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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官哥儿才合上眼,又被惊醒了。瓶儿只得又使绣春过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不打她吧,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还没家去,正歪在里间屋里炕上,听见金莲打得秋菊叫,一咕碌子扒起来,在旁边劝解。她见金莲不睬绣春,便走上前夺过女儿手中的鞭子,说道:“姐姐,少打她两下儿吧,惹得她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得伤了紫荆树。”
金莲自己心里恼得很,听见她娘这么一说,越发心中撺上一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一推,险些儿把潘姥姥推了一跤,说道:“怪老货,你不知道,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的事,来劝什么膫子。什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生气了:“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这样顿摔我!”
金莲也不让:“你明日夹着那老走,怕是他家不敢拿长锅煮吃了我。”
潘姥姥听见自己的女儿这等说她,走进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金莲更是下力气打秋菊,打够了二三十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她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
瓶儿在屋里,只是双手捂住孩子耳朵,泪流满面,敢怒而不敢言。不想那日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吃酒,吃完酒,又去玉楼房中歇了一夜。第二日,又去周守备家吃补生日酒。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的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心中好不疼痛。听说薛姑子、王姑子要走,瓶儿来对月娘说,拿出她压被的银狮子一对,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
那薛姑子满口答应,拿了银狮子就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且住。大娘,你还是使小厮叫贲四来,替她兑兑多少分两,就同她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咱们舍多少,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她独自一人,怎弄得过来?”
月娘同意了,使来安儿叫贲四来,把那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贲四又同着来安、薛姑子、王姑子往经铺里去了。
金莲叫了玉楼,往大姐房来,见大姐正在檐下纳鞋。金莲闲话了几句,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
孟玉楼又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糊糊涂涂就要把银子交那姑子去印经卷。那就是天晓得了,到时经也印不成,你没脚蟹,哪里寻她去?”
金莲说道:“依我看,这么有钱的姐姐,不赚她些儿,是傻子!只不把牛身上拔一根毛里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不成!俗话说: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们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儿,刁蹬着汉子请太医。她乱她的,俺们又不管。每当人前,会那样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推着往别人屋里睡去了。’背地里又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她一面词儿。不是俺们争这个事儿,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昨日晚夕,该我晦气,进屋踩了一鞋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我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她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什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她那等轻声浪气,她又来我跟前说长话短,教我墩了她两句,她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了,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
玉楼笑她:“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就一个亲娘,还这等讧她。”
金莲说道:“不能这样说,她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了人家一个甜头,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那对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得生根似的,把她便扶得正正儿的,把人恨不得踩到那泥里头还踩。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生出病来了。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如何也有个错了的时节儿!”
正说着,贲四和来安来回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着,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们闪闪儿,贲四来了。”
金莲说道:“怪囚根子,你教他进去,又不是才见他来。”
来安对贲四说了。贲四于是低着头,一直往后边见了月娘、瓶儿,说道:“银子四十一两五钱,交付经铺里的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总共该五十五两,还得我与他十三两五钱。定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
瓶儿连忙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教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瓶儿对贲四说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的,剩下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
贲四拿了香球出门,瓶儿又加了一句:“四哥,多累你。”
贲四躬着身说道:“小人不敢。”
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叫住贲四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
贲四低头说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
二人瞧了瞧,没言语。贲四出去了。
玉楼对金莲说道:“李大姐冤枉花这么多的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的儿女,你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信着姑子,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刚才不是我说着,把这些东西就托她拿得去了。这等着咱家去个人,却不好。”
金莲不在乎地说道:“纵然她背地落,也落不了多少儿。”
说了一会,没话说了,金莲拉着玉楼的手儿,一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金莲问平安儿:“对门房子收拾了?不是说要开门面么?”
平安儿说道:“昨日教阴阳来破土,还要大装修哩。出月开张。”
玉楼问道:“那写书的温秀才的家小搬来不曾?”
平安答道:“昨日就过来了。”
金莲问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
平安笑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得见?”
这时,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金莲说道:“瞧,磨镜子的过来了。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们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得昏了。”
磨镜子老头放下担儿,见两个妇人在门里首,向前唱了两个喏,立在旁边。金莲和玉楼吩咐来安儿去屋里找自己的丫头拿镜子来磨。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
金莲说道:“贼小肉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这样拿,一时叮当了怎么办?”
玉楼问金莲:“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哪来的?”
“是铺子人家当的。我爱它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金莲答道。又问来安:“这两面是谁的?”
来安答道:“这两面是俺春梅姐的。”
金莲说道:“贼小肉儿,她放着她的镜子不用,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得这般昏昏的。”
那老头儿接着镜子,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哪消一顿饭工夫,将九面镜子磨得耀眼争光。金莲又教来安把镜子拿进去。玉楼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了五十文钱与老头儿。那老头儿接了钱,仍旧立着不去。
玉楼教平安问道:“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
那老头儿不觉眼中竟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说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老汉前妻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狗油,不干生理。老汉日日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他二十大棍,归来把他妈妈的裙袄拿去当了,气得妈妈睡在炕上不得动弹。老汉说了他两句,他便出走了,找寻他几日,无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这大年纪,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没处诉说,所以这等泪出痛肠。”
玉楼教平安儿问道:“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
“她今年痴长五十五岁。男儿花女没有,如今气病一场,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问了三日,走了十数条街巷,没讨到一块腊肉儿。”老头儿叹气说道。
玉楼听罢,笑道:“我屋里有块。”当即令来安儿去取,顺带两个饼出来。
金莲叫道:“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
老头儿答道:“怎的不吃!哪里有?那可是好东西。”
金莲于是叫住来安儿:“你对春梅说,把前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个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
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子、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茄,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你了!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
那老头连忙双手接了,安放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儿扬长而去了。
平安过来说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计诓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婆,昨日还打这街上走过哩,几时在家不好来?”
金莲听了,骂道:“贼囚,你早不说,做什么来?”
平安道:“罢了,也是他的造化。正巧让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
金莲不想说什么,忽见东头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匆匆朝门首走来,慌得忙扯了玉楼一把,往里走去。
来的是韩伙计,奉西门庆之命,去临清钞关取了那批缎货来。西门庆得知,从守备府赶回家,吩咐陈经济陪韩伙计用酒。
次日是八月初一,西门庆先去察看了卸下的货物,又看了看正在装修的门面,忽然心中想起许久未去院中的郑爱月家。于是先让玳安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去,午后,坐上凉轿,令琴童、玳安跟随,又有小厮春鸿背着直袋,往郑爱月家中来。一直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
次日,打发西门庆去衙门后,月娘和玉楼、金莲、娇儿几个都在上房坐,见玳安进来取尺头匣儿,准备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礼去,便想问清楚昨晚西门庆的去处。月娘已得知西门庆刮剌上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以为是去了那儿。
玳安说道:“不是。她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
月娘再问,玳安只笑,不说,取了匣儿,送礼去了。
潘金莲便把春鸿小厮叫来问。谁知春鸿刚来不久,不知院里的情况,更认不出姓名,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众人笑了,认定是去了李桂姐家。
潘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儿。这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有一抹黑毛,胡取名“雪中送炭”,又名“雪狮子”。这雪狮子十分乖巧,善会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来房中时,妇人晚夕常抱着它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在床上和衣服上。吃饭时,常蹲在肩上或桌前,由金莲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金莲常笑称它为“雪贼”。这猫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牙利爪锋,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个鸡蛋。金莲先前因为怕孤闷,经日抱在膝上摸弄,十分爱怜。后来,发现官哥平昔极怕猫,便生出用心来,好生喂养。近日,见瓶儿受宠,西门庆百依百顺,要一奉十,都只因为瓶儿比自己多了个官哥儿,嫉妒不平之气便冲着这孩儿来了。她就巴不得那让母亲得宠的官哥儿天天被猫惊唬,唬去胆魄才好。唬死了儿子,你李瓶儿就不如我了,西门庆又会复亲于我。有了这些想法,这潘金莲常在无人处用红绢裹肉,驯猫抓扑挝食。
当月娘众人在上房讯问春鸿时,瓶儿见官哥儿连吃刘婆子的药有些好转,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坐着小褥子儿玩耍,迎春一旁守着,奶子如意儿则在旁拿着碗吃饭。没想到金莲房中的雪狮子,无声无迹地转了进来,蹲在护炕上,看见穿着红衫儿的官哥儿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玩耍,只当是平日主人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四爪齐上,乱抓乱挝。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一口气,就不再言语了。迎春魂魄都被惊飞了,跳起来赶猫,再看官哥儿,身上皆被抓破,手脚抽搐。奶子慌得丢下饭碗,搂抱官哥在怀,只顾唾哕呼喊,为他收惊。那猫起初还不怕迎春,还要作势扑抓,被迎春一脚踢了出去。瓶儿闻听,赶忙出来,抱起孩儿,见抽搐一阵紧似一阵,不禁泪水潸然而下,教迎春:“快请娘来。”
月娘听言,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九孔心,两步并做一步,径扑进瓶儿房中,见孩子抽搐得两只眼睛直往上吊,见不到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儿叫,手足皆动,心中犹如刀割一般。瓶儿已哭成个泪人儿,正叫着“我的哥哥,刚才还好好儿,怎的瞬时就这样哩”。迎春和奶子把雪狮子猫扑抓孩儿的事说与月娘,月娘脸上变了色,一声儿没言语,只是把金莲叫将来,问道:“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
“谁说的?”金莲反问道。
月娘指着奶子和迎春:“是奶子和迎春说的。”
金莲反驳道:“你俩这等血口喷人!俺猫在屋时好好儿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得赖人不着,赖起猫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
月娘问道:“她的猫怎得来这屋里?”
迎春答道:“常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
“那常时怎不挝他?”金莲即时说道,“碰巧今日起来?你这丫头也这般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俺们只是没时运来。”说完,使性子,甩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月娘也不去追问,救孩儿要紧。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去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
瓶儿听了,越发哭得厉害,叫道:“我的哥哥,你千万别打这条路儿去了!”
刘婆子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盅儿内研化。见官哥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将药灌了下去。
刘婆说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才好。”
月娘拿不下主意:“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
瓶儿道:“大娘,救孩儿命吧!若等他爹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由我承当就是了。”
月娘只得说道:“孩儿是你孩儿,随你,我不敢作主。”
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还不醒来。
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罢寿宴来家。那刘婆子听说西门庆来了,收下月娘与她的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先归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的事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见瓶儿已哭得两眼红肿,问道:“孩儿怎的风搐起来?”
瓶儿只是满眼落泪,不言语。
西门庆急了,喝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
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身上被挝得一道道血痕,有的皮儿也被挝去了,满身又灸得火艾,心中焦燥,再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孩儿之事说了,又加了几句:“刘婆子刚才看过,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六娘主张,教她灸了孩儿身上五蘸,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
西门庆听罢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向金莲房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