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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喜瓶儿怀孕
西门庆晚夕回来,进了金莲房中,只见金莲云鬟不整,睡损香腮,哭得眼红红的,赶紧坐在床沿边,问其所以。金莲便把来旺儿酒醉扬言杀主之事,诉说一遍,然后说道:“这可是好些人亲听亲见。思想起来,你背地图要他的老婆,他还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儿没反正,那厮杀你便该当。可这事与我何干?连我也要杀。天有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
“谁和那厮有首尾?”西门庆问道。
“你休问我。”金莲说道,“只问那上房里的小玉便知了。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遭儿了,说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你娶了我来,亏他寻人情搭救出我性命来。好在奴还没生一男半女,若是生下儿长下女,教这奴才这样说:‘你家娘,当初在家不得地时,也亏我寻人情,救了她性命。’这般说了,在你脸上也无光了。你便没羞,我更成不得,要这命做什么?”
西门庆听了,一句不劝,走到前边,问了小厮来兴儿,果然如此。又走到后边,问小玉,与金莲说的一句不差。西门庆心中大怒,把雪娥打了一顿,幸好月娘劝住,说不定打个半死。叫人剥了她的头面首饰衣服,只准她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她见人。又使玉箫叫了宋惠莲来,私下问她白天的事。
“阿呀!”惠莲倒不把这事看大了,说道,“爹你老人家没的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了大誓。他就贪酒,哪敢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什么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
西门庆闭口无言。
惠莲再问。
“来兴儿告诉我的,说他每日吃醉了,在外风里言风里雨骂我。”西门庆只得说出。
惠莲说道:“是他。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出去买办,说俺们夺了他的口食,赚不到钱使,挟下这仇恨儿,凭空捏造出来。拿这血口喷他,爹就信了?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免得和他合气。给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远走他乡做买卖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儿,说的是,我本想叫他为蔡太师送银两上东京,看见他才从杭州来,累得很,想叫来保去。既你这样说,明日还是打发他去好了。等他从东京回来,又教他领一千两银子同主管往杭州贩买绢绸丝线,做买卖,你意下何如?”
惠莲当然高兴,说道:“爹若这等才好。休放他在家里,要使得他马不停蹄才好。”
说着,西门庆见旁边无人,搂住她亲嘴。惠莲先递舌头伸进他口里,两人咂做一处。咂了好一阵,惠莲说道:“爹,你许我编髻,怎么还不替我编?这时不戴,何时戴?只教我成天戴这头发壳子儿。”
“不打紧,到明日拿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只怕你大娘问,怎么回答?”
“不打紧,我自有话打发她。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怕怎的!”
第二日,西门庆坐在前厅叫过来旺儿:“你收拾收拾,赶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去东京送银两与蔡太师。回来后我还会打发你再去杭州买卖。”
来旺听了,心中大喜,应诺下来,自去准备。
来兴儿打听得知,又来告诉金莲。金莲听了,急匆匆往花园去找西门庆,下了台基,正撞见西门庆,她把西门庆叫到屋里。
“你打发谁去东京?”
“来旺儿。为盐客王霁云干事送银两给蔡太师。乔大户所托,得赶紧办了,好把人放出来。”
“看你糊涂!我说的话,你就是不依,倒听那奴才淫妇的话,她是护着她的汉子。那奴才害主之心非是一日儿了。左右破着把老婆丢与你,拐了你的银子去。你就等着吧。丢了自己的是白丢,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不怕到时你不赔。他老婆无故只是为了你?你留他在家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又好在何处?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你把他除了,你也不耽心,他老婆也死心塌地归你。”
西门庆被金莲一说,又是别一番恍然大醒。当即变了卦儿。
次日早上,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装驮垛,要起身上东京。可等到日中,还不见动静。这时,西门庆出来,叫过来旺儿,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州来家,没几天,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了。你先歇息几日,过几天,我在家门首生意里寻一个与你做罢。”说了,又叫来保来交代进京的事儿。
来旺心中不快,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应诺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美差给了别人。
回到房中,怒火烧心的来旺只是灌酒。醉倒之后,口中便胡说起来,扬言要杀西门庆。宋惠莲骂了他儿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灌了黄汤,挺你的觉吧。”打发他上床睡了。
次日,惠莲走到后边,找到玉箫,请她去请西门庆。两人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替他俩观风。
“爹,你这个人!你原是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是个毬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捧儿,原拄不定。到明日给你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样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惠莲生气地说道。
西门庆笑道:“倒不是这样说。我不是也叫他去?只是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才改叫来保去。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吧。”
“你对我说,寻个什么买卖与他做?”
“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
惠莲转怨为喜,与西门庆分手回到屋里,一五一十,说与来旺听。夫妻俩单等西门庆示下。
果然,没隔多久,西门庆使人叫来旺近前,指着桌上六个包儿说:“孩儿,你自从杭州回来,辛苦得很。教你往东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来保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
来旺连忙扒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说:“他倒拿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
惠莲说道:“怪贼黑囚,你还怪道老娘说‘一锹就撅了井’?也得慢慢来,这不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吧,休再吃酒,口里六说白道的。”
来旺笑了笑,叫老婆把银两收进箱中,说道:“我去街上寻伙计去了。”
走到街上,寻了一日,到天黑时也没寻到个伙计主管,反倒吃得大醉来家。惠莲生着气,打发他睡下。
睡下没多大一会,约是一更天气,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喊叫“赶贼”。惠莲忙推来旺儿醒来。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将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哨棒,要出房门去后边赶贼。
惠莲阻止道:“不可!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去。”
来旺醉眼一睁:“养军千日,用兵一时,岂可听见家中有贼不去赶的!”不顾惠莲再劝,拖着哨棒,大叉步出了房门走入仪门里面。
只听见有人在叫:“贼往花园中去了!”
来旺又转身在花园中赶去。赶到厢房中角门首,只见黑暗中一条凳子抛了过来。来旺让脚不及,绊倒在地。又听“咣啷”一声,一把刀子落在身边地上,不等来旺起身,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捉住拉了起来。有一个小厮把刀拾了起来。
来旺挣扎着嚷道:“我是来旺儿,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
众人也不答话,一步两棍打到厅上。来旺的酒全醒了,只见大厅上灯烛辉煌,西门庆高坐于上,喝令教拿上贼来。
来旺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倒把小的拿住了?”
旁边站着的来兴儿将地上拾起的刀子送了上去。西门庆见刀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你这厮真个杀人贼!我见你杭州来家,辛苦一场,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什么?取过来我看。”说着,从来兴儿手上接过刀来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越加愤怒,喝令左右:“给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去。
惠莲虽知房外有事,却见来旺被押进来,放声大哭,对小厮们说道:“他去捉贼,为何被捉?”又对来旺说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这下受冤中了人家拖刀计了。”听说要银子,打开箱子,取出那原封不动的六包银两来,交给小厮们送到厅上。
西门庆在灯下打开观看,内中只有一包银两,其余都是锡铅锭了。大怒,问道:“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银子去哪里了?趁早实说。”
来旺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
西门庆说道:“你还要杀我哩!刀子现在,支吾什么?”又叫来兴儿在面前跪下,作为旁证。
来兴儿问来旺儿:“你前日不是在外对俺众人扬言要杀爹,怪爹不与你买卖做?”
来旺儿气得半句话也答不上来,张口结舌。
西门庆说道:“既然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把这厮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
话刚说完,只见宋惠莲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对着西门庆“扑通”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却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是我收的,原封儿不动,平白怎么就会抵换了?如此这般活埋人,也得有个天理。他为什么?你又因他什么?打与他顿,又要剌剌着送他去哪里?”
西门庆见了她,回嗔作喜,说道:“媳妇儿,不关你的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非是一日,现藏着刀子要杀我,你是不知道。你自安心,没你的事儿。”转头对来安儿道:“去,好好儿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吓了她。”
惠莲跪在地上不起来:“爹,你好狠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样求你,你就不依依我?他吃了酒,讲了句不好听的话,却并无此心。你竟当真?”
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扶她起来,劝着,拉她回房去了。
挨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作见证,令人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罪状是酒醉持刀,夤夜杀主,抵换银两。
这里人刚走,吴月娘匆匆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劝解:“奴才无礼,自可家中处分便了。休要拉剌刺地出去,惊动官府做什么?”
西门庆听言,二目圆睁:“你妇人家晓什么道理!奴才用心杀我,你却还要我饶了他?”
月娘一脸通红,回到后边,对玉楼几个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精出世。不知他听信了什么人的言语,平白无故地把小厮弄出去,这般没有的昏君行货!”
惠莲听了,跪在月娘面前哭泣。
月娘劝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没有死罪。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说话不中听。”
玉楼也劝道:“你爹正在气头上,待后慢慢地俺们再劝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
在来旺儿还未到提刑院时,西门庆已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的帖儿与夏提刑和贺千户。二人受了礼,心中有数,待来旺儿被押到时,坐厅审讯。不管来旺儿是真话还是假话,夏提刑判定是人赃俱在,铁证如山,喝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先将来旺儿夹了一夹,又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最后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
来兴儿来家回复西门庆,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律不许与他送去。夹打之事,休要对你们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会放出来的。”
来旺儿走后,宋惠莲头不梳,脸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丫环仆妇再三进房劝慰她,告诉她,不几日便可放回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说是衙门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便来家,惠莲方才不哭了,每日只是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动。
这日,西门庆从她房门前走过,惠莲在帘内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
西门庆抽身进房。
惠莲问几时放回来旺儿。
西门庆笑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只监他几日,压压他的性儿,过一两日便放他回来,还教他做买卖行不?”
惠莲上前,搂抱住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的面,奈何他两日便放他回来。随你教他做买卖还是不教他做买卖。出来后,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使他往哪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方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终究不是他的人了。”
西门庆高兴:“我的心肝,你这话就对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与你住,搬过去,咱两个自自在在玩乐。”
惠莲说道:“那可好!亲亲,随你作主便是了。”
话说到这,二人性起,关了门,云雨求欢。原来这宋惠莲夏月间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过后,她将自身佩带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挑着“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八个字,把与西门庆。
西门庆心中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与她誓共死生,向自己袖中掏出一二两银子,与她买果子吃。又再三安抚她:“不消忧虑,莫忧坏了身子。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完,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起身出去了。
惠莲得了西门庆此话,心里宽松多了,不仅神色恢复,而且走到后边对众丫环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
玉楼从丫环口里得知,转来告诉金莲。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双腮添红,说道:“真个由她,我就不信,这是我今日与你说,若教那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就把潘字吊过来!”
玉楼劝道:“你也就算了吧,汉子没正经,大姐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能说到哪去?”
金莲不服:“你也忒不长进,要这命做什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破着这条命,拼兑在他手里,也不差什么。”
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到了晚夕,金莲来到花园中的翡翠轩书房,见西门庆正使小厮去叫陈经济来写帖子,蓦地走到面前,手儿搭伏着书桌儿问道:“你要写什么帖子?送与谁家去?”
西门庆难以隐讳,只得如实说了:“来旺儿责打他几下,放他出来吧,写帖给夏大人说说。”
金莲叫住小厮:“先不要叫陈姐夫来。”然后坐在西门庆旁边,说道:“你空占着个男子汉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使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依了,倒听那贼奴才淫妇的话儿。随你怎样逐日沙糖拌蜜与她吃,她还只是疼她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了。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什么人儿看待?想要她做你的小老婆,奴才又在眼前,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现把她逞得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的,就算你另替那奴才娶一个,你要了他的老婆,往后倘若你两个坐在一块,那奴才走来跟前回话做什么的,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也不再把你放在眼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事儿,为何做了泥鳅怕污了眼,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成天搂着他老婆也放心。”
只这几句话,又把西门庆的念头翻回来了。还是去叫了陈经济来写帖子与提刑所,教夏大人严刑拷拶。又多送财物与提刑所上上下下,对来旺儿那厮用刑只要重不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