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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刘伯温了解朱元璋只是道听途说,无论是宋濂、孙炎,还是那位使者,都是朱元璋的爪牙奴才。奴才美化主子是分内之事,刘伯温根本不知道真实的朱元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即使要他走出青田去实现人生价值,也未必非要选朱元璋。北方刘福通的斩首行动已进入高潮;南方的徐寿辉兵强马壮,看上去很有旋乾转坤的本事;张士诚占据吴中富庶之地,手下多能人志士,正在豪迈地指点江山。这些人都是潜力股,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朱元璋就一定能扫灭群雄,唯他独尊。
然而,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须要面对,即使你有千百万个不想面对的理由,也必须要拿出勇气来去解决它。
对孙炎的邀请,刘伯温不能置若罔闻。经过深思熟虑后,他给孙炎回了一封不冷不热的信。他说:“多年不见,我精力大不如前。你在信中所提的雄心、智谋和参透天地玄机的幻术,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我感谢你能记得我们的友谊,从前它未沾染尘埃,现在依然如水晶一样光明干净。为了感谢你对我的重视,我将我祖传的一柄宝剑送给你。希望你能在朱元璋的带领下走上光明大道,我在青田山下为你们祈福。”
孙炎看了信,可就不高兴了。刘伯温这是明摆着又拒绝了,他话外之音就是,我不会来为朱元璋效力,但我也不会为元政府效力,我是个边缘人,你们就放了我吧。
孙炎抽出宝剑,用金鸡独立的姿势舞弄了一会儿,宝剑归鞘,大笔在手,摊开白纸,吼道:“我再请你一回!”
吼完,就以一种凌厉的笔法给刘伯温回了一封信。
孙炎在信中纵横捭阖,犀利地论述天下大势,然后又评价了各路英雄豪杰,最后把朱元璋从英雄豪杰中单独揪了出来重点论述。在孙炎的笔下,朱元璋成了集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宠爱于一身的救世主。最后他谈到了那柄宝剑。他说:“这柄宝剑太过于珍贵,它是权力的象征,其最好的归宿就是‘当献之天子,斩不顺命者’。所以,我是没有资格要的,原物奉还。”
刘伯温看了信之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孙炎只字未提要他出山的事,但那句“斩不顺命者”让他惊得流下冷汗。这句话看上去是在说宝剑的用途,其实说的是你刘伯温就是那个不顺应天命的人。
实际上,孙炎第一次请刘伯温后,刘伯温也的确认真考虑了很久,他无法解开自己的心灵枷锁。但他知道,自己正在试图去解,不然,他就不会知道自己解不开。孙炎的第二封信送来时,那句“斩不顺命者”把他吓出几行冷汗的同时,也让他冷静起来。
这种冷静是他多年来遇到艰难困苦时,所学到的一种解决问题的能力。孙炎的那句话,其实并没有威胁他的意思,而只是想告诉他,天下大势所趋,如果你静止不动,会被冲走;如果你逆流而上,会死无全尸;你只有顺应天下大势,才能在成就别人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刘伯温看了孙炎纵横泛滥的文字,惊叹道:“我一向以为我比孙炎强,现在看他的纵论,我都不敢望其项背。”(基自以为胜公,观公论议如此,何敢望哉!)
其实,这是场面话。刘伯温的性格刚毅固执,如果他想不通一件事,或是排斥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动他,区区一个瘸子孙炎如何能说动他?
他的隐居家乡,不是那种万念俱灰的不问世事,而是一种蓄势待发。这个时候的他只是因为孙炎的信让他悟透了“势”之所趋,所以,才有了出山的心思。
孙炎写了那封信后的第二天,就跑到了青田刘伯温家,二人多年未见,自然要吃饭喝酒。二人相处得还算愉快。孙炎在饭桌上什么都没说,临走前,他对刘伯温说:“过去的已逝,将来的还未到,希望兄弟你能把握住现在。”
刘伯温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说:“我会考虑的。”
孙炎回到处州后,就给朱元璋写信报告说,刘伯温出山的概率非常高,此时正是他情绪波动时,应该趁热打铁。朱元璋就问宋濂下一步的计划。宋濂说,我给他写信,不但我写,我还让所有我们能命令到的刘伯温的朋友给他写。
那段时间,刘伯温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一封封的信如雪片般飞来,所有的信都千篇一律地吹捧朱元璋如何伟大,然后劝他出山,发光发热,为黎民百姓造福。
刘伯温的老娘也站出来推波助澜,富老太太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元王朝没有几天活头了。我从那些信中看得出,朱元璋这人即使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伟大,也至少是群雄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如果你能帮他完成大业,一统天下,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吗?而且,人家已经三次请你了,如果你再端着架子,这分明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刘伯温放下了撰写《郁离子》的笔,叹了一口气道:“也许这就是天命让我如此,我的祖国抛弃了我,祖国的敌人却如此重视我。好吧,我出山!”
几年前,他曾要石抹宜孙做齐桓公,但人家拒绝了他。现在,他希望朱元璋是齐桓公,能扫灭那些叛乱者,至于扫灭那些叛乱者以后的事,他不想考虑。这是他出山的一个心理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刘伯温的出山就显得极为荒唐了。
几天后,迎接他的宋濂来到青田,刘伯温那两位同事叶琛和章溢也笑容满面地来了。刘伯温的脸上冷冰冰的,和元王朝的艰难决裂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发生,但这一次的决裂,却是最冷酷最无情的,犹如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
当他走出青田时,回首望去,那里的宁静犹如梦中幻影,再也不能和他半个时辰前生活过的地方联系起来。刘伯温没有带走那支部队,而是把它交给了刘陛,并且嘱咐刘陛:“好好保卫家乡,不要担心我,也不要让我担心你们。”
他走出了青田山,向朱元璋的老巢应天走去。他的步伐并不大,也并不快,但在他的同伴看来,很有大步流星、天马行空的感觉。
关于刘伯温出山的故事,还有一点值得补充的地方。据说,刘伯温还未打算出山时,某日去郊外散步。当时有很多人在收拾庄稼,本来晴空万里,可突然乌云闭合,这是大雨将至的预兆。众农夫慌忙失措,只有一位小孩神态平静。刘伯温很奇怪,就上前询问他为什么不慌忙,至少也应该找地方躲雨啊。但小孩告诉他,下雨是肯定的,但雨不会在此处。
刘伯温很奇怪,掐指刚准备卜算,大雨便从天而降。正如那小孩说的一样,小孩周围并没有一滴雨。刘伯温认为遇到了小神仙,急忙向他请教。小孩就领着刘伯温见了他的师父吕六怀。
吕六怀是个神话级的人物,据说他老母亲怀胎六月就生下了他,他一生下来就能把天上所有能看到的星星数完。三岁时开始博览群书,后来成为了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武兼备、通晓古今的天才。
和吕半仙相谈之下,刘伯温发现,二人是同道中人,自己紧锁在眉头上的秘密被吕半仙一眼看破,刘伯温也不隐瞒,就说了朱元璋来请他的事。
最后,他问吕半仙:“您说我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吕半仙摸着胡子,摇头晃脑了半天,然后神秘兮兮地指着大门说:“你去的地方在那里。”刘伯温马上朝大门望去,发现有太阳光顺着门缝照进来,他没有发现什么。吕半仙解释说:“缝隙里的阳光,凤阳!”
凤阳是朱元璋的老家,刘伯温大彻大悟,回去收拾了下行李就出山了。
明眼人马上就能看出这是事后诸葛式的扯淡。当时凤阳还不叫凤阳,而叫钟离县。凤阳这个名字是朱元璋当皇帝的七年后(1374年)才改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刘伯温是出山了,这个传说只是想告诉世人,刘伯温出山辅佐朱元璋是老天的意思,和人事无关。
你好,朱元璋
一个人建立了震耳欲聋的功勋之后,人们往往希望从他身上找到成功的密码。人类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所以能思前想后,尽量把事做得完美顺畅。于是有人提出,人要有规划、要有计划,当然,更要有伟大的理想。人心中只要存着理想的蜡烛,必能照亮前途。但这种论调在朱元璋和刘伯温身上就丧失了价值。朱元璋从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兵混到了一方霸主,他在战场上狂喊着“冲啊,杀啊”的时候,心中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他当时的理想不过是希望能安全地退出战场,吃上一顿好饭。即使是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座城池后,他的理想也不过是当个城市的主人,离他要当皇帝的理想相距十万八千里。
刘伯温年轻时有理想,如果让他说出自己的理想,那简直就是长江大河般的壮阔。但他屡屡碰壁,理想的烛光摇曳,一阵清风就能使它熄灭。1360年,刘伯温正式向应天进发。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个叛乱者工作。
人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许多伟大人物攀上高峰,很大程度上是时势推出来的。每个人最应该做的,不是凭空产生无数豪迈的理想,而是踏踏实实做好眼前事。这就像是种树,开始的时候发芽,然后有枝、有叶、有花、有果实,这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不要好高骛远。有枝时不要想着什么时候有叶,有叶的时候不要想着什么时候有花。焦渴的空想和望不到边际的理想没有任何意义,只要不忘记栽培,还怕没有结果吗?
刘伯温多年以来不懂这个道理,他的确没有忘记去栽培,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巩固自己的人生,但他也抱着一种远大的理想。在1358年年末回到家乡时,他的理想之火暗了下去。而当他决定重新出山时,那种远大的理想之火又光芒四起了。
当他走到桐庐(今浙江桐庐)时,他的理想之火险些又被人浇灭。这个人叫徐舫,是刘伯温多年前的好朋友。徐舫那年已经60岁,回首人生,他很满意。年轻时崇尚侠义,好驰马击剑,勤于读书,酷爱吟咏,潜心探究诗歌,曾在南中国各处游历,和一些出色的知识分子交流。只是他生性散漫狂傲,所以对仕途没有丝毫兴趣。刘伯温在江浙行省做官时,曾向长官苏天爵举荐过徐舫。苏天爵也卖了刘伯温人情,专程派人去请徐舫,但徐舫梗着脖子回答苏天爵:“我是个诗人,怎么可以受禄位羁縻?”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苏天爵是否真的二次来请,就跑进深山老林隐居起来了。
再后来,徐诗人就跑到桐庐,每天都把自己沉浸在诗篇中。刘伯温那天路过徐诗人的隐居之地时,徐诗人已经捻断了十根胡子,正要作出一首优美的诗来。听说刘伯温要来,他马上戴起黄色的大帽子,穿起白鹿皮做的袍子,腰间系一只青丝绳,一路小跑到河边,看着船上的刘伯温等人,格外恭敬地鞠了一躬。这身装扮和他的举止马上就让刘伯温感觉到,徐诗人已经知道他要出山的事,徐诗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在拒绝他,甚至有种讥笑的意思在里面。
刘伯温请徐舫登舟,徐舫毫不客气,上舟后坐在正首位置。刘伯温刚要说,请他和自己一起去见朱元璋时,他突然就大笑起来,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刘伯温有点尴尬,徐舫就甩开大嘴,言语之间全是讥笑,嘲讽刘伯温隐居青田是假正经,连带着把宋濂三人也损了一遍。
四个人都是极有涵养的人,徐舫尖酸刻薄的话虽然使他们心上很不舒服,但谁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宋濂、章溢、叶琛三人同徐舫并没有深交情,就好像一个路人讥讽你走路的样子时,你只会当他是自说自话。但刘伯温不同,他和徐舫是多年的朋友,朋友对你发表意见,你不可能不往心里去。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船停在如镜子般安静的水面上,空气有点湿润,一股冰冷的风吹进刘伯温的胸膛。他提笔写了一首诗:伯夷清节太公功,出处非邪岂必同?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
前两句所说的伯夷和姜太公都是商周时期的人。伯夷是商朝大臣,周武王灭商后,他跑进深山发誓不吃周王朝的粮食,最后饿死;姜太公也是商朝人,但他辅佐周武王灭商,成了周王朝的开国元勋。两人的选择判然有别,但是,你能说两个人谁好谁坏吗?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第三句话说的是,西汉末年一批英雄豪杰帮助刘秀建立东汉的故事,后来这批豪杰被刘秀封为云台二十八将,都可谓是流芳千古的人物。最后一句说的可能是徐舫,你如果不出来建立功业,虽然身心不累,也不过是一丝无用的清风而已。
这和刘伯温多年以来秉承的人生信念是非常吻合的。在他心中,男儿大丈夫如果有才能,就必须要出来做事,事功才是体现一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其他都是浮云。
随着船继续在水上行走,在桐庐遇到徐舫的不快也在刘伯温心头渐渐消失,应天城很快就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座承载刘伯温后半生梦想的城市,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人将会出现在这个城市。他在内心深处坚定而又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好啊,朱元璋!”
离船登岸,没有大排场的欢迎仪式,只有个文臣模样的人对他们说:“请稍作休息,一会儿我领你们去见吴国公。”
叶琛和章溢脸上荡着激动的神色,宋濂微笑着,只有刘伯温,沉静如水。但他内心世界却突然波涛汹涌起来,他站在城中,眼界所限,望不出去。应天城像是一座城高墙厚的监狱,一种并不美好的感觉涌了上来:我被困住了。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见到朱元璋时,仍未有散去的迹象。他突然又有一种感觉,也许被困住是多年以后的事,现在,还不至于。
他走在通往朱元璋会议室的路上,尽力脱卸掉使人扫兴的感觉。当有人小声让他止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朱元璋的会议室。他很想说,终于要见到朱元璋了。
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绕过刘伯温。刘伯温看到那阵阴冷的风吹进一张巨大的帘子里,帘子被掀起来,朱元璋就从那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从他的步伐上可以看出,他没有兴奋点。朱元璋的脸冷酷无情,仿佛是用刀剑和阴谋刻画出来的。你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一点人性,只有不属于人类的、寒霜般的威严。
朱元璋把四人慢慢地、深深地扫了一遍,然后心脏发出指令,脸上马上堆出微笑来,说:“我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纷争不已,生民涂炭,何时能安定?”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正盯着刘伯温,刘伯温没有说话。章溢却说:“天道无常,唯德是辅,不乱杀一人者能定于一。”朱元璋点了点头。刘伯温发现,朱元璋的点头是出于礼貌,章溢这种假、大、空的话根本没能引起他一丝兴趣。
刘伯温还发现,朱元璋一直在盯着他。刘伯温终于抬起眼来,主动搜寻朱元璋的目光。他看准了朱元璋,朱元璋还在盯着他。刘伯温在内心里又说了一句:“你好啊,朱元璋!”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刘伯温身上,因为这是刘伯温第一次向他祖国的敌人开口献策,他能献出什么策略来,将决定他和朱元璋的命运,也决定着历史的命运。
时务十八策
1360年,50岁的刘伯温见到了33岁的朱元璋。以他多年的人生阅历来看朱元璋,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极为幽暗深邃,世俗所言,即是城府极深,非经多年的观察和践履不能看破。但刘伯温不是凡人,他是一个从混乱世界中走过来的人,当然,他也从先天术数中学到了敏锐的洞察力,能透过别人的躯体,看到其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