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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过后没几日, 便又到了七月十五。七月十五, 道家称中元节,佛家称盂兰盆节。上元、中元与下元三元之节, 都是极盛大热闹的节日, 长安城一年之中,也就只有到这三节时, 才会暂罢宵禁, 允许人们夜间走在大街上。
不过上元节有三日可免宵禁,而中元与下元, 都只有一日。中元这一日夜晚, 各处的城门都是不关的, 因为这一夜乃是‘鬼门关’, 鬼门最后一日大开的时间, 世间众生, 要在这一日送走死去的亲人鬼魂,若是关了门,怕贪恋人世的鬼魂们回不去。
早在前两日,长安城内大大小小上百座寺庙就已经香火鼎盛, 到七月十五这一日,各大寺庙门口更是人声鼎沸, 那殿门前的大香炉插满了香桩,后来人的香都插不进地去, 冲天的烟气, 直熏得四处一片沸沸然。寺内的念经声, 一连好些天都没停过。
上至皇亲贵戚,下至平民百姓,但凡有余裕的,在这一日都会来寺庙供奉。像那好几个衣着鲜亮的仆人,手上抬一个莲花状大盆,盆内放着鲜花与各色瓜果点心,还有各式素菜,这便是有钱人家这一日送到庙内的供奉。平民人家则用小盆,装着面食果子,这大大小小各式盆子摆满了寺庙,用作这一晚的供奉。
就算是武祯,这一日也会乖乖到庙里,让人抬一大盆供奉,然后为逝去的娘亲点一盏明灯,请寺内的大和尚为娘亲念几遍经文,做一场法事。
今年是梅逐雨陪着她一道去的寺里,到了地方之后,武祯才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是道教中人,来佛教地盘是不是不合适?你若不喜欢,先回去好了。”今日那些道观里,也是会打醮做法事的,郎君一个道士,跟她过来佛寺的法会,似乎不太好。
梅逐雨正在看一旁摆得整齐的供奉大盆,闻言摇头,“无妨。”实在是之前已经陪她来过了,而且他也没有排斥他教的想法。
趁着大和尚们还没有来,武祯侧头在郎君耳边轻声说:“待会儿咱们再去找个道观做场法事。”
梅逐雨:“……”
武祯拍了拍他的肩,挑眉笑道:“总得给你几分面子。”
梅逐雨只以为她又在开玩笑,谁知在这寺中供完了盂兰盆,她还真的又拉着梅逐雨去寻道观。
长安城内道观略少于寺庙,但也着实不少,逛了一圈,武祯偶然见一道观藏在小巷后面,门口长的两棵松树模样奇特,竟如昂首立着的两只仙鹤一般,于是指着那道观道:“就选这个了。”
这道观门外看上去寻常,内里却大有乾坤,俨然是红尘中一处宝地,踏入之后便觉清静悠然,虽身处闹市,仍有出尘之感。武祯看得顺眼,便大手一挥,阔绰的请观中做一场法事。也许是因为她出手太大方,这一场竟是观主亲自来主持的。
那观主五十多的年纪,看上去敦厚和善,一双眼睛清透明澈,穿一身简单而干净的道袍,看上去极易让人心生好感。观中的小弟子对他也格外恭敬信服,武祯旁观了一场,觉得此人也是个有道行的道士。
法事结束后,武祯与梅逐雨两人在观中一棵树下暂歇,武祯说起那观主,与梅逐雨打趣道:“都是道士,你可认识那观主?我瞧着他也是有道行的,虽比不得你这样,但看上去也有拜过名山正经修行过。”
梅逐雨未答,扭头看去,只见观主含笑朝两人走来,在他们面前站定,然后突然对着梅逐雨行了个晚辈礼,口称:“小师叔。”
武祯:“……”
梅逐雨从容的朝他点点头,两人很是客气的交谈了两句。等梅逐雨带着武祯走出这道观,武祯才琢磨过味来:“你竟然真的认识那位观主?”
梅逐雨如实答道:“是观内大师兄早年收的一个弟子,只在门中修行过两年便下山了,我之前并未见过他,只是下山前,大师兄知晓我要到长安,便与我说过,他也许给这位观主送了信。”而能认出他,可能是因为他们修行之法出自同源。
武祯摇头失笑,“随便选了一座道观,也有这样的渊源,这样看来,方才观主亲自出马,并非是因我出手阔绰,而是看在小师叔你的面子上了。哎呀,今日可多谢小师叔了。”说着,武祯朝自家郎君玩笑的拜了一拜。
辈分摆在那,纵使梅逐雨入门晚,年龄小,还是有许多比他年纪长上一大截的老道士要称他小师叔。梅逐雨被武祯一路调笑的有几分无奈,牵着她回去。
两人都有要供奉的亲人,傍晚时,在门前摆上大盆,给已逝的亲人烧纸锭。黄纸叠成元宝形状,一个个的穿在一起,投入火中烧了。这边大盆内烧着黄纸,门口还要竖一只转灯,风一来,这灯便旋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据传,这灯每一次旋转,都是去世的亲人在伸手转灯,告诉家中人,他们回来了。作为能看见鬼怪的人,不论是梅逐雨还是武祯,自然都知道这说法不对,因为他们都从未见过亲人的鬼魂,但仍旧是摆出了这转灯。
盆内火焰照的四处明亮,烧完的灰黑纸屑被风卷着,被火焰托着,一直往天空上飞去,而转灯呼呼转动,发出的声音仿佛真的有什么人在触碰。
梅逐雨与武祯站在门口,眼看着盆内的最后一丝火光湮灭,就如同天边最后一线夕阳湮灭。
七月十五的夜,到了。
阳光完全退去的那一刻,武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抬目透过那重叠的屋檐,望向远处天空。还未完全黑沉下的天空,在普通人眼中,仍可称得上明亮,但在武祯眼中,已经是一大片的黑暗笼罩。
实在是这一日的鬼怪乱舞,太没拘束,什么平日里躲着藏着的东西都借着鬼门这一场余威跑出来兴风作浪,哪怕不是想干什么坏事,也要出来透口气。
每年这一日,武祯总得忙上一整夜,因为这一日普通人的世界与属于妖物鬼怪的那个世界之间,隔阂变得十分薄弱,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问题。作为猫公,她得负起责任,监督长安城内百鬼与众妖,不让非人之物在这一日闹出大事。
活动了一番手腕,武祯抓住身边郎君,朝他一笑,“走,今夜我带郎君去玩。”
听她说玩,梅逐雨愣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今夜会很忙乱?”
武祯淡定,“忙归忙,也不耽误玩,可以一边做事一边玩,两不耽误。”
梅逐雨从未听过这种歪理邪说,但出自武祯之口,他还是试着去相信了一下。反正不管是去玩还是去干活,他都准备今夜一同去帮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夫人一个人辛劳。
入夜后,四处亮起了灯,因为今夜没有宵禁,四处大街上都挂上了灯,还有不少人提着灯走出大门,走在大街上。各家门口都有燃烧过后的纸屑,还有些人家仍在烧纸锭,灯是挂的白色,那便是今年有新丧的人家。
每一个坊门口,都立起了一座高高的灯塔,旁边也烧着纸锭,那是与孤魂野鬼的纸钱。武祯走过旁边时,往那纸盆边看了一眼,立即就有几只正在往火盆里捞的小鬼吓得一溜烟钻到了灯塔后面,见武祯没有过来找麻烦的意思,这才回到火盆附近,继续往火里捞。
中元节不像上元节那样,有很热闹的夜市,但这一晚出来卖东西的摊子也不少,最多的摊子是两种,一种是卖的鬼面。因为此时鬼门还未关,众鬼还在人间游荡,而据说人如果这个时候在外游荡,很有可能被鬼找上,所以就要戴上这种鬼面,让鬼认不出来,或误以为你也是鬼,如此大家便能相安无事了。
还有一种摊子,是卖的花灯,与人手中提着的花灯不同,这种花灯大多做成莲花形状,乃是河灯,几乎人人都要买上一两盏,去到河边湖边,将灯放到水中,让它顺流而下。
正所谓,上元灯连天,中元灯接地,中元节的灯是用来给回归幽冥的鬼魂们照亮去路的,而幽暗的水,连接幽冥,将灯放入河水中,便是给鬼魂引路。若没有灯,水路如此漆黑幽冷,鬼魂们走在路上,看不见前路,要多受许多苦楚。而且这灯,寄托着人世间的思念,鬼魂看了,就知道留在人世的亲人爱人们,仍然念着自己。
武祯在路边买了两个鬼面,自己戴了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将另一只白鬼面扣在了梅逐雨脸上。白鬼面有些滑稽,似笑非笑的样子,武祯见了好笑,笑声在面具下显得闷闷的。
两人走到东市门口,武祯见到灯塔下站着一个身穿晴山蓝长裙的女子,与戴着鬼面的大多数人不同,她只戴着一顶帷帽,纱幕长到腰下。在明亮的灯火映衬下,她的身影窈窕而朦胧,几乎有些半透明。
武祯从背后悄无声息的接近,刚想吓她一吓,那背对着她的女子就冷冷道:“太慢了。”
武祯依旧坚持哇的大叫了一声,那女子透过帘幕淡淡看了她一眼,即便看不清晰,武祯也知道那肯定是一双写满了‘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的眼睛。
她不以为意的哈哈笑了,一把揽过女子的肩:“小蛇,今年怎么说,还是我在外面巡视,你守着妖市?”
柳太真冷道:“不然呢,你不是都决定带着梅道长去看那东西吗,我不留在这里看着,你留下?”
武祯用力摇了她一把,“好了好了,明年咱们换一下,不然之后三年中元都让你在外面玩,我守着妖市还不成吗。”
柳太真:“行了,赶紧带人走,快开始了。”
武祯比了个手势,扑向等在一边的梅逐雨,牵着他飞快的跑过了街角。而柳太真身后的东市上方,竟然隐隐浮现出另一个灯火辉煌的夜市,那正是平日里普通人绝看不见的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