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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是外村的媳妇,初生女儿的死在大青山村就好像是蜻蜓点水,荡漾过一番后,水面很快就归于平静,除了张三婶儿痛哭外孙女之死,心疼女儿之伤,几家亲厚的人家跟着叹息几声,其他皆理所当然,并不放在心上。
秀姑感到悲哀,为逝去的生命,也是为女子的命运。
红花是老张的堂侄女,老张也很气愤,嘴里念叨了好几句,“哼,个个都抱怨娶不上媳妇,附近大姑娘少得很,就凭这样的事情年年发生,娶得上媳妇才怪!”
就是,天天说男多女少,这么下去,再有富贵人家纳妾,肯定有更多光棍娶不上媳妇。
秀姑不禁对公爹另眼相看,公爹的见识高啊,偏偏附近许多人家看不透这一点。
别看壮壮年纪小,可是他读了一年多的书,很多事他都很明白了,在秀姑跟前殷勤地道:“娘,以后我有妹妹,我会很疼妹妹,我会带妹妹一起玩。”绝不会像红花姑姑家的妹妹那样,听说随便挖个坑就给埋了,永远都见不到的人才会被埋进土里。
“对,壮壮娘,咱家不做那些没天良的事情!”孙女虽不如孙子,可也是嫡亲血脉。
秀姑摸了摸壮壮的头,心中欣慰。
有老张的保证,她就放心多了,她绝不会允许将来自己的女儿落得如此命运。
春雨娘来借碓窝使,提起此事叹了一口气,“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凡是做娘的大多舍不得自己亲生的骨肉,这可是心头肉哇,吃糠咽菜也不会作这样的孽。不过,隔着一辈,公公婆婆的心肠就狠毒多了,反正不是自己闺女不心疼!”
秀姑听了,低眉叹息。
原身记忆里确实八成都是公婆动手,或是溺死、或是摔死,但也不是没有亲娘自己动手,这样的亲娘,早就在平时的熏陶中认定了女婴该死,从未想过自己也是女子。
“经过红花这事,俺担心春雨,只盼着她早点怀胎生个大胖小子。”别看春雨的婆婆自个儿生了好几个闺女个个长成,可到孙女身上就不一定这么想了,而且她从前没生陈小宝时险些被公公打死!春雨娘日夜祈祷,就怕女儿遭到和红花一样的命运。
听说陈母旧事,秀姑讶然,“竟有这种事?”
春雨娘一边捣碓窝里的稻谷,一边道:“你年轻,又不大爱出门,便是出门也就在自己家门口转转,哪里晓得外面许多事?这种事啊,常见得很。做媳妇的,一家子里谁生的孙子多谁得宠,光生闺女不生儿子或者生不出孩子的不是挨打受骂,就是干活累得直不起腰,不仅如此,还经常吃不上饭。远的不说,就说你娘家过继了你二哥的堂叔家,你那婶子年轻时遭了不少罪,要说她为啥不能生,还不是成亲头两年没怀上,公婆恨得要死,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你婶子干,又打又骂,好不容易怀上却累得小产,再也不能生了。”
李氏的娘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李氏挨饿受累时娘家没一个人替她做主,苏明待她倒好,每次都回护他,可惜每次跟着挨打,有一回险些被爹娘打断了腿。李氏的姨姐也就是张硕去世了的娘,听说此事后心疼表妹,央了老张出面,许是威胁了苏明的父母,后来苏明和李氏的日子才好过,过了许多年又过继了苏葵。
“你那婶子和你娘家亲厚,一是过继了你二哥,二是因为你阿爷和你爹娘看不过你叔公的做法,帮了你那叔叔婶子好几回,被你叔公骂了多管闲事。虽然如此,可你叔叔婶子心里感激得很,当时除了你娘家和阿硕家,大伙儿都是各扫门前雪,不敢管他们家的事儿。”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秀姑再次明白了妇人在这个时代没有儿子的苦楚。
平民百姓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时没什么消遣,便经常围绕村里的大小事情说长道短,耳目十分灵通,如米氏这样的人,连附近几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
跟春雨娘说闲话,秀姑知道了村里许多事情。
譬如说谁家的媳妇贤惠、谁家的婆婆刻薄、谁家的公爹和媳妇争一口饭吃、谁家日子过得好、谁家日子过得差、谁家添了一身新衣、谁家种了几亩地、谁家的汉子和谁家的媳妇勾搭、谁家的寡妇跟几个男人不干净等等。
又譬如说谁家媳妇临盆,若是其家人出来进去眉开眼笑,不用问,肯定是生了个大胖小子,然后就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若是其家人阴沉着脸,别人问了他们也一声不吭,就该知道他家添的肯定是闺女。
秀姑听得津津有味,等春雨娘舂完米,仍觉得意犹未尽,送她出门时道:“嫂子,以后闲了常来玩啊。”生活在村子里,她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行,你不说我也来,你家屋里白天都烧着炭,暖和得很。”
张家经常杀猪,平时烧水和做饭,玉米小麦的秸秆和稻草用尽了便烧老张从荒山野岭砍回来的木柴,攒下了不少炭,足够他们一家四口每间卧室都烧火盆,烧一个冬天还有剩,才入冬,老张就让秀姑往娘家送了一些。
因此,入冬后秀姑烧炭,只要老张不在家,附近便有许多媳妇姑娘带着幼童来他们家串门,大伙儿自带俗名扎凳子的小马扎,一群人围着火盆一边说笑,一边做针线。
农闲时,勤快的女子手里从来不闲,或是纳鞋底、或是缝补衣服、或是纺线。
除了做精细针线以外,村里缝衣制鞋需要的线都是自己纺出来的棉线、麻线、麻绳。他们这边很少见织布机,没法子织布,更不会染布,但是家家户户都会种一些棉花,不仅仅是用来做棉衣棉被,还要用来纺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纺车和纺线锤。
纺线锤又叫拨浪锤,大多用猪腿骨制成,两头粗,中间细,清洗打磨干净后,在中间钻一个小孔,垂直嵌入一根有叉的木棍或是一根有叉的竹棍,宛若倒过来的丁字。找不到合适的骨头,就有人用一块萝卜代替,有钱人家不用骨头和萝卜,而是用铜钱。这种纺线锤携带方便,媳妇串门说闲话,手里转动着纺线锤,一边说话,一边纺线,两不耽误。
张家也有纺车和纺线锤,是张母留下来的东西,数年不用,纺车早就坏了,纺线锤下头的骨头倒是并无变化,换根竹棍嵌入,秀姑就用来纺线,绣花用的丝线无法用在衣裳鞋袜上。
纳鞋底用麻线,比棉线粗,而且结实,乃是用蓖麻茎秆的皮纺成。
蓖麻有很多用处,家家户户都会在一些犄角旮旯的空地里种上一些蓖麻,不占种庄稼的地,等到收割时,经过处理,大伙儿就剥下蓖麻茎秆的皮,可以用来搓麻绳、纺麻线,蓖麻籽可以用来榨油,殷实之家用的灯油就是麻油,故称麻油灯。
张家自然收着不少蓖麻皮,秀姑除了祖母用过,自己没用过这么古老的纺线工具,成为苏秀姑后,开始纺出来的线不能用,好在原身又有经验,慢慢才算熟练了。
麻线条事先缠在竹棍的叉上,棉花则是去籽后捏在手心里,等到纺线时,她手指在纺线锤上一捻,纺线锤就飞快旋转,竹棍上下垂直,不摇晃,接着手指不停地捋线、捻线,麻线条顺着手指变成了线,捻出来的线长了就缠绕在纺线锤上,熟能生巧,她纺出来的麻线粗细均匀,结实耐用,惹得众人一阵赞叹,张老太忍不住道:“硕哥媳妇,你这线捻得可真好。”
众人仔细看,确实,那线很光滑,不像有些人捻出来的线显得很毛糙,而且不均匀。
“硕哥媳妇,你的手这么巧,给我捻一团麻线可好?我现在给你二叔纳鞋底,竟没工夫捻线,愁得头发都白了。”张二婶道,心说赶紧答应,自己就省几天工夫了,她手脚不慢,但是要想捻出一大团麻线,最少得花四五日。
其他人听了,都笑看秀姑。
一见到张二婶,秀姑就想到前几天她带孙子来吃肉喝汤的情景,笑眯眯地拒绝道:“那可不行,我公爹和阿硕天天干活,鞋子磨损得厉害,我得趁着冬闲多做几双鞋,总不能让他们爷俩穿草鞋。二婶子,你儿媳妇好几个,不像我们家就我一个缝衣制鞋,二婶子你随便找一两个帮你,就能在你纳鞋底的时候给你捻出足够的麻线了。”
四婶很不喜欢二嫂,当即声援秀姑,“就是,二嫂子,手巧可不是多干活的理由。你有说话的工夫,倒不如回去催促你儿媳妇勤快点。”瞧他们家的孩子脏得都不能见人了,婆媳五个人竟没一个替孩子收拾收拾,看着就恶心。
当着大家的面,张二婶不好翻脸,嘟囔几句,没有再提要麻线的事儿。
旁人笑了笑,在张家烤火哪能看着张二婶欺负人?有志一同地转移话题,“硕哥媳妇,阿硕出门有些日子了吧?啥时候回来?”
“出门十来日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秀姑神情低落。
朝夕相处不觉如何,离别后才知相思苦。
张老太婆媳和四婶等人忙都劝道:“阿硕本事大着呢,很快就家来了。”
提起此事,难免问起云家之败。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许多人原就嫉恨云掌柜也是附近山村里的庄稼汉,只因家道殷实又认得几个字,进城里买铺子做生意,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如今突然败落了,人也死了,许多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
“听说云家出事,你们家借了不少钱?”前几个月不是说没钱了吗?怎么还有钱借给云家?张二婶金氏几个人眼珠子乱转。
秀姑很了解这类人的心态,不跟他们说清楚了,他们还以为自己家多有钱似的,于是淡淡地开口道:“人生在世,谁家没有求人的时候?我公爹和云三叔兄弟情分好,他们家遇到了难事,怎能不出手?不独我们家,明堂兄弟、大海兄弟等人都帮了忙。我们家自个儿欠着几十两银子外债,只是云三叔家比较急,就卖了我那几件金银首饰。可巧住在京城的袁大伯家托人顺路带了些东西来,大伙儿一起,勉强凑够了云家的欠款。”
云母和云妻曾拖着病体登门致谢,虽未对外头说借了多少钱,但是村里都知道这件事。
她没提云家在府城里遭遇到的不公,若是外人知道白家这样对待云家,又是官府出的头,定然会对云家避而远之。
“啥?你那金首饰银首饰都卖了?咋就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亏你性子好,居然舍得把金银首饰拿出来卖掉,你在周家就不这样。”众人中不管是和张家亲厚的,还是和张家疏淡的,不约而同地睁大眼,心里啧啧称奇,那可是金首饰银首饰!
张二婶心里最是幸灾乐祸,脸上有所流露,“哟,这么一来,你可就比不上嫁给苗里长的翠姑了。翠姑天天穿金戴银,前儿还扯了一身绸缎衣裳呢。”那副打扮,跟城里的小姐一样。
“我原就比不得翠姑,她如今过得好,理所应当。”秀姑从来就没想过和别人攀比。
旁人听了,一起沉默。
相比翠姑掐尖要强的性子,她们更喜欢秀姑。
慢慢地说起了家中琐事,不再提这些,秀姑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到底还是厚道人多些,于是说道:“大伙儿今年秋收的收成如何?”
“不大好呢,去了粮种,一亩地也就挣几斗粮食,再交了地税或是地租子就精光了。”
“是啊,见年上半年倒好,下半年真叫人心慌意乱。”
“今年秋收没让咱们颗粒无收,咱们就感谢老天爷吧,瞧夏天那一两个月,家家户户都急得嗓子冒烟,如今把本钱收上来了,算是不错了。”张老太认真地道。
“可不是这句话,感谢老天爷今年秋天没让咱们颗粒无收,只盼明年风调雨顺。”
秀姑忽道:“今年年景不好,收成都不多,大伙儿家里存粮食了不曾?我听说,外头有些人说明年的年景也不好呢,大家家里有粮食的就别卖了,没粮食也买些粮食存着。咱们都是经历过灾荒的人,手里有粮心不慌。”不能告诉大伙儿即将打仗,平时说闲话就提醒他们多多存些粮食吧,至于听不听就在他们了。
仔细想想,大家觉得有理,都说家里存了些陈粮,老人说话了,今年没敢卖。
看来,家有一老确实如有一宝。
唯有坐在秀姑脚边烤火的壮壮默默听他们说话,暗暗记住了张二婶的言语。
这两日雪化了,壮壮本想去上学,老张进城带来壮壮学里放假的消息,两位先生路途崎岖,学堂里又无火盆,墨汁凝冰,携带的干粮也都不能入口,十分不便,只能等一二月暖和些再开学,两位先生得了有大儒注解的四书五经,便趁机在家里苦读,以备来年考试。
近来寒冷异常,家中常有人来串门,四间卧室早就锁上了门。他们家上房五间,卧室各有一门,不似别家的房间要么不隔开,要么以茅草编的草帘子隔开。因张硕那一间放着家用的银钱,东间放着书架子,老张卧室里也有钱,壮壮屋里也有书案和文房四宝书籍等,所以每逢人来,四间门俱是锁上,娘儿俩只在堂屋接待众人,主要是怕带来的孩子淘气。
堂屋里烧着火盆,门上挂着半旧的棉帘子遮住外面的寒风,十分暖和。张家每间房都很阔朗,甚至比得上别家两三间房,因而正门左右墙上各开一窗,如今略开一缝通风。
壮壮心想,二奶奶总是欺负娘,等阿爷和爹回来就告诉他们,以后不卖肉给二奶奶家。
老张晌午回来,大家都回家做饭了,壮壮便如此告状。
“壮壮疼娘,阿爷都知道,回来跟你爹说,不卖肉给你二奶奶家。”老张摸了他一把,对秀姑说道:“明儿我不进城了,咱家最近都少出门。”
秀姑一惊,“爹,发生什么事了?”莫非打仗了?
老张叹了一口气,道:“县城里说是荣亲王反了,逃出京城,在闽南那边起了兵,说什么‘诛陶霍,清君侧’,我也不是很懂,府城县城处处戒严,进出城门全部需要接受盘查,估计再过一会子消息传到咱们村,里长就该叫人去商量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