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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她也没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饺子与面条已绝对作不成。改主意,她开始用手团弄,想作些馒头。可是,无论轻轻的拍,还是用力的揉,那古怪的东西决定不愿意团结到一处。这不是面粉,而是马粪,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团不起来。
生在北平,韵梅会作面食;不要说白面,就是荞面,油麦面,和豆面,她都有方法把它们作成吃食。现在,她没有了办法。无可奈何的,她去请教婆母。
天佑太太,凭她的年纪与经验,以为必定不会教这点面粉给难倒。可是,她看,摸,团,揉,擀,按,都没用!“活了一辈子,倒还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东西!”老太太低声的,失望的,说。
婆媳像两位科学家似的,又试验了好大半天,才决定了一个最原始的办法:把面好歹的弄成一块块的,摊在“支炉”上,干烙!这样既非饼,又非糕,可到底能弄熟了这怪东西。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两个孩子,围着一张小桌,等着尝一尝那古怪的吃食。
韵梅把几块“土坯”和“菜”拿了来,小顺儿劈手就掰了一块放在口中,还没尝出滋味来,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像一些干松的泥巴。噎了几下,那些泥巴既不上来,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脸憋紫,眼中出了泪。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诉他。
他飞跑到厨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着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还不住的打嗝儿。
祁老人掰了一小块放在口中,细细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粮粗,可是受不了臭味。他决定把它咽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爷,必须给大家作个好榜样。他费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东西咽下去。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块,放在她的小葫芦嘴里。扁了几扁,她很不客气的吐了出来,而后用小眼睛撩着太爷爷,搭讪着说:“妞妞不饿!”
小顺儿随着妈妈,拿了汤来——果然是白水冲虾米皮。他坐下,又掰了一块,笑着说:“看这回你还噎我不!”
韵梅见妞妞不动嘴,问了声:“妞子!你怎么不……来,妈给你一块黄瓜!”
“妞妞不饿!”小妞子低着头说。
“不能不吃呀!以后咱们天天得吃这个!”韵梅笑着说,笑得很勉强。
八
胖菊子没有运动成妓女检查所的所长。因为竞争的人太多,日本人索性裁撤了这个机关,而改由军部直接管理花姑娘的事。胖菊子狠狠的和蓝东阳吵闹了几次,甚至于摔砸了一些不很值钱的杯碗什么的。
蓝东阳,在计口授粮的办法实行以后,也有点后悔,没能给胖菊子运动成功。假若太太能作到所长,岂不多拿一份较好的粮!他开始调查哪个机关肥,哪个机关瘦,以便找个肥的,死啃一口。
由这种机关再往别处看,他发现了铁路学校的学生是由官方发给伙食的。他的眼忽然发出火来,绿脸上出了汗,用力的把手拍在桌子上:“啊!作这个学校的校长!校长!”吊起一只眼珠,他细细的啃手指甲,把指甲中的黑泥都有滋有味的吃下去。这才使他镇定了一些,他开始计算:“就拿三百个学生算吧,每人扣下一斤粮,一月就是三百斤!三百斤哪,我的天!嗯,嗯,每月再开除几个学生,又多落下几份粮!哎哟,哎哟,我为什么没早想到这个呢?”
停止了啃指甲,他决定去运动这个学校的校长。
不过,铁路学校的校长并没有出缺呀!他想起来了:给现任的校长栽赃就是了。他决定先去看看教育局的牛局长,探听一点消息。
蓝东阳来到小羊圈,有四五株绿树的门前,然而不巧,牛局长不在家。刚一转过头来,面对面他看见了冠晓荷和祁瑞丰——他的盟兄弟,同事,情敌。
冠祁二位被放了出来,因为日本人既没法定他们的罪,又不愿多费狱中的粮食。
祁瑞丰的小干脸当时没了血色。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打东阳一顿。可是,他没有动手。他是祁老人的孙子,天佑的儿子,瑞宣的弟弟,冠晓荷的朋友,他不敢打架,即使面对面见着抢去他的老婆的人。
蓝东阳明知瑞丰不敢打架,可还有点怕,绿脸更绿了一些。
冠晓荷先开了口:“哎呀,东阳老弟!我想死你啦!”
东阳看着他们俩,见他们的狼狈的样子,想不出一声便走开。
晓荷一句话把东阳扣住:“老弟,你可晓得,招弟当了特务?”
东阳暗自庆幸:“幸而我没得罪她!”紧跟着,他叫了声:“冠大哥!”虽然他手下也有特务,可是他想招弟恐怕是直属于军部的;一个军部的特务是可以随便欺侮一个文官的。
瑞丰见晓荷唬住了东阳,他也搬运出一点狡猾来:“东阳,你猜怎着,我也当了特务!”说着,他把手伸在衣襟里去,仿佛是摸手枪。
东阳真想请他们俩到家中去吃饭,可是,那又根本与他的天性矛盾着,于是改为:“你们有工夫,到我那里谈谈!”
“明天准去!”晓荷兴高采烈的说。“瑞丰,你也……”他不便替瑞丰答应下来,因为怕瑞丰不好意思见到胖菊子。
瑞丰的确有点不好意思去,可是,又一想,假若到了蓝家,能吃上一顿饭什么的呢,也就不便过于固执。“真有事吗?”他问了一句。
“有事!有事!”东阳心中盘算好:假若招弟和瑞丰都是军部的特务,他就不妨利用他们俩给铁路学校的校长栽赃。军部的人既有特殊的势力,又能即使惹出祸来也与他无关。
东阳告诉他们:“明天到我那里,你们俩得换换衣服!我那里常来有地位的人!”看他俩破衣拉撒的样子,他怀疑招弟与瑞丰是否真作了特务。
瑞丰的灵机一动:“我这是化装!到哪儿去也是这样打扮!”
东阳赶紧赔笑:“好啦,明天见!”
傍晚,瑞宣回来的晚了一些。一到家,只见冠晓荷在祁家门外的阶石上坐着呢。看见瑞宣,他急忙立了起来:“啊,瑞宣!我和老二都平安无事的出来了!你能不能……”他还没有说完,瑞宣已推开门,走进去,而后把门上了闩。
韵梅轻轻的告诉他:“老二回来啦!”
他一声没出,走进屋里去。
晓荷,吃了瑞宣的钉子,呆呆的立在那里,看着原来是他自己的那所房子。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大赤包,桐芳,与女儿们。他不能明白他怎么会落到这步天地。长叹了一声,他走出小羊圈。
他的肚中响起来。饥饿是最迫切的问题;他忘了别的,而只想怎么能马上吃到点东西。他决定去找蓝东阳。
东阳,因为巴结日本人的经验,晓得凡是急于求事的必在约定的时间以前来到;他自己就是那样。于是,他开门见山的问晓荷:“告诉我,招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晓荷像忽然被马蜂螫了一下:“哎呀!你怎可以不信我的话呢?你就不想想,我敢拿东洋人的事随便开玩笑吗?”
东阳愣了一会儿,觉得晓荷并没说假话。“告诉我,我上哪儿去找她?”
“那——”晓荷不敢说出她的地址来,怕再下狱。“那,你知道,特务的地址是不准告诉别人的!”
“好啦,别多耽误我的工夫!你既也找不到她,我只好用祁瑞丰了!”
“瑞丰?他骗你呢,他要是特务,我就是日本天皇了!”
“晓荷,你怎么敢当着我,随便拿天皇开玩笑呢?”东阳立起来,吊着眼珠,向东方鞠了一躬。
“欧,我错了!我道歉!”
“你跟瑞丰全是骗子,滚出去!”
这时候,瑞丰在屋里没敢出来向大哥招呼,怕大哥也像祖父似的责骂他。第二天早上,他等着大哥出去上班,才敢起床。起来,胡乱的吃了口东西,他又藏在屋里去思索:到底他应当去找东阳不应当。他知道昨天他骗了东阳;那么,假若东阳需要的是特务,他怎么办呢?想了好大半天,他噗哧的一笑:“蒙着锅儿来吧!到时候再说!”
到了蓝宅,他在门外站了半天,决定不了去叫门与否。忽然门开了,一个年轻人相当客气的往里边让瑞丰。瑞丰不再迟疑,跟年轻人走了进去。他心中说:“东阳真诚心诚意的等着我呢,有门儿!”
东阳,还另有一个青年,在院里站着呢。
东阳斜着绿脸,为是把眼调正了,瞪着瑞丰。瑞丰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东阳猛的把眼珠吊起去,问:“你说,你是特务,真的?”
瑞丰,说惯了谎话,硬着头皮回答:“那还能是假的?”
东阳问两个青年:“你们听见了?”青年们点了点头,而后一齐走向瑞丰,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
“你,冒充特务!”东阳向两个青年一扬手,“带他走!”
第二天清晨,瑞宣正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见地上有个不大的纸包。他的心里马上一动。那是东洋纸,他认识。包儿上的细白绳也是东洋的。愣了一会儿,他猛的把纸包拾起来,把绳子揪开。里边,是瑞丰的一件大褂。搂着大褂,他的泪忽然落下来。他讨厌老二,可是他们到底是亲手足!
轻轻的开了街门,他去找白巡长。
找到白巡长,瑞宣极简单的说:“我们老二昨天穿着这件大褂出去的,今儿个早晨有人从墙外把它扔进来,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长点了点头,“他们弄死人,总把一件衣裳送回来;老二大概——完啦!”
九
孙七在往日,要从早到晚作七八个钟头,才能作完该作的活。现在,他只须作一两个钟头就完结了一天的事。铺户里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着再忙。而且,因为小理发馆都发狂的减价,有的铺户便干脆辞掉了他,而去照顾那花钱少而花样多的地方。
现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每天早晨,他依旧到几家他作过多少年生意的铺户里去。作完这点活,天色还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干什么去呢?在家中坐着,棚顶上不会给他掉下钱来!没办法,他去买了个唤头。夹着白布包,打着唤头,他沿街去作零散的活计。听着唤头铮铮的响,他心里一阵阵的发酸。混了二三十年,混来混去会落到这步天地!他的尊严,地位,忽然的都丢掉。在前些日子,他还敢拒绝给冠晓荷刮脸,现在,谁向他点手,谁便是财神爷!
他不敢在家门附近响唤头,他必须远走,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他须在生疏的地方去丢脸,而仍在家门左近保持着尊严。他开始选择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们越穷,他找不到生意。
天极热,小胡同里的房子靠得紧,又缺少树木,像一座座的烤炉。可是孙七必须在这些烤炉中走来走去。
饥,暑,疲倦,忧虑,凑在了一处,首先弄坏了他的肠胃,他时常泻肚。走着走着,肚子一阵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着肚子。他的耳中轻响,像有两个花蚊子围着他飞旋。随着这响声,他的心也旋转;越转越快,他渐渐失去知觉。睁开眼,他也许还在地上坐着呢,也许是躺着呢。他扶着那炙手的墙壁,去找茅房。
他没钱去看医生,也不肯买点现成的药,只在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暂时麻醉了内部,使他舒服一会儿。可是,经过这刺激,他的肠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闹病。一来二去,孙七已经病得不像样子了。他的近视眼陷进去多深,脸上只剩了一些包着骨头的黑皮。在作活的时候,他的手常常颤动,好像已拿不住剃刀。
快到七七纪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苏醒过来,不知怎的,他却是躺在一辆大卡车上。他觉得奇怪,可是没有精神去问这是怎回事。走了好久?他不晓得。他只觉出车子已停止摇动;然后,有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迷迷糊糊的,他走进一间相当大的屋子。屋里除了横躺竖卧的几个人,没有任何东西。他找了个墙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么,只感到一股子强烈的石炭酸水味儿。这个味道使他恶心,他干噎了几下,并没能吐出来,只噎出几点泪,迷住他的近视眼。
隔了好久,他听见有人叫他,语声怪熟。他挤了挤眼,用力的看。那个人又说了话:“我,冠晓荷!”
一听到“冠晓荷”三个字,孙七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拖到这里,和这里是什么所在,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一听到“冠晓荷”,他立刻联想到危险,祸患,因为冠晓荷是,在他看,一切恶事的祸首;只要有冠晓荷,就不会有好事。
晓荷的上身穿着一件白小褂,颜色虽然不很白,可是扣子还系得十分整齐。下身,穿着一条旧蓝布裤子,磕膝那溜儿已破了,他时时用手去遮盖。他的脸很黑很瘦,那双俊美的眼,所以,显着特别的大。
这些日子他就赤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他受尽了冷淡,污辱,与饥渴,可是他并不灰心丧气;他的心中时时刻刻的记着招弟。
孙七看了再看,把晓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涂了:晓荷在这儿干什么呢?看样子,晓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来的;为什么呢?他没有好气的问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脸忽然缩扁了许多,眉眼拧在一起。他蜷起腿来,双手抱住肚子:“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骂了出来:“他妈的,我孙七要跟这小子死在一块儿才倒了血霉!”
晓荷揉着肚子,忽略了孙七的咒骂,而如怨如诉的自述:“这不是一天了,时常啊,肚子里一拧,拧得我要叫妈!毛病都在我太贪油腻!天天哪,我总得弄什么四两清酱肉啊,什么半只熏鸡啊,下点酒!好东西敢情跟共和面调和不来,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惩戒他的扯谎!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节。院里毒花花的太阳烧焦了一层地皮。孙七不愿再听晓荷瞎扯乱吹,头倚墙角,昏昏的睡去。
门前来了个又像兵又像护士的日本人。晓荷像见了亲人似的赶紧立起来,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笑意都搬运到瘦脸上来。鞠完了躬,他赶紧把孙七叫醒:“别睡了,医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