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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又不吃药了吗?”
“别说药了,连饭都不吃!”
“不强制喂药吗?不怕她发狂?”
“发狂?你没看见她饿得都没办法动弹了吗?”
……
万韵程听着门外的护士们聊天,觉得好笑,然后才发现,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是精神病,是被万宜宁盖棺定论的精神病。进来之后,医生们潦草地走了一下流程,就在病历记录上写:臆想症。
万韵程并没有臆想症,她只是比其他人多了好几百辈子的记忆和经历而已。
事情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万韵程的第一次已经相当遥远了,像是童年埋在地上的铁盒子,里面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却又一切的因果。
那一次她爱惨了万宜宁,又囿于世俗礼教,什么都不敢说,活活将自己逼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她已经不记得第一次住精神病院的情况了,不过想来也跟现在没什么两样,装修温馨的病房,全部都是用金钱堆出来的。毕竟是血亲,就算疯了也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那时候万韵程应该相当稚嫩,说不定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让她们轻而易举地挖出了自己心里隐蔽的秘密。
随后万宜宁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了,只是源源不断地朝医院送钱,似乎只想保证自己活着就好。
那时候万韵程就知道了,万宜宁其实是一个相当规矩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越雷池一步。她已经恶心自己了,还愿意养着自己只是因为血缘。
这是她在鸟笼一样的精神病院里,花了很多的时间才琢磨出来的道理——她患病,偶尔清醒,几乎一天只有十分钟,但足够她推导出这个结论了。起初她还试图让那十分钟的神智统筹自己的生命,还奢求能够凭借意志力康复。
后来她就绝望了,听任自己疯癫绝望的一面肆意破坏。
她越病越重,时常伤害自己。万宜宁却根本不出现了。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病友。病友神神叨叨的,就算以她那不走寻常路的“神经质”,也能看出这不是个一路人。
跟正常人不一样,跟疯子也不一样。
病友说:我能重生啊。
万韵程不信。
病友就说:我让你试一次。
病友神神叨叨的,伸手扼住万韵程的后颈,不知道在哪里掐了一下,万韵程大叫一声“杀人啊!”就晕过去了。
——可见万韵程这人偏执得可怕,就连疯也疯得不彻底,存着理智就是不用,就是要剖开自己的心肺,让万宜宁闻着嗅着恶心着,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样看来,也不见得是真喜欢,说不定只是内心的一点不甘心不断放大,膨胀成一句“我就这样了你怎么着吧!”的无赖言行。
然后万韵程就开启了不断往复的s/l之旅。
落脚到这一次上,她又一次进了精神病院,可见茫茫之中自有命运。
人类认知有限而缺乏敬畏,现代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就统统塞进心理学的范畴,似乎除了自己以外每个人都有病似的。
万韵程无所谓,从万宜宁决定这样对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了。
——放弃这一世。
所以她打算饿死自己,再次转世。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最近的就在上一世,自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孤独终老。万宜宁从来没有看望过自己,那一辈子真是过得痛苦极了,不如老老实实重来。
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里,万韵程发现自己似乎渐渐当万宜宁当作一个npc看待了。这一次不行那就下一次,说不定总有一次能成功呢?
这个npc的行为偏好很明显,不管有没有反击成功,只要被抓到做坏事了,她总会犹豫一阵子,然后将自己放进精神病院。
毕竟还存在所谓的“亲情”吧。万韵程想。
她小时候——只经历过一次的那个小时候,玩过很多攻略养成的游戏,里面的人物有各自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让她或喜或悲,或哭或笑。长大后才知道,行为偏好都是代码,代码都是人写的。那些角色,她们又怎么会有喜怒哀乐呢?
万韵程还没有发现,她已经将万宜宁的“亲情”和“不忍心”当作了数据,将万宜宁当作一个假人处理。
那根本就不是“爱”,而是某种被预设的东西,好比玩攻略恋爱游戏是为了攻略角色,玩阴阳师是为了抽卡。
是某种更高级的存在为自己而设立的目的,是让万宜宁跟自己“he”。
万韵程现在决定删档重来了。
她开始绝食,哪怕知道精神病院不可能让病人真的去死(注射葡萄糖),她也要这样做。
直到她奄奄一息,眼睛微睁,看见了模糊的万宜宁。
她霎时惊醒,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你来了?”
这一世要通关了吗?
万宜宁皱了皱眉头,表情很矛盾,道:“听他们说你不吃饭。”
万韵程愣了一下,因为太久不进食,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听他们说你不吃饭,所以我来看你。
万韵程笑了一下,觉得这一次已经没有转机了,于是说:“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快点重新开始。
万宜宁皱了皱眉头,说:“别这样跟我说话。”
还能怎么说话呢?
万韵程索性自暴自弃了,无所谓地说:“那你爱我啊。”
她明明已经奄奄一息,手腕上挂着吊瓶,葡萄糖密密麻麻地运输到她的身体里,只是在输送营养,维持着这具皮囊而已。她的内里已经没有求胜*和生命力了。
万宜宁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再早点看出来万韵程有问题呢?而一想到万韵程的心结在自己身上,她又有些恼羞成怒。
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见到万宜宁皱眉头,万韵程又扯着嘴角笑了,像在嘲笑前者一般。
万宜宁觉得自己是在不知道拿出一副怎样的面孔面对万韵程了,只好说:“笙笙说想跟你谈一谈。”
万韵程嗤笑了一声。
付左笙。谈一谈。
她闭上眼睛挥了挥手,表现出一种“我不想谈”“就算她出现我也不看她”的不配合。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睁眼一看,却发现付左笙的脸塞满了自己的视线。
脸可……真大啊。万韵程想。
付左笙直起身子,说:“还是睁眼了么。”
付左笙的语气和表情都看不出情绪来,万韵程忍着巨大的不悦——她本身就恨付左笙,对方还偏偏趁自己不能动弹的时候前来挑衅。
万韵程撇开了眼神,即使睁开了眼睛,也就是不去看付左笙。万宜宁已经走了,把病房留给了付左笙和万宜宁。
付左笙笑了一下,说:“讨厌我?”
万韵程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恶心人的boss——天知道策划是怎么弄出这么讨厌的角色的!
付左笙走了几步,走到万韵程的面前,再一次强迫万韵程看着她。
这一次她不再轻描淡写地问问题,而是一只手捏着万韵程的下巴,另一只手“啪啪啪”,扇了万韵程几个巴掌。
这几个巴掌声势浩大,万韵程的脸都肿了。比起疼痛,万韵程反而是诧异地看向付左笙,仿佛在说:你怎么能这样?!
付左笙笑了一下,说:“这是替上一辈子的石砚玺打的。”
——!
万韵程瞬间瞪圆了眼睛。重来过这么多次,她已经心灰意冷,除了发疯发狂的时候,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这一世……这一世她都忘了在那次的混乱里,她有没有对万宜宁吼出详情了。
可就算如此,付左笙又怎么会知道?万宜宁会将这种事情当作无稽之谈,当作自己疯了的佐证,万韵程很清楚这一点。
付左笙又对着万韵程的心窝子戳了几指尖,说:“这是替我自己打的。”
万韵程看向付左笙的眼神便有些诧异了。
付左笙微微一笑,说:“你以为只有你特别,只能你对着别人又杀又剐的,别人就不知道疼吗?”
万韵程这次再也不避开付左笙了,一对眼珠子黏在付左笙身上,撕都撕不开。
“你……你还知道什么?你也是……”
付左笙打断了她:“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没做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
“你是来教训我的吗?”万韵程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好气又好笑,一个npc而已,侥幸在某一局游戏里赢了自己,就这样大放厥词?
付左笙却摇了摇头,说:“我又不是圣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已,我今天不打回来,等着你下次打死我?”
万韵程在记忆力拼命搜刮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却发现往常那么多次里,这个人并没有变得格外与众不同,至少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对方可能是不一样的。
付左笙说:“我在那里头看到了你。”
那里头,那是哪个那里?
付左笙看到了万韵程的灵魂停在一片黑暗里,像是失去了方向一样——话又说回来,那里哪里有方向呢?
她那时觉得奇怪,后来才慢慢弄清楚,原来万韵程也跟自己一样……不,说不定比自己更严重,否则也不会迷失在那里头了。
付左笙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重生的,结果发现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倒霉诡谲可怜又可气的人。也是,世界那么大,哪能只有自己当主角呢?
付左笙可以说是相当自私,知道万韵程的情况之后并不愿意去原谅,只觉得自己应该报复回来,才对得起胸口这一块伤疤和下雨天钻心的疼痛。
“我不管你是怎么看我的,也许你还会重来,随你。但你记住,要是你再这样对我,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打回来,我不像万宜宁那么心软,你做那样的事情都只是关进精神病院里而已。她以为这是监狱,哪里有条件这么好的监狱,你活得太美了。”付左笙说:“照我看,你应该下地狱。”
“呵呵,我倒是想,可谁让我下?”最初的震惊过后,万韵程已经跟得上付左笙的思维了。
不过就是一个来找茬的。
“你自己啊。”付左笙说,“你跟万宜宁一样,还真是亲姐妹。你该下地狱,却偏偏占着这无限循环的梦境,想着万一得到万宜宁的爱了呢?你是不是还挺自我感动的,觉得自己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是‘爱情的殉道者’之类的?”
万韵程一愣。
“要不要脸,”付左笙冷笑,继续说:“万宜宁判了你死刑,按照你这不被爱毋宁死的性格,是不是该去死?多费什么劲呢,非要搅得所有人不安宁。这次得不到,下次就能得到了吗?你别看我,我可没有死皮赖脸求那么多次,被关精神病院了都不知悔改。”
万韵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难道我就死皮赖脸求了很多次?!
万韵程想反驳,却在开口的前一瞬想起了什么。自己赖了那么多辈子,依仗的不就是一份淡薄的、自己做梦都想摆脱的血缘关系吗?没有这份血缘关系的话,难道万宜宁就会爱上自己了吗?
只怕直接送自己进监狱了。
万韵程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强求么?
付左笙见到她的表情,突然叹了口气,伸手在万韵程的肩膀上拍了拍。
付左笙这一拍好像带着某种魔力似的,让她的灵魂位置震颤,某些丢失了的东西突然回来了。
她想起了最开始对万宜宁的爱,那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那时候自己是真的为之痛苦发疯,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发自真心地觉得不如就此死去。
而现在呢?
那些澎湃的,汹涌的爱意全部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三个字:不甘心。
因为求而不得不甘心,因为血缘带来的“不可能”而不甘心,因为一次又一次失败而不甘心。
所谓的“爱”呢?
万韵程的心突然柔软起来,想起了许许多多被遗忘的东西。
万韵程突然哭了出来。
这可真是……
万韵程边哭边笑,泪眼朦胧里恍惚看到高中时候的万宜宁站在演讲台上分享自己的经验。朋友们调侃她不如自己姐姐,她却自豪得很,说:“那也是我姐姐,我的!”
重点原来在“姐姐”,而不在“我的”么。
万韵程哭着哭着,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不太好看,于是说:“你出去!”
可惜句尾哭腔太严重,并不严厉,反而像是恼羞成怒的娇嗔。
付左笙叹了一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万宜宁就在门外等着,见到付左笙出来,连忙迎上来,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来之前付左笙神神叨叨的,看上去高深莫测。万宜宁旁敲侧击问了好几次,但付左笙就是不说。现在事情都办完了,自然更不会说了。
付左笙笑了笑,对万宜宁说:“对着她撒气而已,你家家长不会因此瞧不上我了吧。”
万宜宁从门缝里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万韵程哭得梨花带雨,竟然让万宜宁看出了一点小时候的娇憨。
万韵程对着万宜宁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表情看上不如之前阴鸷,反而柔和不少。
万宜宁心下诧异,这“撒气”竟然比医生还要管用的。她追上前一步,问付左笙:“你到底说了什么?”
付左笙仗着自己腿长,向前跑了几步:“就是不告诉你!”
.
谁也不知道,病房里吊着葡萄糖的万韵程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眼泪,但神色却是无比安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