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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女也不傻,惯常是郭惠妃身边的心腹,连连点头道:“找到了找到了,郭小姐的耳坠子在这里!”
李未央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的琉璃耳坠,心道那皇帝是个极端暴虐之人,就连元烈也捉不准他的性情,他无缘无故召见自己,可没什么好事。虽然自己并不怕死,只不过心愿未了,绝不能有什么意外。她想到这里,面上却是含笑,皇帝相召,焉能推辞?可是,总还能拖延时间。
李未央一路随着那太监进了御房,房里摆的是全套的红木用具,豪华典雅,博古架上专陈文房四宝,名砚、名笔、老墨、宣纸,应有尽有。皇帝站在案前,穿一件明黄色龙袍,腰间束着全镶三色碧玉纽带,头戴一顶万丝生丝珠冠,正低头细细地着什么。
太监将李未央领了进去,皇帝抬起眼睛了她一眼,面色阴沉不定地赞赏道:“郭小姐写了一手的好字,结体严密而不失圆润,劲骨孕于内而超于外,庄重静美,精华内蕴,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自李未央前生被人评价为不通文墨之后,她就一直耿耿于怀,今生也勤于练习法,如今多年过去,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名家,可是字体也是自成一派,极有进步,但说实话,和那些从小就精通法的大都才女还是差得很远。她没有想到这当头会得到皇帝这样的赞赏,但这也意味着自己日常的练笔不知怎么竟然被人送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她只是低头道:“多谢陛下赞赏,臣女不敢当。”
皇帝却是冷笑一声,似笑非笑道:“知道朕今天召你来是什么意思么?”
李未央见皇帝神色森然,而且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寒光,心内若有所悟,面上却一派安然,恭身道:“天威难测,臣女不敢暗自揣测陛下的心思,请陛下明示。”
皇帝淡淡一笑道:“朕原本以为你是个秀外慧中的名门千金,这才容你在他身侧,谁知却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竟然还敢谄媚旭王,挑唆着他在宫中动手,以致人人震惊,满朝皆怨,简直是罪大恶极!你可认罪么?”
李未央眼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却转瞬定了神,只举目望去。
皇帝似乎对她的沉静感到吃惊,也盯着她。明明是一个女子,又是心机狡诈之辈,可是往日在自己的目视之下,纵然连那些朝臣们都要瑟瑟发抖,她却是神情淡然,气度雍容,完全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若非李未央与旭王元烈搀和到了一起,皇帝并不想对她如何。因为李未央再聪明,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小角色,他没有必要费这样的心思。见她不答话,皇帝声音顿时寒了几分:“你不说话,是不是轻视于朕,朕再问你一遍,郭嘉,你可知罪!”
李未央只站定了望着他身前案沿俯身道:“请陛下恕罪,只是臣女不曾挑唆过旭王,更不曾扰乱过朝政,何来满朝皆怨之说?”
皇帝冷笑一声,神色冷若冰霜道:“好,朕不妨和你说个明白。从你到大都开始都做了些什么,还要朕一一道来吗?身为女子,不知道谨守闺阁之道,竟然挑唆着郭家和裴家的争斗,又试图勾引旭王元烈,挑唆他做下没有礼法的事情。这还不够,因为你自己的私仇,甚至教唆着元烈在宫中向那赵祥和动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一个狐媚女子胡来!若是还有半点的脸面,就该自我了断,难道还要朕动手么?”
皇帝神情十分骇人,只单单望着,就觉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叫人无处可躲,换了旁人到他那些惩罚人的可怕手段一定会吓得腿脚发软,但李未央却只是神色从容地道:“臣女不过是个小小女子,既不懂什么诗,也没有特殊凭仗,郭家是臣女的亲人,臣女无以为报,只能尽力让家人平安,如果这也算得上奸诈,臣女无话可说。至于元烈,臣女倒是认得,多年以前,他是李家三子,我们交情早已有之,谈何勾引一说?”她说到这里,目视着皇帝道:“又或者从小认识,交情深厚,陛下也觉得不妥当,那天底下青梅竹马岂不是都要被陛下杀光了?”
这是提醒她曾经对元烈有救命之恩,皇帝面色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人莫名其妙地觉得胆寒:“别在朕跟前玩花样,你就不怕朕立刻杀了你!”
李未央微微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既然想要杀人灭口,臣女也没有办法,只是想要请陛下动手之前,请先想一想元烈,他若知道我死于你手,会如何待陛下?”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个皇帝却非常喜欢欣赏别人在临死之前的恐惧之态,李未央对他的这种心思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她若此刻求饶,恐怕他立刻就会杀人,但她毫不畏惧,他反倒会顾忌三分。
皇帝听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气勃发,向她的目光瞬间如苍鹰瞰兔,寒戾不已,终究冷冷一笑道:“原本朕也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妨碍了大事,哪怕脏了朕的手,也要替他处置掉你这样的脏东西了!”说着,他突然厉声道:“来人,用杖刑!”
两个侍卫闻声立刻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红漆刑杖,李未央很是明白,皇帝向来出手狠辣,这刑杖绝非寻常棍棒可比,一杖下去,可能就会要了她的性命。她心知对方绝不容情,却大声道:“陛下的心思,臣女虽然不能全然知晓,却也能猜得一二,难道陛下不想听臣女说完始末,就要动手吗?”
这一番话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却让皇帝听得神情大变,随即开口道:“不光善于耍诈,还胆大包天!居然妄自尊大说猜中了朕的心思,罢,说来听听!”
李未央瞧他神情变幻不定,眼中更是风云诡谲,知道他必定是除了杀机之外,又有另外的意思,定眸着他,口中不冷不热道:“陛下的心思并不难猜,是想要更换太子么?”
这一句话说出来,整个御房里的人神情都变了,两个护卫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言不发。皇帝冷笑一声,挥一挥手,那两个侍卫躬身就退了下去。皇帝还没开口斥责,就听她声音落下去,又微微一笑道:“怎么,陛下愿意听臣女细说了吗?”
皇帝呼吸微梗,半晌才复开口,漠声道:“朕也很想知道元烈倾心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妨细说一二,若是说得有理,朕说不定会饶了你的性命!”
李未央只是微笑,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她语气淡淡地道:“陛下从来没有属意过太子继承位置,可这些年来却一直派了各色人等在元烈身边打转。难道不是想要推他上储君之位,继承大统吗?”十根手指有长短,寻常父母对待不同的子女尚有偏颇,到了皇家,这一点偏心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如大历的皇帝那般护着八皇子,生生让其他儿子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才将八皇子拱上太子之位,越西皇帝再如何扭曲疯狂,那一片对元烈的偏爱,李未央得何等真切。但在今天以前,她只是隐约有预感,却不能揣测得如此到位,可今天听皇帝说她坏了大事,不由自主便想到了此处关键。
皇帝面色就是一变,这个心思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甚至裴后在到他将元烈袭了旭王爵位后也降低了戒心。
好一个李未央!狡猾之至!
起来不过平平,背后竟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便是在朝为官数年之人,怕是也没她算计得精明。皇帝不由冷哼一声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李未央微笑,她早已注意到在元烈的身边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人物,教授元烈的除了被刻意模糊的帝王心术,还有一些御下之道。可这些人做得并不露骨,只是若有若无,就连元烈也是心中怀疑却没有说破。可能元烈心中也很明白皇帝的真意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他并无心帝位,所以从来都是故作不知。
如今皇帝想要对李未央动手,分明就是觉得她碍了元烈的皇帝之位。
李未央声音柔和道:“陛下应该知道旭王殿下并没有继承大统的意思,也不想与太子相争,卷入朝廷争斗。”
皇帝眉头微沉,一双眸子冰样寒冽,抿紧的嘴巴似是利刃一般锋利:“由得他!那个蠢东西!”皇帝这么说着,却是突然皱起了眉头,显然是有些头痛。
李未央见他神情越发变幻不定,似乎情绪开始失控,下意识地觉察到了不对,心头微凛,面上只是微笑道:“人家都说儿子是最像父亲的,我瞧元烈和陛下的性情有几分相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逼到了极处恐怕什么都能做出来。可是陛下劝不得,我却可以劝得!所以,您非但不应该杀我,反而应该笼络我,让我成为元烈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巧言令色的丫头,以为他会如此上当么?皇帝盯着李未央,似笑非笑道:“除掉了一个小小的赵祥和,就飞上了天去,不知骨头有几斤几两重!身为女子,不想着相夫教子,却想玩弄权术!你还真敢抬举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不成!”他冷哼一声,不知道是想起了谁,面色变得更加阴沉。事实上,他分明透过李未央的脸,到了那个自己深恶痛绝的人,总是觉得若是留着这个女子,说不定将来就是第二个裴后!再加上郭家势力庞大,根深叶茂,若是他们做了元烈的外家,终有一天,会成为第二个裴家!人心是经不起诱惑的,有了一就会想要百,有了茅屋就想要宫殿!到时候,元烈又是深爱李未央,他会如何自处呢,恐怕会心甘情愿将皇位拱手相让!
更何况,他心心念念逼着元烈一步步按照他的步调走,尽管元烈并不领情,可这份心思被一个小丫头穿,他还是觉得十分的不悦,所以此刻盯着李未央,神情冰冷道:“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自作聪明,更是蠢货!朕为什么要留着你!”
李未央神色平静,虽不知皇帝眼底为何更加暴戾,却知道皇帝的杀机未退,尽量平稳了自己的语气:“正如刚才所说,我能够帮助旭王殿下。最近陛下最为头疼的是草原的归属问题——自越西立国以来,草原便一直是我朝的附属之地,他们上百年来向朝廷进岁纳贡,与越西和睦相处。虽然陛下上一回推举了五王子登上大君的位置,可是陛下心头必定是十分清楚,五王子生性懦弱,这大君的位子坐不稳。听说如今草原的七王子已经纠集了大批的人马,生出了数场争夺不说,还硬生生划去了很多肥美的土地,新任大君心中虽然不满,却拿这个骄横跋扈的七王子没有办法,所以特意向陛下上了折子,请求出兵相助,此事可是真的么?”
皇帝着李未央,突然听见“啪”的一声,那案上茶盅已经落地,瓷片迸碎,滚烫热茶泼溅四周一圈,他怒意勃发:“来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元烈什么事情都不曾瞒你!”
李未央关心政局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她要对付裴后和裴家,自然要对每一个人都心中有数,草原的动向,她早已从阿里公主的口中得知了。明知道皇帝绝对不喜欢她干涉政局,可如今这是最好的拖延时间的法子。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担心的并不是七王子,而是他背后的大周势力,臣女说得可对么?”
皇帝眼神更加的阴冷:“说下去!”
倘是目光能够杀人,那她早已被他凌迟了千遍万遍。李未央眼底平和,声音沉寂:“若是陛下出兵,无疑会和大周正面碰上,这对于如今的越西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裴家乘机发难,反倒会惹出更多的麻烦!所以陛下定然已经决心和谈了。如今犯愁的就是这和谈的条件,若是陛下不弃,臣女愿意为陛下出一个主意。”她稍缓片刻,见皇帝正虽然大怒,却还是在听,才语气稍缓,“陛下,您大可以在合约之中,与那大周将草原一分为二,两国各取一半!”
皇帝眼底寒意愈重,却只是冷笑一声道:“朕还当你是个聪明的人,却不想竟如此愚蠢,若是要将草原一分为二,朕早已经如此做了,何苦等到现在!”
跪着的时间长了,只消一动,就觉骨头都在震颤。李未央却只是静静道:“臣女听阿丽公主提起在草原之上有一条枫沙河,是整个草原最重要的水源。枫沙河以北物产丰饶,草原肥美,可是枫沙河以南却是草原枯竭,匪盗横行。只要陛下取枫沙河以北之地,必定不会吃亏,而枫沙河以南,所谓匪盗其实只是一些活不下去的牧民,他们缺衣少穿,自然是纠缠不休,只可惜这些人力量不够,若是陛下可以暗中支持他们,提供军火和粮食,想必他们会很乐意和大周周旋的。到时候由这些擅长骑射的草原勇士打头阵,这大周根本顾不上别的,整日里只会纠缠于该如何平定镇压,陛下可以作壁上观,这不是很好吗?”
皇帝冷冷一笑道:“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大周人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轻易答应。”
李未央摇头,淡淡一笑道:“大周当然会答应,因为他们境内河流稀少,听说多年来谋夺草原,是意图从枫沙河引水以解大周北部农林灌溉之困难。再加上今年大周境内出现大旱,粮食产量大为减少,很多地方出现囤积居奇的现象,灾民开始浮动不安。他们如今在草原上兴起纷争,最重要的目的一是为了转移大周国内的矛盾,二就是为了争取枫沙河。这一次陛下在合约之中如果提出枫沙河以北归我朝所有,枫沙河以南则让出交给大周,解了他们多年缺水的忧患,他们自然会答应的。”
盘算人心的阴谋诡计不过是下下等的谋略,上不得大台面,所以杀掉李未央并不可惜,毕竟他早已为元烈准备了真正能够匹配他的妻子,等李未央一死,皇帝就会巧妙地将一切矛盾转移,还会很惋惜地告诉元烈一切不过是裴后假传圣旨。等到过上半年,他再让那人出现,那女子不仅是美貌远胜李未央,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智和本领足可以堂堂正正地辅佐元烈登基,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到时候,一个只懂得谋划人心、陷害栽赃的李未央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蝼蚁而已。
可李未央却还能在关键时刻想到这一层,虽然不如理想中那人的本领,但也并非只是擅长鬼蜮伎俩的愚蠢之人,出的点子也正合皇帝原本的心思——皇帝着李未央,神情慢慢多了一分惊讶,他坐到了椅子之上,只是陷入沉思,李未央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继续发问。
果然,皇帝见李未央眼眸中镇定自信,嘴角还挂着笑容,就知道她一定还有后招在等着,不由盯着她道:“来你将这条河流出让给大周,并不是为他们好,而是别有所图!”
李未央见皇帝瞧向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陛下,大兴水利,劳民伤财,可不是一时一年之功,恐怕要耗尽大周数年,倾尽举国之力了。”
皇帝听到这里,心头一跳,猛地盯住了李未央,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果然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只可惜,不过这点小聪明,并非大智慧,到底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