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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帅府园,协和医院。
张自忠半躺半坐在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史记》,没精打采的看着,病床前的烟灰缸里有几个烟蒂,都是抽了一两口就掐灭了的。
他在医院住了三天了,对外宣称是饱腹胀满、消化不良,住院进行治疗,但他自己心中明白,这都是骗人的鬼话。真正的原因是心病:半是委屈、半是悔恨!想着这一个月以来的境遇,他真觉得是在做一场噩梦!
事情的肇因起自今年的三月份,3月14日,张自忠带领包括38师高级将领组成的代表团,应日方的邀请,东渡RB这一次邀请,名义上是两国进行足球比赛——TJ北宁铁路足球队和RB四支球队踢比赛。
TJ北宁铁路足球队的队员是由铁路职工、北洋大学(就是现在的TJ大学)、南开大学的学生们组成的,虽然并不是专业选手,但水平非常高,连续和RB文理大学足球队、庆应大学足球队、早稻田大学队还有关西联队进行了四场比赛,四战连捷,以全胜战绩结束东瀛之行,弄得小RB很没面子。
除了足球比赛,日方对张自忠的来访表现得相当热情,接待的规格也相当高,时任陆军省军务局长的矶谷廉介全程陪同,并为他担任翻译,在谈及两军(指驻屯军)合作的话题时,更是大手一摆,赠与38师战炮等先进武装。
张自忠回国之后不久,日方就组织了庞大的经济代表团进行回访,由当时RB正金银行董事长儿玉谦次率领,成员有20人,都是金融、工业、商业的巨头。在TJ一下船,就满脸堆笑,喊着‘中日友好、经济提携’的口号——就差摇小旗了。
现在回忆起来,RB人在提出邀请的时候,就已经打着分离29军上下的念头了。如果自己头脑清醒一点,选择不予理会,RB人的盘算自然打不响,以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胡乱的想想,摇摇头,抛开了这个荒唐且无益的念头。
在之后你来我往的两个多月时间里,38师上下和RB驻屯军的关系简直就是蜜月期,一直到77事变爆发的第三天,也就是宋哲元从SD到TJ来的前一天,桥本群把他单独找了去,开门见山的告诉他:“皇国对宋军长首鼠两端的做法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今后,也绝不会把他作为谈判的对手!”
张自忠一开始没有听出对话话中的含义,迟疑着问道:“参谋长这话,请恕张某愚钝,怎么叫不把宋军长当做谈判对手?难道贵我两国就要关闭谈判的大门了吗?这……参谋长阁下,这对于贵我两国,怕都不是一个能够接受的决议吧?”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张桑。拒绝和宋桑谈判,不代表不和中国方面谈判……而是不和宋桑谈判。这其中的分别,请张桑深思。”
张自忠立刻猜到了,RB人要踢开宋哲元!“那,……”他有点碍口,又似有几分期待似的问道:“不知道贵方属意的是?”
“张桑,连这个还不明白吗?论人望、论才学、论素养、论资历,29军还有人能强得过阁下您吗?”
张自忠心中一阵欢喜,强迫自己冷静一下,摇了摇头:“多谢参谋长美意,但此事……,请恕自忠不敢从命。”
桥本群很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着急,继续劝道:“张将军不愿背弃旧主,更不愿意背负一个叛乱的骂名,在下深感钦服。但此事非关宋桑或张将军一己虚名,实在是为华北一万万百姓的福祉安康着想啊!张将军请想,万一事有不谐,贵我两国兵戎相见,到时候黎民百姓,受尽兵燹之苦,张将军爱民如子,又怎么忍心?”
张自忠当然不会给他这几句话打动,只是摇头,就是不肯答应桥本群的建议。后者也不勉强,转而和他大谈日中友好、风花雪月的话题,一直到深夜,宾主尽欢而散。
桥本群的话虽然没有打动张自忠,却也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从7月11日起,齐燮元、陈燕生等人轮番上阵,用足了水磨功夫,效果始终不大,一直到廊坊事件爆发,潘毓桂受日方委托,前来游说,张自忠的立场终于松动了。
潘毓桂是宋哲元的第一宠臣,信重程度远超军中诸将,张自忠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也要出卖老朋友、老上级。
几个人聊天的时候,他隐晦的问起,潘毓桂也不隐瞒,逐一说了:“明轩与我,名为异姓,实同兄弟。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岂能看着他一错再错?”
“这话怎么说?”
潘毓桂长吁短叹,倒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德行了:“明轩是越来越不复当年之勇了。荩忱你也知道,廊坊事件之后,又有广安门之事,日方大为震怒,有意彻底抛开中日友好的大局于不顾,强行进入北平;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明轩还是不肯答应日方的条件,一心一意的和稀泥。日方的要求不闻不问、对闹事的将佐不予处置。哎,这样子拖下去,国事糜烂、伊于胡底?”
张自忠老脸一红。廊坊事件是他的38师部队首先开枪的,他作为直接主官,也有相当的责任。“那,RB人到底打着什么盘算?”
“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一次过来之前,为明轩的事情,和香月司令官大吵一架!”
“哦,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明轩日后的去处喽!日方想着要严惩29军当家人,但这等事我潘某人抵死不从!我和他们说,你们想和谈自然是最好;想开战,我们中国人也不怕。但只有一条,要想处置明轩,从我潘毓桂来说,就万万不行!”
张自忠完全给他这番表演哄骗住了,闻言连连点头,道:“是,燕生兄所言极是,不论到哪一步,也绝不允许RB人伤害军长分毫。”
“我也是这样说的。到最后,终于说动了日方,若是张将军同意换天,明轩那边,由我去分说,左右让他安全下野就是了。”
齐燮元和一个叫张仁乐的在一旁陪同。张仁乐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张之洞!张仁乐字燕卿,青岛特别高等学校毕业之后,1920年赴日留学,回国之后,先后在军阀李景林、褚玉璞麾下任职,但都做不长,1932年去到东北,卖身投靠到了RB关东军麾下,任伪满洲国执政府内务官,一直到1937年的5月,因为和协和会的某些人争权夺利失败,才返回关内。
张仁乐是个官迷,深知有权斯有财的道理,眼看着平津局势日紧,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先投靠到齐燮元门下,准备做一介从龙重臣,到时候,升官发财,手到擒来。
眼看着张自忠很有些意动,齐燮元和张仁乐鼓动如簧巧舌,分说利害,终于把张自忠的顾虑打消了大半:“那,RB人可提出什么条件吗?”
听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潘毓桂几个面带喜色:“条件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过《香月细则》中所载。嗯,只有一条……”
“是什么?”
“日方要求,今后平津一带用人之事,要先向日方报备。”
张自忠怫然色变,“这算什么?拿我张自忠当殷亦农(指殷汝耕)了吗?此事万万不可!”
潘毓桂也想到他会拒绝,好在RB方面对此没有特别刚性的要求,急忙劝道:“荩忱、荩忱,稍安勿躁。想来日方也知道这项要求很荒唐,不会过分坚持,只要我们在其他条件上尽量满足,他们也未必固执己见的。”
张自忠点点头,重新落座,问道:“还有什么?”
潘毓桂也不隐瞒,简单说了。RB人开出的条件相当让人难受:首先要约束29军,杜绝一切反日的游行、示威等行动;29军全面退出永定河西岸;29军聘请日方教官;在平津地区切实的取缔蓝衣社、******这时候,张自忠已经发觉自己上了贼船,却为一时贪念,点头默许——这件事就在TJ警备区司令部的办公室里确定了下来。
一直到7月28日,潘毓桂被枪决,张自忠等晚来一步,却顺利的夺了宋哲元的权柄,张自忠志得意满,自感虽然有些对不起老军长,却是护住了华北地区千百万百姓,诚然是大功德一件!
不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不甘雌伏的38师在TJ展开行动,虽然战事不利,仓皇退出TJ却也让百姓和友军看到了下层将士的耿耿爱国情怀;紧接着,佟麟阁带领29军余部撤离北平,在TJ外围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杀敌一万有余,日军虽然几路调兵增援,终于于事无补,给他们顺利的乘车南下去了。
日方得到战报之后,几乎立刻就和他翻脸了。香月清司在电话中破口大骂!张自忠也不示弱,两个人对着电话筒,口沫横飞,闹得一塌糊涂!
闹过这一通之后,双方都清醒了,在RB人方面,立刻做出了放弃张自忠的建议——选择用他替换宋哲元,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他的资历够深,和日方的关系也好;另外一方面,是认为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起到管束住(最起码是临时性)29军数万将士的作用。但眼下这两个目的都落空了,留他作甚?要不是为了保留一点面子上的好看,只怕他这个政务委员长的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要去吃RB人的牢饭了。
8月初TJ外围战斗打响,香月清司和铃木重康等人摸清29军的底牌之后,一边调兵遣将围剿流窜的华军主力,一边亲自带人赶往TJ北平周边的事情交给川岸文三郎办理,后者根本不理这个劳什子委员长,有事只去找齐燮元说话。齐燮元现在接替潘毓桂的遗差,担任政务长,是张自忠之下的二号人物。
张自忠如梦初醒,心中痛悔交加,几乎就要拔枪自杀了!还是副官张宗恒和警卫劝住了他:“师长,您不能轻生啊!您万一死了,可就做实了……骂名了!”
“什么……骂名?”
张宗恒一咬牙,狠心说道:“还能有什么骂名,自然是汉奸的骂名了!”
张自忠沉默半晌,泪水流了满脸:“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师长!”张宗恒嚎啕一声,陪着他大哭起来。
两个人痛哭良久,还是张自忠先擦擦眼泪,“你说得对,渝生,你说的对。我张自忠就是死,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北平城里!哪怕到了南京,把我明正典刑,也好过背负着汉奸的名头,留下千古骂名!”
“南京?”
“是的,南京。我要去南京,向何部长、向蒋委员长请罪。到时候,把我押上法庭,我张自忠要当面向国人赔罪!届时,不管是关是杀,张某人也甘之如饴。”
“可,RB人能让您走吗?”
张自忠也知道不会那么容易,两个人商议良久,决定先避一避风头——以养病为由,躲进协和医院,这是一家美国人出资开设的大型医院,在华北地区都是首屈一指的,想来RB人还不敢到医院中去抓人——然后找机会逃离北平,具体下一步是去南京还是其他,到时候再想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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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呆了三天,张自忠坐困愁城,他本来没有病,但躲在医院的日子里,真要把他憋出病来了。
好在张宗恒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师长,我见到了政务长齐燮元,他托我来探望您,另外想转达香月清司的问候,顺便让我……告诉您,两天之后就是欢迎日军进城的仪式,希望您……出席。”
张宗恒说话吞吞吐吐的,张自忠知道,这一定是经过他加工了的,他简直可以想象,齐燮元的态度是多么骄横,语气是何等的嚣张!一张白皙的俊面气得绯红,咬牙切齿大骂齐燮元!“你……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答复他,只是说先去看看委员长,然后视您的身体情况再定。”
“答的好。”张自忠错齿有声,又是憎恶齐燮元无耻,又是痛恨自己有目如盲,怎么就走错了这么一步棋呢?真是吃猪油蒙了心,四十余年清名一朝丧尽,到了这一步,悔之晚矣!
“师长,我看,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什么?”
“日军进城,北平市内一片杂乱,RB人处处要小心、处处需要人手,医院这边,便是有人盯防,也必有疏漏——正是师长乘机脱身之时——否则,真等RB人安顿下来,只怕就能腾出手来……了,到那时,师长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张自忠心乱如麻,说道:“嗯,你说得对,那,咱们怎么走?”
“据我知道,明天一早10点钟日军开始进城,咱们就乘这个时候,化装离开,直奔车站,乘平汉路,直放武汉。只要咱们上了火车,RB人想追也来不及了。”
张自忠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点头:“成,就听你的。你等一会儿出去,安排人买车票,不要买同一节车厢的,也别给我买头等车厢,二等、三等都可以。眼下情况不同,也不必那么讲究了。”
“是!”
张宗恒下去安排,不提。到了第二天,也就是8月8日,日军部队开进北平。领头的是第40旅团山下奉文所部,扛着步枪的日军士兵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德胜门进城,两边有维新会的人在负责发动群众,“喂,快点,别渗着!还想不想要大洋了?”
百姓挥动手中的太阳旗,要死不活的喊了起来:“欢迎皇军进城、欢迎皇军进城。”
步兵联队之后,分别是炮兵、工兵、辎重兵、骑兵等联队,日军指挥官骑在马上,左顾右盼,神态一片倨傲,那副神情,看在张自忠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师长、师长,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咱们快点走吧,就快到开车的时候了。”
张自忠深深喘息,强迫自己镇静。他把帽檐尽量拉低,心中默默祷告:“北平,北平,总有一天,我张自忠会回来——即便我死于军法,或者死于战阵,我的灵魂也会萦绕不去,等待着这座古城重新回到我们中国人手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