表现。并不是这个计划看起来可以他才点头答应,而是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让他去自己办,权当练手。
“爹,给我半年时间,一定会让您满意。”
沈老爷心觉宽慰,“爹信你。”
自贼窝一事后,他还能有什么是不能信儿子的。他甚至想好了,就算儿子不提,等年后,也想让他去自己摸索一些生意做,就算赔了钱,就当做学费了。
赛马场到底会如何,也让他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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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连工人都不愿意开工,工匠更不愿过来,沈来宝觉得没必要这个时候花高价请人,不如年后再来,这半个月就好好规划一下好了。
只是他也就是赛过马,并没有参与过这种项目,真细细规划起来,还有些难度。便闭门细究,除了每日和花铃去一趟马场,其余时间都是在房间里写写画画,这样一来,他和盘子,就完全见不着面了。
事实上盘子这些天也一直没出门,一来不想,二来不愿。
他本来就是一个人,现在恢复如常,也没事。他抱着暖炉躺在长椅上,发了一天的呆,等婢女来叫他时,他才发现手里的暖炉都不暖了,嫌恶地甩手一扔。被扔到地上的香炉被撞翻了盖子,炉灰洒了一地,下人立刻上前收拾。
“什么东西都不能习惯,等习惯了又没了,真教人不舒服。”盘子就知道不该学花铃没事抱个暖炉的,今年手确实没长冻疮了,但心好像长了。
婢女见他没吱声,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又小心说道,“小少爷,老爷喊您过去一趟。”
盘子不耐烦道,“听见了。”
他怏怏起身,刚出门又觉门外阴冷,转身进去重新拿了个暖炉。
潘岩已是七十高寿,但常年的养尊处优使得他看起来比一般的同龄人都要更康健,也更精神,似才五十出头。
盘子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的暖炉,精致小巧,他倒是见过,“这香炉是花家小姑娘的?”
“是……她觉得我手冷,所以足足匀了五个给我,还有两个说是给您的,可您一向都不用,我就留在房里了。”说起来他刚才好像才打翻了一个,也不知道磕坏了没,但愿没有,他怎么又缺心眼了。可是就算坏了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也不往来了。她要是想拿回去,他就去买一箱子给她。
潘岩冷冷看他,“你问也不问我到底要不要,就凭空猜测我不要,随后提也不提这事,你为何要替我做决定?”
盘子顿了顿,“您一向都是不要的……”
“一向?是一辈子么?我若现在是个死人,那你说一向便是对的,可我并没有,所以这不是‘一向’,而是之前。之前并不代表现在,为人处世不应凭空想象,潘儿,你可懂?”
盘子忽然觉得窝火,“你们全都嫌恶我处事不对,办事不好,明明在皇城的时候还好好的!养了十一年的脾气,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了。沈来宝就算了,为什么外公连你也这样?难道定居定居,就真的不会回皇城了?外孙不信。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刻意讨好他们,他们觉得我是豺狼,那我就继续做我的豺狼好了。”
潘岩看着说不过两句就暴躁的他,缓声说道,“我迟早会死,到时候你的身边,总要有几个可靠的人帮你。”
“不需要,外公你早就安排好了我的后路不是么?”
“生路已安排好,可是后路却没有。”潘岩再次低头提笔,却迟迟没有落笔成字,“你这样的脾气,得改。改了,才有后路。”
盘子心觉窝火,不愿意听。潘岩又道,“沈来宝就是那个可以帮你铺好后路的人,你真心待他,他必定会真心待你。这样的朋友,可交。”
盘子冷笑,“我拿花朗试手,不就是真心待他,可结果如何?”
“真心待他,并不是只对他这个人,还要变成他这个人,他在乎的,你也要在乎。你若觉得他就是他,他珍视的朋友却如蝼蚁,那也不叫真心。”
说到这,盘子才有些恍惚。潘岩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缓缓将笔放下,说道,“约莫二月,外公就要回皇城了,你留在这。”
盘子猛地抬头,“我不。”
潘岩没答话,盘子又字字道,“我也要回去。”
见他仍是不开口,盘子急了,重复了两遍,潘岩才说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气氛瞬间沉落,盘子终于沉默下来,他这半个月好像的确是太放肆了。仔细一想,外公是从贼窝一事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住进南风小巷,还要他与沈来宝往来,结交朋友。自己也待沈家花家客客气气,他隐约明白过来,外公如今所为,都是为了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改变,只是他似乎明白了外公的苦心。
他和花朗、和沈来宝的心结,得由他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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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作为每年的活跃人员,花朗一大早就准备约邻里去放烟火。花铃最喜欢玩,自然欢喜答应。见兄长没有吭声,花铃便问道,“大哥不去吗?”
花续说道,“嗯,不去了,你们玩吧。”
廖氏温温笑道,“你们大哥长你们几岁,也不好再玩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
花朗一听不悦,“娘,我可不是小孩子家家,过年嘛,总要热热闹闹的。”
廖氏一瞧次子就板起脸道,“你瞧瞧你脸上的伤,不是小孩子哪里还会跟人打架的,你哥哥就从来不跟人打架。”
花朗嘀咕道,“明明是别人都打不过他,才不带伤的……”他没有告诉爹娘跟他打架的人是盘子,否则母亲非得吓死不可。
花平生这才想起来,“炮仗烟火还不曾去买。”
花朗颇觉意外,往年父亲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今年竟然忘了。连花铃都觉得奇怪,她总感觉这个腊月父亲有点不对劲,不似以前笑颜多了。她试探着问过母亲,母亲说是铺子出了点事,没大碍。她又觉得是母亲隐瞒了,可爹娘不说,她也探听不到什么。
她说道,“爹爹不要去了,在家陪娘亲吧,我和二哥去。”
花平生笑道,“嗯,临近过年,街上热闹,别跟丢了。爹爹给你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喜欢多少就买多少。”
花铃展颜,“好呀。”
兄妹两人拿了钱袋就去外头,准备买两大箱子烟火,这样就能从年三十放到年初五,每晚放,天天放,想到就觉开心。
可刚出门两人就不开心了,因为一出来就看见门口柱子上倚了个人。
花朗当即把妹妹护在身后,警惕看着眼前人。盘子瞥了他一眼,这才慢慢走到他跟前,拎了他的衣袖瞧瞧,又拎了他的衣领看看,“看来伤好得差不多了,挺能挨打的嘛。”
花铃从侧边出来,站在兄长面前张开双臂,“盘子哥哥你不要欺负我哥哥。”
盘子捏了捏她的脸蛋,还没开口就被花朗一掌劈来,“别碰我妹妹。”
“我又不是猛虎。”盘子收回手,眼神四游,偏头看着天说道,“我是来道歉的。”
花朗摸了摸耳朵,花铃也摸了摸耳朵。
“……我说我是来道歉的!”盘子恶狠狠道,“你们接不接受?”
“……”花朗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是这么道歉的,“你脑子被冻糊涂了么?”
盘子从来没跟人认过错,再多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三人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气氛着实尴尬,尴尬得让盘子后悔来了这里。
正当尴尬时,隔壁大门“吱呀”打开,出来个少年,三人齐刷刷看去,如同见了救兵。
刚刚睡醒打算去久违酒楼吃早点的沈来宝站在门口,哈欠还没打完,余光就见旁边有三条黑影“唰唰唰”地朝他飞奔过来,差点没把哈欠给咽回去。
“沈来宝!”
“宝弟!”
“来宝哥哥。”
沈来宝见盘子和花朗一起,但不像是刚动过手,心觉疑惑。盘子跑到面前,开口就怒道,“我同他道歉,他却不接受!”
花朗顿觉可笑,他到底是从哪个深山老林来的怪人,“上门就一脸我是来道歉的,你赶紧接受,我俩就冰释前嫌的模样,你当我是什么,潘家小少爷。”
似乎在沈来宝出门时他们就只说了这两句话,所以两边都没有继续说什么情况好让沈来宝揣测,“所以就是盘子大清早跟你道歉?”
“对。”
沈来宝不能说是意外,而是震惊,盘子的脾气他是清楚的,根本就是一根掰不弯的铁,这会竟然来道歉。而且道歉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盘子知道沈来宝清楚他之前挑衅花朗的动机,所以面对他时,反而比在花朗面前更不自在,生怕他拆穿。
沈来宝问道,“为什么好好的道歉了?”
“顿悟了。”盘子说道,“我要将你当朋友,就得把你的朋友也当成我的朋友那样在乎。”
沈来宝觉得他简直像被调包了,“你自己顿悟的?”
“不是,我外公提醒的。”
花朗和潘岩打过交道,对客客气气的他也是疑惑了很久,没想到潘岩更让他意外的是还会开导潘孜这种事。
潘岩临老从善,不做大奸臣了?
虽然潘岩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可如果能良心发现,花朗也能重新审视他,毕竟这样一来,朝廷就少了一个大奸臣,对朝廷极好。
沈来宝不能为花朗做决定,这件事如果花朗原谅了他,他才有权利说原谅。盘子本性不坏,只是无人引导。他所坚持正确的事,实则歪得不行。如果能引导盘子回到正途,日后就算他继承了潘岩衣钵,那也不至于又是一个大奸臣。
既然不能改变潘岩,那改变一下盘子,倒是好事。
但他并没有把握,盘子无异于是个炸丨弹,随时可能会炸裂,到时候恐怕也非他所能控制。
今日诚心道歉,却不知他日会如何。
沈来宝领着三人进去,进了自己的院子,恰好看见母亲过来,便暗暗示意母亲带花铃离开。花铃临走时说道,“来宝哥哥,要是盘子欺负我哥,你要帮忙揍他。”
盘子在花铃眼里已然成了大恶人,他手里还抱着花铃送的暖炉,此时烫手极了。
沈来宝没有领他们到书房,书房闭门,外头有人偷听也不知道。而且视野封闭,人反而容易急躁。他领两人去了凉亭,三人吹了一会冷风,他才道,“花二哥,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个真相要告诉你。”
刚坐下身的盘子几乎跳了起来,“沈来宝!”
真相要是说出来,花朗如何能原谅他,他不原谅自己,那他跟沈家也不能有来往了。他都道歉了,他还提这件事做什么。
沈来宝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七分惊慌和三分阻止,但并没有遵从。他将盘子为何突然挑衅的事一五一十和花朗说了。他说得越多越详细,花朗就越觉诧异,盘子也愈发难堪。
直到花朗听完,才觉得他真的小看盘子了。这哪里像是十一岁人的心思,对比下同龄的自家妹妹,天壤之别。
盘子已经笑不出来了,连冷笑都忘了。他的脸色十分不好,许久才往花朗看去,缓声,“我是潘相的外孙,因此要巴结我外公的人对我是敬畏,敌视我外公的人对我是唾弃。唯有沈来宝知道我外公是谁后,仍是那样对我,如兄如友。我不愿他哪日无意开罪我,死在我外公刀下,所以才拿你做了试验。”
花朗周身冰凉,盘子的心着实恶毒,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叫恶毒,这更让他诧异,潘家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连善恶是非都分不清。
不过也对……潘家那样的人家,会教出盘子这样的孩子,并不奇怪。
“那你为何要来道歉?”
“因为沈来宝将我当做了仇人,为你的事。”盘子坐在冰冷石凳上,怀中暖炉再暖也暖不了全身。他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院子,“我知道这件事很严重,我本想都独行十一年了,以后这样也没关系,可是我发现这几天心里并不好受。”
“会反省,总比继续如此得好。”花朗说道,“只是我心胸再宽广,也不能原谅你做出这种事。因为这并不是危及到了我的性命,还有我爹娘,哥哥妹妹,花家上下的安危。”
盘子忽然明白过来,沈来宝不原谅他是因为花朗,花朗不原谅他是因为他的亲人,他拿来试验的,并不是只有花朗一人,而是他背后整个花家。
所以就算花朗不原谅他,也是情有可原。奇怪的是他不觉得恼怒,而是理解。
这简直不可思议。
花朗说道,“这件事就此作罢,我不会接受道歉,但也不会再仇视你,从此以后,形同陌路。”
盘子愣了愣,他的本心是想道歉之后就一如既往的,但方才谈话,已经说明不可能。可将事情明说,不遮掩,心胸似敞开,更加明亮了。
他慢慢起身,点头,“我知道了。”
沈来宝和花朗目送他离开凉亭,直至离开院子,沈来宝才道,“盘子本性不坏。”
“嗯。”可心理上无法原谅,更不敢深交。花朗说道,“他都愿意为了同你继续为友而跟我道歉,可见他还是听你的。我因为家人所以无法跟他深交,可是你能,你若能改变他,也是好事。”
沈来宝觉得花朗比以前更加成熟擅思考,不至于一根筋。哪怕盘子拿他的命来赌,也看开了,还劝他接近盘子,从而改变他。
他忽然觉得,还没过年,可是曾经莽撞的少年,都稳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