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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从小跟着程爷爷长大,还不会说英文就先学会说上海话,长到这个年纪头一次来上海,飞机刚落地,竟半点没隔阂,要不是看护照,还当他是本地人,哪里像是外来客。
程家再往上数三代,在英国人开的洋行里当买办,那时赚得盆满钵满,最富的时候在吴淞港口停着五条船,眼看时局乱起来,还想等一等留一留,丈夫急匆匆先去英国置房子,妻子儿子留在租界小洋楼。
哪知道转眼换过新天地,孤儿寡母没主张,洋楼是不敢住了,带着一个管家住进幸福里,就是二十九号这一栋,程永安的爷爷那时候只有六七岁,穿小皮鞋背带裤,出门进门都是小少爷,身后佣人听差七八个,程太太也是娇滴滴少奶奶,不说做工做针线,这辈子连绒线都不会结。
身边到底还有积蓄,银行存款本票一箱子小黄鱼,哪里知道银行存款也给冷结掉,当时住的那一间就是二十九号,资本家走了,资本家子女也是黑五类,程太太苦苦支撑,日子还是差点过不下去。
梁安琪女士替孤儿寡母撑了一回腰,趁着总理出使意图改善关系恢复建交,一路写信上去,英国那边也在找,程太太撑着病体离幸福里二十九号,带着儿子坐船去了英国。
幸好走的早,要是晚几年,想走也走不了,程太太就这么断了跟梁女士的联系,只记得她住在幸福里,英文尤其好,像是富贵人家养大的小姐,要不然也不能一封封信写到才刚成立的伦敦商务去。
程永安的爷爷离开上海的时候,十一二岁年纪,从此隔了半个多世纪,也曾经托人来找,可早已经没有梁安琪这个人。
十年断档,旧错档案无数,找了多少回都没找到人,六十年代初就再没有了梁安琪的记录,那时候的老人多已经离休过世,要找这个留下印迹不多的梁女士,既没有照片也没有别的讯息,连她丈夫姓什么都已经忘记,谈何容易。
除了幸福里这个地方,她也许在这里只是过客,住过几年,搬到别的地方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早已经忘记当年她曾经帮助过的,住在二十九号的那对母子。
程太太到了英国也没能支撑多久,住在疗养院里好几年,还是病故了,程爷爷又有了继母,继母又生下兄弟,年轻的时候打拼事业,到老了再想到找到这个给过恩惠的女士,才发现沧海桑田,六十年过去,哪里只是换过了新天地。
苗苗抱着黑狸花猫,给程先生带路去医院,程先生一面开车,一面讲给她听六十年前的故事,苗苗坐在后排,竟听的眼有泪意。
程先生在后视镜里看见,又收回目光去,这故事顶多引人唏嘘,程爷爷活到这把年纪才有感慨,底下的小辈们,他只托了这个自己带大的小孙子,就是知道家里其他人都不以为意。
有的还劝他不要找了,隔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是个什么境况,程家又已经有了这么厚的家底,就算真的幸运找到了旧恩人,怎么报还才算足够呢?在上海给一套房子?照顾后人?
程爷爷一辈子都记得姆妈跟安琪姐姐在幸福里的窗前一封封写信,那是那个时候他们唯一的希望,安琪姐姐有一台英文打字机,屋子里“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姆妈躺在床上,只有这时候最焦急,但也最安宁。
秋风秋雨冻进人骨头里,家里早已经没钱,生病吃药,那一箱子银元花干净,再也无力为继,家里像样点的衣服都拿到旧货商店去寄卖。
这在那时候不出奇,原来有点钞票的人家总有几件好衣裳,八成新的旗袍,羊毛大衣,换回来几十块钱,能过一个月。
程爷爷到现在还记得梁女士拿出自己一件开司米毛衣,拆掉给他找了一件厚毛衣,贴心贴肺的暖热,挨过整个冬季。
到了这把年纪,过去的事情反而越来越清晰,比如那件鹅黄色的毛衣,梁姐姐穿的时候襟口勾着一圈桃红色的小花,还有天冷咳嗽的时候,拿小锅子给他们炖冰糖川贝雪梨。
这份带着苦意的甜味穿透六十多年的时光,让程爷爷辗转反侧,越是思念就越是挂心,成了他人生最后一点愿望,就想要找到这位梁姐姐,想跟她说声谢谢。
苗苗听完了,想不到土豪砸钱背后还有这种故事,听得她差点掉泪,觉得难为情,赶紧低头把眼泪转进眼眶里。
怪不得程先生要买下二十九号,原来是替爷爷圆梦,黑狸花这会儿又乖乖的,伏在苗苗身上一动都不动,眯起眼睛睡觉,苗苗摸摸它的毛,偷偷吸吸鼻子:“一定会找到梁女士的。”
梁女士要是还活着,今年也得八十多,当中这年些日子不一定好过,说一定能找到,那是在安慰程先生。
她说的特别真心实意,打心里期望这位梁女士还在人世,让程爷爷满足这个愿望,让梁女士得到这份久违的谢意。
可是幸福里好几家姓梁的,苗苗的奶奶就姓梁,名字特别英气,叫梁国英,这样温柔娇嫩的好像一汪水的名字,苗苗还真没到过。
“我替你问问顾奶奶去,她在幸福里住了四十几年,可能是会有印象的,或者听人提到过。”苗苗上心了,这往事特别打动她,孤儿寡母只有一个年轻小姑娘愿意相助。
顾奶奶搬过来的时候程家已经离开,要说知道还真不一定知道的,但是程先生还是谢过苗苗,到了医院停下车:“我自己去吧,你抱着猫就行。”
黑狸花挠了人还想跑,但它毛都湿了,一点也没有威风模样,程先生用围巾包裹住它,车里暖气一烘,它的毛干了,从围巾里挣脱出来,甩一甩身上的毛,到另一个座位坐下。
苗苗拿出手机,上网搜一下打疫苗之后的注意事项,看到不能喝茶,就想到程先生厨房柜子里面一字排开的茶叶罐头,这个要特别提醒他。
程先生打完针回来,就看见车里苗苗在跟黑狸花玩,黑狸花两中爪子在勾苗苗手机上的挂坠,一人一猫自得其乐,不由得笑起来。
苗苗一回头,就看见程先生脱掉大衣,衬衫解开扣子,他打完第一针,毛衣背心一套,打针的地方出了一点血,苗苗赶紧翻包,从包里找出几张创可贴,小猫脸的创可贴特别应景,给程先生递过去,让他贴起来。
外面看不出,脱了衣服人倒很壮实,苗苗觉得有些尴尬,专注逗猫,绝不抬头,只听见衣服窸窸窣窣。
她不抬头,程先生也松一口气,他没有在别人面前□□身体的习惯,一样的尴尬脸热,好在苗苗这个小姑娘很体贴,目光都没瞥过来,半点不让人觉得尴尬。
明天还得带着黑狸花去打针,它现在是一只家猫了,要守家猫的规矩,苗苗挠挠它的下巴,它享受似的眯起眼睛,苗苗问道:“它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程先生还真没想过它叫什么名字,打开门它就在二十九号了,那就留它在二十九号,他小时候养过狗,还真没养过猫,不知道这动物竟这么不客气。
想一想它只对苗苗特别友好,大概是因为吃了它的鱼,程先生为难了:“要不然叫它小黄鱼吧。”
苗苗瞪大了眼睛,黑狸花眯起了眼睛,它显然很不满意这个名字,两个人都不能决定,但还要给它买窝买吃的,程先生操作还生疏,又不知道猫吃哪一种猫量好,苗苗手机上买好:“每样给它买一点点,看看它喜欢吃哪一种。”
黑狸花好像知道是谁给它吃的,它伸过头看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小鱼罐头,拿脑袋去蹭苗苗,喵了一声,苗苗笑起来,伸手摸它,程先生明白了,果然是要给它吃的。
回去找了个箱子,垫上毛巾,毛巾又厚又暖和,垫上一层就是黑狸花就睡上了席梦思,它对箱子特别有兴趣,跳进去转一圈,就认定这箱子是它的,不客气的盘起身子,苗苗站起来要告辞,就看见程先生又要泡茶。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英国人的晚安茶了,她轻声道:“刚打完针不能喝茶,酒和咖啡,海鲜也不能吃的。”
程先生停下烧水泡茶的动作:“知道了,谢谢你。”说着送苗苗出门去,黑狸花早已经巡视过疆土,还是最喜欢开阔大厅,也不抬头搭理饲主,尾巴一动一动,整个猫脸埋进胳膊底下,程先生上楼解衣洗澡,胳膊上一块小猫标记。
第二天一早苗苗带着她的焖烧豆腐锅,跟她反弹了两斤的挫败感一齐出门去上班,就在幸福里大砖门门口碰到了程先生的车,他好像是特意等着她,看见她就打开车窗,对苗苗说:“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