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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完年,京城的正月依然天寒地冻。
陆家三房,靠近上房的海棠苑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明明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不停地打着哆嗦,小小的脸蛋虚弱苍白,平日樱桃似的嘴唇冷得发青发紫,喃喃地喊着爹爹。
陆三爷陆嵘坐在床前,双眼清澈如水,看到的却只有茫然无边的黑暗。看不见,可他听到了女儿稚嫩的声音,他慢慢探出手,先是碰到枕头,再慢慢挪到女儿凉凉的脸蛋上。年前女儿脸蛋胖乎乎的,连续昏迷三日,如今瘦了许多。
如果他能看见,他能给女儿更好的照顾,女儿恢复地是不是能快些?
“阿暖不怕,爹爹在这儿。”挪到床上,陆嵘俯下.身,抱紧女儿小小的身体,帮她取暖。
“疼……”
昏迷的小姑娘撇撇嘴,难受地要哭了。女儿生病痛苦,陆嵘只恨不能代替女儿替她疼,他把脸贴到女儿的小脸上,低低地哄她,“阿暖哪儿疼啊?告诉爹爹,爹爹给你捂捂就不疼了。”
那声音太温柔,太清晰,陆明玉陡然惊醒。
陆嵘感觉到了,他惊喜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女儿的方向,“阿暖醒了?”
陆明玉震惊地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锦袍,眉目俊朗。京城权贵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养出了不少美男子,有古铜肤色英气逼人的,有温文尔雅风流多情的,陆明玉见过各种各样的美男子,但在她心里,父亲是最好看的。
他沉默寡言,远远望去似天宫被贬下凡的神仙,浑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叫人看不清他,走近不了他。但那是对别人,甚至是对母亲,在她面前,父亲身上的雾气没了,他喜欢摸她的脑袋,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她小声求他卖了墨竹对母亲好点,父亲从不生气,只会露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
可母亲死后,父亲憔悴了老了,眼前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年轻?好像,好像……
“阿暖?”
女儿一直不说话,陆嵘皱眉,食指小心翼翼摸到女儿眼角。
眼睛最不能给人碰,陆明玉本能地攥住那手,这一攥,惊骇地发现她的手居然变小了!
又瘦又小,像个孩子!
“阿暖?”陆嵘看不见,但他觉得女儿肯定出了问题,握住女儿小手,陆嵘柔声安慰:“阿暖不怕,郎中说你醒了病就能好了,爹爹马上让人去请郎中。”说完脑袋转向外面,“桂圆,四姑娘醒了,你派人去请乔老。”
乔老是京城最有名的郎中。
“哎。”外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
陆明玉茫然地看向内室门口。桂圆、甘露是从小照顾她的大丫鬟,可她十三岁那年就分别给两个大丫鬟找了人家,提拔采桑、揽月上来,怎么桂圆又来她身边伺候了?揽月呢?今晚该揽月守夜……
念头一起,左手六指的黑衣人,熊熊肆虐的大火突然都闯进了脑海。匕首一刀一刀插.进她心口,陆明玉疼得生不如死。临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爹爹娘亲,所以说,她现在还处于那场幻境里?
陆明玉绝望地哭了出来。
她想不透,她一个内宅妇人,缘何惹来那般残忍的杀身之祸。
陆嵘却误会女儿因为难受而哭,他心疼地不行,捧住女儿双手宝贝似的放在胸口。女儿太小,大道理她多半听不进去,陆嵘只能说些小姑娘爱听的话,“阿暖不哭,你听爹爹说,刚刚舅舅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很多很多礼物,还说让你早点好起来,开春去喝他喜酒,阿暖这么漂亮,舅舅说了,要你陪你舅母吃饭呢。”
舅舅的喜酒?
陆明玉哭声一顿。
她是有个亲舅舅,对她好得不得了的亲舅舅。她七岁那年,舅舅娶了楚随的表姐,以致于她跟楚随刚认识的时候,楚随总打趣她,叫她喊他表舅舅,陆明玉当然不会喊,但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与楚随多了很多见面的机会,最后两情相悦……
这么说,将死的她,来到了七岁这年的幻境?
是了,陆明玉记起来了,她七岁时是得了一场寒热症……
“阿暖醒了?”门口传来一道熟悉却又因为太久没听到而显得陌生的声音,陆明玉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美貌少妇神色焦急地赶了过来。喜庆的正月还没过完,堂堂陆家三夫人却一身素净打扮,头上除了一根白玉杏花簪子,再无旁的饰物,但她生的好,眼眸如水肌肤胜雪,更难得的是她超凡脱俗的清丽气度,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京城,只要陆家三夫人出现的地方,她就是最美最夺目的那个。
“阿暖怎么这么看着娘啊?”女儿醒了,病就好了七成,萧氏自然松了口气,扫眼自她进来就恢复清冷模样的丈夫,萧氏没往心里去,坐到陆嵘旁边,低头哄女儿,“阿暖哪里难受吗?刚刚娘去送舅舅了,阿暖是不是想娘了?”
伸手帮女儿抹掉眼角的泪疙瘩。
可陆明玉的眼泪越来越多,她大哭着爬了起来,想要扑向母亲,却因为尚未习惯七岁的身体而晃了一下,萧氏及时将女儿按回被窝,拉好被子安慰女儿,“娘回来了,娘哪都不去,阿暖别着急……”
陆明玉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好想留在这个幻境,又怕下一刻父母就都不见了。
她舍不得闭上眼睛,但她这具身体太小了,兼病重虚弱,哭着哭着就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萧氏体贴地帮女儿掩好被角,然后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她坐床头,陆嵘坐床尾,眼神空洞面对女儿,鼻端却闻到了妻子身上淡淡的清香,闻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定亲的时候,母亲告诉他妻子很美,是个好姑娘,叫他好好对她,别以为人家是庶女就自觉受了委屈。陆嵘苦笑,他一个瞎子,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反倒是妻子,庄王爷唯一的女儿,就算是庶女,应该也是娇生惯养,被主母安排嫁给他,她才是委屈的那个吧?
妻子美,他看不见,光凭母亲的话,无法想象。陆嵘对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她很香,很好闻的那种香。他沉默惯了,她话也少得可怜,陆嵘笃定她嫁过来是心不甘情不愿,便和衣而卧,没打算碰她。
未料夜深人静,她低声问他,“三爷不喜欢我?”
幽谷清泉似的声音,听得他心为之颤动,他说不想委屈她,她笑着说,不委屈。
然后他真的做了她的丈夫,他看不见,不懂,她羞涩温柔,给他她所有的美好。新婚期间,他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自卑,怎么能不自卑?光是掌心感受到的,已足以吸引任何男人,更何况旁人还能看到她的美。
越自卑,越不想让她知道他有多满意她这个妻子。
越自卑,却接受不了她的同情。
她想帮他更衣,他不用,只叫墨竹伺候,不想让妻子付出更多,如果她嫁给正常的男人,肯定不用做这些。妻子帮他夹菜,告诉他那是什么,他知道她是好意,但他难以下咽,更习惯墨竹安安静静把菜放他碗里,他自己默默地吃。墨竹帮他挑了衣服,她觉得颜色不妥,叫墨竹去换一身,他看不见,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个颜色好,他也听不得两个女人为他该穿哪件衣服分辨,那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他狼狈而逃……
慢慢的,她对他冷了下来,他知道她不高兴了,晚上识趣地不碰她。再后来,她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说,恐怕也不想见他,陆嵘便轻易不再跨进后院,尽管每晚单独躺在床上,他想的都是她。他喜欢她在身边,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知道她在那里,就够了。
她不喜欢墨竹,连小小的女儿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不懂?可他失明后就一直由墨竹照顾,打发走墨竹,还要换个人,陆嵘不想再让别人走进他黑暗的生活,不想再因为新人粗心大意放错椅子而摔跟头。
他也不明白,墨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据说容貌只算得上中等,妻子到底在介意什么?若说贴身照顾,他中衣都自己穿的,也从不用墨竹服侍沐浴,他只是需要墨竹替他做些他不希望她做的杂事,她为何……
或许她还是委屈的吧?嫁了一个瞎眼的丈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家中。
“我先走了,阿暖醒了你派人叫我。”
相对无言,陆嵘拿过放在旁边的竹杖,站了起来。
萧氏淡淡地“嗯”了声。
陆嵘面无表情地离去。
竹杖碰地,发出有规律的轻轻声响,萧氏有些走神,直到外面传来墨竹低低的一声“三爷”,萧氏才讽刺地翘起嘴角。陆嵘到底是自卑还是自负,她已经懒得再计较,她努力过,不止一次,是陆嵘不愿接纳她,那就让他守着他的好丫鬟过吧,她自有女儿陪。
目光回到女儿清瘦不少的脸蛋上,萧氏神情温柔下来。
“娘,你别死……”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皱紧眉头,梦呓出声。
萧氏愣住,女儿这是做什么梦了?
诧异后,萧氏好笑,熟练地轻拍女儿,“傻阿暖,娘怎么舍得死,娘还要看阿暖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