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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娘回到家门口,还没掏出钥匙开门,就见张三婶满脸堆笑地从隔壁出来。
“丽娘,这么大雪,你去哪里了?瞧你这鞋子上又是泥又是雪,竟是作践了好靴子,一会儿我送你一双毛瓮穿。今儿中午你打算吃什么?我给你做。我们家攒了几个鸡蛋,又割了一些蒜黄,正好用蒜黄炒鸡蛋。鸡蛋是金贵物,我们从来都舍不得吃。”
丽娘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丝毫不露,含笑道:“多谢三婶子,今儿就当借三婶子家的鸡蛋吃了,明儿我跟玉堂进城,买些鸡蛋回来还给三婶子。”
若是以往,丽娘不好意思白拿他们家的东西,必定按照三十文一个鸡蛋的价钱付钱给他们,今儿她虽仍不知物价几何,但从一年二十两银子花销中猜出鸡蛋必定便宜得很,三十文一斤的猪肉在他们嘴里是五百文,说不定一个鸡蛋也就值两三文钱。
现在细想想,一开始张三婶对自己家的热情和笼络,未尝不是因为自己夫妻打扮华贵。
基于这份热情,又想快速融入大青山村,她特地选了两匹花色普通的缎子和两根最细的金簪子做拜礼,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家人的贪婪之心。
她请张三婶帮自己洗衣做饭打扫房舍,还经常来自己家陪着自己说话,原先打算给二两银子,自己和江玉堂在江南居住时雇的婆子单做一样活计,月钱是五百钱,张三婶一个人干了好几个婆子做的活计,二两银子是一个婆子的四倍。后来她总是抱怨说现在的世道艰难,外头物价高得很,工钱也涨了几倍,自己想到途中所见确实如此,忖度再三,她最后给了五两银子,算是张三婶一个人包下了家里所有的活计。
张三婶一惊,“你们要进城?”
“是啊,我脸上手上生了不少冻疮,玉堂心疼,打算带我去找大夫瞧瞧,才跟张屠户家说好明儿一早坐他们家的骡车进城。”丽娘仿佛没发现张三婶的失态,语笑嫣然。秀姑善心提醒自己,自己不能给秀姑惹祸,让人以为秀姑在里头说了什么,所以说话分外谨慎。
张三婶强笑道:“你们两口子是娇贵人,哪里需要迎风吃雪地进城?跟我大儿二儿说一声,他们进城去把大夫请来,你们不就省得跑一趟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进城,不让让他们发现城里的物价,不然,他们的财路就断了。
原本她不知道儿子儿媳做了这些事,后来才知道。
知道后,她和丈夫十分暴怒,认为做人不应该这样,江玉堂和方丽娘对自己家那么好,特地送了缎子和金簪子,自己家怎么能欺骗他们?
可是,见到儿子拿出大大小小的银锭子,想到自己家今年秋季绝收,年底的冬衣和粮食年货、以及明年的粮种都没有着落,再看孙子孙女个个面黄肌瘦,远远比不得壮壮白皙清秀,有了这些钱,他们家就不必挨饿,年底一人能做两身新衣裳,孙子孙女能吃上几顿肉,开春后能盖一座和张屠户家一样的青砖大瓦房大院子,他们就默认了儿子的举动。反正江玉堂和方丽娘有钱得很,自己家得到的不过是他们从指缝间漏出来的一些。
银子来得太快了,快得叫他们吃惊,快得他们一家人差点乐疯了,短短两月就赚了上百两银子,再过一年半载,他们就能成为村里的首富了!谁不想日子过得比别人好?谁不想成为富户?成了富户,就有资格竞争里长,在村里说一不二。
“三婶子,什么娇贵人?我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怎么就不能出门了?”
丽娘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之间,风姿楚楚,她话音刚落,和里长说过话回来的江玉堂接口道:“正是,我们都是贫苦人出身,不过在大户人家享受了几年锦衣玉食,如今归于田园,理应和邻里乡亲一样过日子。里长说,上个月传来消息说战事在九月底就结束了,物价很快就跌落了,我想去瞧瞧,毕竟我们夫妻俩从江南一路逃亡,在这里买房置地,又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手里的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再不开源节流,怕两个月后就所剩无几了。”
江玉堂暗恨自己粗疏,心里很感激三位里长的提醒,却不知三个里长都是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不想让张三婶家净得好处,还能和江玉堂夫妇结个善缘。
听了江玉堂的一番话,张三婶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脸上满满的却全是惊讶之色,失声道:“城里物价跌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莫非是这个月的事儿?上个月是十月,我大儿二儿在城里买米还是十两银子一石呢!”
装得可真像!丽娘心里冷哼,嘴里笑道:“许是这个月降的吧,幸亏里长提醒,不然,三婶子这个月再按照十两银子一石的价格买粮食,岂不是上当受骗了?”
江玉堂也点头,面色恳切地道:“正是,正是,张三婶,物价已跌,你们家以后买东西千万留心了,莫叫人哄了。”
张三婶胡乱点头,忙指一事退回自己家院子。
她的态度非常从容,一点都看不出落荒而逃的痕迹。
江玉堂和丽娘夫妻二人方开门进屋,刚踏进屋门,脸色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
“玉堂,里长是怎么说的?你告诉我。”丽娘细声细气地问道,特地压低了声音,免得隔壁张家的人听到。他们可以用里长给的消息拒绝张三婶儿子们替自己家继续采买,也可以辞退张三婶,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想到秀姑身上。
江玉堂低声道:“三个里长也是含糊其辞,只说城里物价跌了,不如自己去买平时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免得受人欺骗。我一听就知道,张家定然骗了咱们。只恨咱们在江南、在途中、直至抵达桐城,战事没有结束,物价奇高,不然咱们早该发现端倪了。”
他们虽然是一前一后离开了曾家,但是他出来后战事就起来了,丽娘逃出来后江南正处于最乱的时期,朝廷、薛贼、荣贼三方打仗,市面上东西短缺,价格高昂,油盐酱醋都是一二百文一斤,店铺粮行尽皆关闭,薛贼又经常扫荡掠夺粮食东西,拿十两银子来都买不到一石白米,一两个月尝不到肉味简直是太常见了,他们雇船雇人北上,途中由那些人打点一个月的住宿吃用,足足花了二百两银子,所以他没对张家生出任何怀疑之心。
在江南时,若非有几个大盐商、大粮商和当地的官员很捧自己,战事才起自己弄了些粮食东西藏在家里,他和丽娘手无缚鸡之力,几乎就抱着攒下来的金银珠宝饿死家中了。
他不像丽娘那样半点世故不知,只是自己也忘记了战事结束物价必会跌落,张家猪肉便宜他和丽娘一样,都以为是张家厚道,便宜卖给村里人,运到城里卖得贵。城里和村里东西价钱不同,总要贵一些,江玉堂是知道的。
丽娘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咱们年轻识浅,刚一来到这里就露了富,难怪别人把咱们当傻子耍弄。我今儿在张家,就是张屠户家,张娘子没收我给她儿子的金锁,反倒好心提醒了我一句,说村里一家五口只需二十两银子就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了!我猜测,凭着张家买肉三十文钱一斤,张三婶家却要五百文,其他的东西的价钱必定也要高了十倍以上。”
“我明儿进城打探打探就知道底细了。”江玉堂打算同时打听打听张家这两个月替他们家采买东西时的价值是多少。他从曾家戏班子里脱颖而出,先是得到老爷太太赏识,然后名动江南,直至深受来自京城的贵人青睐,自有一份心计手段。
丽娘一愣,“你进城?我不和你一起去吗?”她都在张三婶跟前说明儿进城看大夫了,生了冻疮以后,奇痒难当,女为悦己者容,她不想脸上冻疮继续扩张。
江玉堂柔声道:“风雪这么大,我怎么舍得你跟我一起进城?你生了冻疮,再吹风恐怕更加严重,我去请大夫到咱们家给你看诊。何况,咱们家住的房舍并不坚固,那些财物都在家里,现在知道了隔壁欺骗我们的事实,家里无论如何得留人看家。”
从她救了自己开始,他就对她上了心,只是她是千金小姐,自己是装神弄鬼的卑贱戏子,从来不敢妄想癞□□吃天鹅肉的美事。没想到,后来江南大乱,听闻薛贼的部下搜刮大富大贵之家,害怕她出事,他亲自去了一趟正好救了她回家,有幸结为夫妻。他要好好筹划筹划,哪怕现在山居乡野,他也不能让她吃苦受罪。
丽娘轻轻点了点头,眸中柔情似水。
江玉堂握着她红肿不堪的手,心如刀割,放在唇边吻了吻,“丽娘,以后咱们慢慢装作钱花完的样子,等开了春,咱们在村里买一块地基,重新盖像里长和张家那样的一座青砖大瓦房和大院子,从这里搬走,以后你就不用直接面对这些居心叵测的人了。”
欺骗了他们,还想相亲相爱?怎么可能。
别人得到了自己得不到的好处,相信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村里现在不知隔壁张家从自己夫妻手里得了多少好处,只知初次登门拜见的缎子和簪子,若是以后不小心知道了呢?
江玉堂眸子漆黑两点,亮如明星。
张里长偷偷告诉他,莫看张硕是个杀猪的屠夫,实际上是他们村里最有本事的人,次日坐车时,江玉堂立刻虚心请教。
张硕有点诧异江玉堂的态度,转念一想,也有些明白了。
他从秀姑嘴里知道了三堂叔家做的事情,说实话,他的心里很失望,做人可以贪可以懒可以好吃,唯独不能丢了做人的本分。他们家向来和三堂叔家交好,母亲去后媳妇进门之前家里无妇,却有小儿,一直都是张三婶帮着忙里忙外,他们心里很感激,每次她帮忙做衣裳给工钱,帮忙打扫就送肉送下水骨头等,从来没让她白忙活。
“我就是个山村里杀猪的屠夫,能有啥高见?我只知道三个道理,这人哪,一个是财不露白,二是家有余粮心里不慌,三是最重要的,要讲究礼义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