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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芳相当痛苦的把话都说了。若霞没有什么表示,而只淡淡的说了句:“他来,我没法撵出他去;他不来,我永远不会下帖请他去。”说完,她很可爱的笑了一小声。
桐芳不甚满意若霞的回答。她原想,若霞会痛痛快快的一口答应下不准冠晓荷再进来的。若霞既没这样的坚决的表示,桐芳反倒以为若霞真和晓荷有点感情了。她没敢登时对若霞发作,可是回到家中,她决定与大赤包轮流在大门洞内站岗,监视晓荷的出入。
晓荷没法逃出监视哨的眼睛。他只好留神打听若霞在何时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场,并且希望能到后台去看她,约她吃回饭什么的。他看到了她的戏,可是她并没从戏台上向他递个眼神。他到后台约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转动,她已不见了!
不久,这点只为“心到神知”的秘密工作,又被大赤包她们看破。于是,冠先生刚刚的在戏院中坐下,两位太太也紧跟着坐下;冠先生刚刚拼着命喊了一声好,欢迎若霞出场,不知道他的两只耳朵怎么就一齐被揪住,也说不清是谁把他脚不擦地的拖出戏院外。胡里胡涂的走了好几十步,他才看清,他是作了两位太太的俘虏。
从这以后,晓荷虽然还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从了太太的话,连向六号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后,他很“关切”小文夫妇。不错,小文夫妇屋中摆着的是红木桌椅,可是戏园与清唱的地方都关起门来,而又绝对不会有堂会,他们大概就得马上挨饿!他很想给他们送过一点米或几块钱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说明吧,她一定不会相信他还能有什么“好”意。他越关切文家,就越可怜自己在家庭中竟自这样失去信用与尊严!
现在,他注意到了新民会,也打听明白庆祝保定陷落的大游行是由新民会主持,和新民会已去发动各行各会参加游行。所谓各会者,就是民众团体的,到金顶妙峰山或南顶娘娘庙等香火大会去朝香献技的开路,狮子,五虎棍,耍花坛,杠箱官儿,秧歌等等单位。近些年来,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与娱乐习尚的改变,这些“会”好像已要在北京城内绝迹了。
新民会想起它们来,一来因为这种会都是各行业组织起来的;那么,有了它们就差不多是有了民意;二来因为这不是田径赛或搏击那些西洋玩艺,而是地道的中国东西,必能取悦于想以中国办法灭亡中国的日本人。
冠晓荷这次的到六号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刘师傅。耍太狮少狮是棚匠们的业余的技艺。当几档子“会”在一路走的时候,遇见桥梁,太狮少狮便须表演“吸水”等极危险,最见功夫的玩艺。只有登梯爬高惯了的棚匠,才能练狮子。刘师傅是耍狮子的名手。
冠晓荷不是替别人来约刘师傅去献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给”新民会一两档儿玩艺。不管新民会发动得怎样,只要他能送上一两组人去,就必能引起会中对他的注意。他已和一位新闻记者接洽好,替他作点宣传。
刚到六号的门外,他的心已有点发跳。进到院中,他愿像一枝火箭似的射入东屋去。可是,他用力刹住心里的闸,而把脚走向北小屋去。
“刘师傅在家?”他轻轻的问了声。
刘师傅的身量并不高,可是因为浑身到处都有力气,所以显着个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十岁,脸上可还没有什么皱纹。脸色相当的黑,所以白眼珠与一口很整齐的牙就显着特别的白。
听见屋外有人叫,他像一条豹子那么矫健轻快的迎出来。及至看清楚,门外站着的是冠晓荷,他的那点笑容突然收回去,脸上立刻显着很黑很硬了。
“欧,冠先生!”他在阶下挡住客人,表示出有话当面讲来,不必到屋中去。见刘师傅的神气不对了,冠先生才想起来:他今天是来约请人家帮忙的,似乎不该太不客气了。他笑了一下,表示并不恼刘师傅的没有礼貌。然后,很甜蜜的叫了声“刘师傅”,音调颇像戏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帮点忙!”“说吧,冠先生!”
“刘师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声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游行吗?”
“欧!”刘师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来约我耍狮子去?”“小点声!”冠先生开始有点急切。“你怎么猜着的?”
“他们已经来约过我啦!”“谁?”
“什么民会呀!”“欧!”
“我告诉了他们,我不能给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坟在保定!我不能庆祝保定陷落!”
“就是我爸爸来叫我,我也不能去给日本人耍狮子!”说完,刘师傅拉开屋门,很高傲,威严的走进去。
十九
以冠晓荷的浮浅无聊,居然会把蓝东阳“唬”得一愣一愣的。凡是晓荷所提到的烟,酒,饭,茶的作法,吃法,他几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饭摆上来,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并不瞎吹,而是真会享受。是的,冠先生并没有七盘八碗的预备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里作的几样菜是北平所有的饭馆里都吃不到的。除了对日本人,蓝东阳是向来不轻易佩服人的。现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饭之外,他还觉出有一股和暖的风,从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来。冠先生的亲热周到使东阳不由的要落泪。他一向以为自己是受压迫的,因为他的文稿时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来;今天,冠先生从他一进门便呼他为诗人,而且在吃过两杯酒以后,要求他朗读一两首他自己的诗。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高第!”冠先生亲热的叫大女儿。“你不是喜欢新文艺吗?跟东阳学学吧!”紧跟着对东阳说:“东阳,你收个女弟子吧!”
东阳没答出话来。他昼夜的想女人,见了女人他可是不大说得出正经话来。
高第低下头去,她不喜欢这个又瘦又脏又难看的诗人。
冠先生本盼望女儿对客人献点殷勤,及至看高第不哼一声,他赶紧提起小瓷酒壶来,让客:“东阳,咱们就是这一斤酒,你要多喝也没有!先干了杯!
欧!欧对!
好,干脆,这一壶归你,你自己斟!咱们喝良心酒!我和瑞丰另烫一壶!”招弟专会戏弄“癞虾蟆”。顶俏美的笑了一下,她问东阳:“你告诉告诉我,怎样作个文学家,好不好?”并没等他回答,她便提出自己的意见:“是不是不刷牙不洗脸,就可以作出好文章呢?”
东阳的脸红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来。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东阳一点头:“来,罚招弟一杯,咱们也陪一杯,谁教她是个女孩子呢!”
吃过饭,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只曲子。桐芳最讨厌有新朋友在座的时候“显露原形”。她说这两天有点伤风,嗓子不方便。瑞丰——久已对她暗里倾心——帮她说了几句话,解了围。桐芳,为赎这点罪过,提议打牌。瑞丰领教过了冠家牌法的厉害,不敢应声。胖太太比丈夫的胆气大一点,可是也没表示出怎么热烈来。蓝东阳本是个“钱狠子”,可是现在有了八成儿醉意,又看这里有那么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胆的说:“我来!说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头已有点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东阳,四位下了场。招弟为怕瑞丰夫妇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两圈。
文章不通的人,据说,多数会打牌。东阳的牌打得不错。一上手,他连胡了两把。这两把都是瑞丰太太放的冲。第二圈,东阳听了两次和,可都没和出来,因为他看时机还早而改了叫儿,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贪。这两把都没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赢不打输的人,他没有牌品。当牌气不大顺的时候。他摔牌,他骂骰子,他怨别人打的慢,他嫌灯光不对,他挑剔茶凉。瑞丰看事不祥,轻轻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没敢告辞,以免扰动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轻快的赶上来,把他们送到街门口。第二天,瑞丰想一到学校便半开玩笑的向东阳提起高第姑娘来。假若东阳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双雕的把蓝与冠都捉到手里。见到东阳,瑞丰不那么乐观了。东阳的脸色灰绿,一扯一扯的像要裂开。他先说了话:“昨天冠家的那点酒,菜,茶,饭,一共用多少钱?”瑞丰知道这一问或者没怀着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当作好话似的回答:“哦,总得花二十多块钱吧,尽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点酒不会很贱了,起码也得四五毛一斤!”
“他们赢了我八十!够吃那么四回的!”东阳的怒气像夏天的云似的涌上来,“他们分给你多少?”
“分给我?”瑞丰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
“当然喽!要不然,我跟他们丝毫的关系都没有,你干吗给两下里介绍呢?”
瑞丰,尽管是浅薄无聊的瑞丰,也受不了这样的无情的,脏污的,攻击。他的小干脑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明知道东阳不是好惹的,不该得罪的,可是他不能太软了,为了脸面,他不能太软了!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礼后拳的办法来:
“你这是开玩笑呢,还是——”
“我不会开玩笑!我输了钱!”
“打牌还能没有输赢?怕输就别上牌桌呀!”
“你听着!”东阳把臭黄牙露出来好几个,像狗打架时那样。“我现在是教务主任,不久就是校长,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里攥着的!我一撒手,你就掉在地上!我告诉你,除非你赔偿上八十块钱,我一定免你的职!”
瑞丰笑了。他虽浮浅无聊,但究竟是北平人,懂得什么是“里儿”,哪叫“面儿”。北平的娘儿们,也不会像东阳这么一面理。“蓝先生,你快活了手指头,红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可是教我拿钱;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是有的话,我早去了,还轮不到尊家你呢!”
“不用费话!给我钱!”东阳的散文比他的诗通顺而简明的多了。
“告诉你!”东阳满脸的肌肉就像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动着。“告诉你!不给钱,我会报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加入了游击队!你和他通气!”
瑞丰的脸白了。他后悔,悔不该那么无聊,把家事都说与东阳听,为是表示亲密!不过,后悔是没用的,他须想应付困难的办法。
他万也没想到东阳会硬说老三参加了游击队!他没法辩驳,他觉得忽然的和日本宪兵,与宪兵的电椅皮鞭碰了面!
他哄的一下出了汗。
“怎样?给钱,还是等我去给你报告?”
一个人慌了的时候,最容易只沿着一条路儿去思索。瑞丰慌了。他不想别的,而只往坏处与可怕的地方想。听到东阳最后的恐吓,他又想出来:即使真赔了八十元钱,事情也不会完结;东阳哪时一高兴,仍旧可以给他报告呀!
“怎样!”东阳又催了一板,而且往前凑,逼近了瑞丰。
瑞丰像一条癞狗被堵在死角落里,没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与爪来了。他一拳打出去,倒仿佛那个拳已不属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晓得这一拳应当打在哪里,和果然打在哪里,他只知道打着了一些什么;紧跟着,东阳便倒在了地上。他没料到东阳会这么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东阳已闭上了眼,不动。轻易不打架的人总以为一打就会出人命的;瑞丰浑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说出来:“糟啦!打死人了!”说完,不敢再看,也不顾得去试试东阳还有呼吸气儿与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像七八岁的小儿惹了祸,急急逃开那样。
到了家门口,他已喘不过气来。扶住门垛子,他低头闭上了眼,大汗珠啪哒啪哒的往地上落。这么忍了极小的一会儿,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开始往院里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着。瑞丰在最近五年中没有这么亲热的叫过大哥:“大哥!”他的泪随着声音一齐跑出来。
这一声“大哥”,打动了瑞宣的心灵。他急忙坐起来问:“怎么啦?老二!”
老二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来,心里发慌。但是,他的修养马上来帮他的忙,教他稳定下来。他低声的,关心而不慌张的问:“怎么回事呢?坐下说!”说罢,他给老二倒了杯不很热的开水。
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与水的甜润,使他的神经安贴了点。他坐下,极快,极简单的,把与东阳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说东阳的为人是好或不好,也没敢给自己的举动加上夸大的形容;他真的害了怕,忘记了无聊与瞎扯。说完,他的手颤动着掏出香烟来,点上一支。
瑞宣声音低而恳切的问:“他也许是昏过去了吧?一个活人能那么容易死掉?”
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烟。“我不敢说!”
“这容易,打电话问一声就行了!”
“怎么?”老二现在仿佛把思索的责任完全交给了大哥,自己不再用一点心思。
“他若没死,接电话的人必说:请等一等。你就把电话挂上好啦。”
“对!”老二居然笑了一下,好像只要听从哥哥的话,天大的祸事都可以化为无有了似的。
电话叫通,蓝先生刚刚的出去。
“不过,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吧?”老二对大哥说。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带劲儿的回答。
“那不行吧?我看无论怎着,我得赶紧另找事,不能再到学校去;蓝小子看不见我,也许就忘了这件事!”
“也许!”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胆小,不敢再到学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说出来。
二十
天越来越冷了。
煤一天天的涨价。北风紧吹,煤紧加价。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平来,而西山的煤矿已因日本人与我们的游击队的混战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断了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