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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人,还病病歪歪的,扶着小顺儿,在门内往外看。他不敢出来。小妞子也要出来看,被她的妈扯了回去。瑞宣太太的心眼最软。把小妞子扯到院中,她听见婆婆在南屋里问她:“钱家今天出殡啊?”她只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极快的走到厨房,一边切着菜,一边落泪。
瑞宣,小崔,孙七,都去送殡。除了冠家,所有的邻居都立在门外含泪看着。看到钱少奶奶,马老寡妇几乎哭出声来,被长顺搀了回去:“外婆!别哭啊!”劝着外婆,他的鼻子也酸起来。小文太太扒着街门,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去了。四大妈的责任是给钱家看家。她一直追着棺材,哭到胡同口,才被四大爷叱喝回来。
钱家的坟地是在东直门外。杠到了鼓楼,金三爷替钱太太打了主意,请朋友们不必再远送。瑞宣看了看野求已经有点发青的脸色,决定陪着他“留步”。
小崔和孙七决定送出城去。
野求怪难堪的,到破轿车的旁边,向姐姐告辞。钱太太两眼钉住棺材的后面,好像听明白了,又像没大听明白他的话,只那么偶然似的点了一下头。
瑞宣也想向钱太太打个招呼,但是看她那个神气,他没有说出话来。两个人呆立在马路边上,看着棺材向前移动。
十六
瑞宣和四大妈都感到极度的不安:天已快黑了,送殡的人们还没有回来!四大妈早已把屋中收拾好,只等他们回来,她好家去休息。
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像发光的血块。瑞宣看看天,看看鸡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觉得好像有块铅铁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与沉稳。他开始对自己嘟囔:“莫非城门又关了?还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远,在那还未尽失去蓝色的天上极轻微的眨着眼。“四奶奶!”他轻轻的叫。“回去休息休息吧!累了一天!该歇着啦!”
“那个老东西!埋完了,还不说早早的回来!坟地上难道还有什么好玩的?老不要脸!”她不肯走。
忽然,四大妈的声音吓了瑞宣一跳:“大爷,听!他们回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乎被门坎绊了一跤。
破轿车的声音停在了门口。金三爷带着怒喊叫:“院里还有活人没有?拿个亮儿来!”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灯。
灯光一晃,瑞宣看见一群黄土人在闪动,还有一辆黄土盖严了的不动的车,与一匹连尾巴都不摇一摇的,黄色的又像驴又像骡子的牲口。
金三爷还在喊:“死鬼们!往下抬她!”
四大爷,孙七,小崔,脸上头发上全是黄土,只有眼睛是一对黑洞儿,像泥鬼似的,全没出声,可全都过来抬人。
瑞宣把灯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来的是钱少奶奶。他欠着脚,从车窗往里看,车里是空的,并没有钱太太。
四大妈揉了揉近视眼,依然看不清楚:“怎么啦?怎么啦?”她的手已颤起来。
“拿灯来领路!别在那儿愣着!”金三爷对灯光儿喊。
瑞宣急忙转身,一手掩护着灯罩,慢慢的往门里走。
到了屋中,金三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身体那么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尽。
李四爷的腰已弯得不能再弯,两只大脚似乎已经找不着了地,可是他还是照常的镇静,婆婆妈妈的处理事:“你赶紧去泡白糖姜水!这里没有火,家里弄去!快!”他告诉四大妈。
“怎么啦,四爷爷?”瑞宣问。
李四爷的嗓子里堵了一下。“钱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
“什”,瑞宣把“什”下面的“么”咽了回去。他非常的后悔,没能送殡送到地土;多一个人,说不定也许能手疾眼快的救了钱太太。况且,他与野求是注意到她的眼中那点“光”的。
这时候,四大妈已把白糖水给少奶奶灌下去,少奶奶哼哼出来。
听见女儿出声,金三爷不再顾脚疼,立了起来。“苦命的丫头!这才要咱们的好看呢!”一边说着,他一边走进里间,去看女儿。看见女儿,他的暴躁减少了许多,马上打了主意:“姑娘,用不着伤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愿意跟我走,咱们马上回家,好不好?”
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爷,低声的问李四爷:“尸首呢?”
“要不是我,简直没办法!庙里能停灵,可不收没有棺材的死尸!我先到东直门关乡赊了个火匣子,然后到莲花庵连说带央告,差不多都给人家磕头了,人家才答应下暂停两天!换棺材不换,和怎样抬埋,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辈子净帮人家的忙,就没遇见过这么挠头的事!”一向沉稳老练的李四爷现在显出不安与急躁。“四妈!你倒是先给我弄碗水喝呀!我的嗓子眼里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妈听丈夫的语声语气都不对,不敢再骂“老东西”。
“咱们可不能放走金三爷!”瑞宣说。
金三爷正从里间往外走。“干吗不放我走?我该谁欠谁的是怎着?我已经发送了一个姑爷,还得再给亲家母打幡儿吗?你们找陈什么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亲姐姐!”
瑞宣纳住了气,惨笑着说:“金三伯伯,陈先生刚刚借了我五块钱去,你想想,他能发送得起一个人吗?”
“我要有五块钱,就不借给那小子!”金三爷坐在一条凳子上,一手揉脚,一手擦脸上的黄土。
“嗯——”瑞宣的态度还是很诚恳,好教三爷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穷!这年月,日本人占着咱们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个孩子,有什么办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干脆的说,没有你就没有办法!”
四大妈提来一大壶开水,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爷蹲在地上,金三爷坐在板凳上,一齐吸那滚热的水。水的热气好像化开了三爷心里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头去落了泪。一会儿,他开始抽搭,老泪把脸上的黄土冲了两道沟儿。然后,用力的捏了捏红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头来。“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就凭咱们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有这么多人,就会干不过小日本,就会教他们治得这么苦!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接二连三的全死光!好啦,祁大爷,你找姓陈的去!钱,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钱花在暗地里!”
瑞宣,虽然也相当的疲乏,决定去到后门里,找陈先生。四大爷主张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来因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来他愿自己先见到陈先生,好教给一套话应付金三爷。
月亮还没上来,门洞里很黑。约摸着是在离门坎不远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条圆的像木棍而不那么硬的东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脚,以为那是一条大蛇。还没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没有像手臂粗的蛇来,地上已出了声音:“打吧!没的说!我没的说!”
瑞宣认出来语声:“钱伯伯!钱伯伯!”
地上又不出声了。他弯下腰去,眼睛极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钱默吟是脸朝下,身在门内,脚在门坎上趴伏着呢。他摸到一条臂,还软和,可是湿漉漉的很凉。他头向里喊:“金伯伯!李爷爷!快来!”他的声音的难听,马上惊动了屋里的两位老人。他们很快的跑出来。金三爷嘟囔着:“又怎么啦?又怎么啦?狼嚎鬼叫的?”
“快来!抬人!钱伯伯!”瑞宣发急的说。
“谁?亲家?”金三爷撞到瑞宣的身上。“亲家?你回来的好!是时候!”虽然这么叨唠,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两手抄起钱先生的腿来。
到屋里,他们把他放在了地上。地上躺着的确是钱先生,可已经不是他们心中所记得的那位诗人了。
钱先生的胖脸上已没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无倚无靠的黑皮。长的头发,都粘合到一块儿,像用胶贴在头上的,上面带着泥块与草棍儿。在太阳穴一带,皮已被烫焦,斑斑块块的,像拔过些“火罐子”似的。他闭着眼,而张着口,口中已没有了牙。身上还是那一身单裤褂,已经因颜色太多而辨不清颜色,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像血或什么粘东西凝结在上面似的。赤着脚,满脚是污泥,肿得像两只刚出泥塘的小猪。
他们呆呆的看着他。惊异,怜悯,与愤怒拧绞着他们的心,他们甚至于忘了他是躺在冰凉的地上。李四妈,因为还没大看清楚,倒有了动作;她又泡来一杯白糖水。
四大妈离近了钱先生,看清了他的脸,“啊”了一声,杯子出了手!金三爷凑近了一点,低声而温和的叫:“亲家!亲家!默吟!醒醒!”这温柔恳切的声音,出自他这个野调无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种分外的悲惨,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湿了。
钱先生的嘴动了动,哼出两声来。李四爷忽然的想起动作,他把里间屋里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来。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钱先生的身子,金三爷也帮了把手,想把钱先生搀到躺椅上去。钱先生由仰卧改成坐的姿势。他刚一坐起来,金三爷“啊”了一声,其中所含的惊异与恐惧不减于刚才李四妈的那个。钱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两个肩,肩下面只剩了几条,都牢固的镶嵌在血的条痕里。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黄的细长疤痕;有的还鲜红的张着,流着一股黄水;有的并没有破裂,而只是蓝青的肿浮的条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着一条白的脓。一道布条,一道黑,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织成的血网!
“亲家!亲家!”金三爷真的动了心。说真的,孟石的死并没使他动心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因为他把女儿给了孟石,实在是因为他喜爱默吟。“亲家!这是怎回事哟!日本鬼子把你打成这样?我日他们十八辈儿的祖宗!”
钱先生睁了睁眼,哼了一声,就又闭上了。
李四妈为赎自己摔了杯子的罪过,又沏来一杯糖水。这回,她没敢亲自去灌,而交给了金三爷。
糖水灌下去,钱先生的腹内响了一阵。没有睁眼,他的没了牙的嘴轻轻的动。瑞宣辨出几个字,而不能把它们联成一气,找出意思来。
“亲家!我,金三!”金三爷蹲在了地上,脸对着亲家公。
“钱伯伯!我,瑞宣!”
钱先生把眼闭了一闭,也许是被灯光晃的,也许是出于平日的习惯。把眼再睁开,还是向前看着,好像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里屋里,李四妈一半劝告,一半责斥的,对钱少奶奶说:“不要起来!好孩子,多躺一会儿!不听话,我可就不管你啦!”
钱先生似乎忘了想事,而把眼闭成一道缝,头偏起一点,像偷听话儿似的。听到里间屋的声音,他的脸上有一点点怒意。“啊!”他巴唧了两下唇:“又该三号受刑了!挺着点,别嚎!咬上你的唇,咬烂了!”
钱少奶奶到底走了出来,叫了声:“爸爸!”
瑞宣以为她的语声与孝衣一定会引起钱先生的注意。可是,钱先生依然没有理会什么。
扶着那把破藤椅,少奶奶有泪无声的哭起来。
钱先生的两手开始用力往地上拄,像要往起立的样子。瑞宣想就劲儿把他搀到椅子上去。可是,钱先生的力气,像狂人似的,忽然大起来。一使劲,他已经蹲起来。他的眼很深很亮,转了几下:“想起来了!他姓冠!哈哈!我去教他看看,我还没死!”他再一使力,立了起来。身子摇了两下,他立稳。他看到了瑞宣,但是不认识。他的凹进去的腮动了动,身子向后躲闪:“谁?又拉我去上电刑吗?”他的双手很快的捂在太阳穴上。
“钱伯伯!是我!祁瑞宣!这是你家里!”
钱先生的眼像困在笼中的饥虎似的,无可如何的看着瑞宣,依然辨不清他是谁。
金三爷忽然心生一计:“亲家!孟石和亲家母都死啦!”他以为钱先生是血迷了心,也许因为听见最悲惨的事大哭一场,就会清醒过来的。
钱先生没有听懂金三爷的话。右手的手指轻按着脑门,他仿佛又在思索。想了半天,他开始往前迈步——他肿得很厚的脚已不能抬得很高;及至抬起来,他不知道往哪里放它好。这样的走了两步,他仿佛高兴了一点。“忘不了!是呀,怎能忘了呢!我找姓冠的去!”他一边说,一边吃力的往前走,像带着脚镣似的那么缓慢。
因为想不起更好的主意,瑞宣只好相信金三爷的办法。他想,假若钱先生真是血迷了心,而心中只记着到冠家去这一件事,那就不便拦阻。他知道,钱先生若和冠晓荷见了面,一定不能不起些冲突;说不定钱先生也许一头碰过去,与冠晓荷同归于尽!他既不便阻拦,又怕出了凶事;所以很快的他决定了,跟着钱先生去。主意拿定,他过去搀住钱诗人。
“躲开!”钱先生不许搀扶。“躲开!拉我干什么?我自己会走!到行刑场也是一样的走!”
瑞宣只好跟在后面。金三爷看了女儿一眼,迟疑了一下,也跟上来。李四大妈把少奶奶搀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钱先生才来到三号的门外。金三爷与瑞宣紧紧的跟着,唯恐他倒下来。
三号的门开着呢。院中的电灯虽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当的清楚。钱先生努力试了几次,还是上不了台阶;他的脚腕已肿得不灵活。瑞宣本想搀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觉得钱先生应当进去,给晓荷一点惩戒。金三爷大概也这么想,所以他扶住了亲家,一直扶进大门。
冠氏夫妇正陪着两位客人玩扑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很像夫妇,而事实上并非夫妇。男的是个大个子,看样子很像个在军阀时代作过师长或旅长的军人。女的有三十来岁,看样子像个从良的妓女。他们俩的样子正好说明了他们的履历——男的是个小军阀,女的是暂时与他同居的妓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来到北平,据说颇有所活动,说不定也许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长呢。因此,冠氏夫妇请他来吃饭,而且诚恳的请求他带来他的女朋友。饭后,他们玩起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