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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票是哈克尼斯开的。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玛丽?”
“爱德华,难道你以为……”
“你看——看看这个!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万四。三万八千五百!玛丽,那一口袋假钱还不值十二元,可是哈克尼斯——显然是——照真的付出了十足的代价。”
“那么难道你认为这些钱通通都归我们——而不只那一万元吗?”“嗯,好像是这么的。并且支票还是开给‘持票人’的哩。”
“你说这岂不是好事吗,爱德华?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这是暗示叫我们到远处的银行去提款。也许哈克尼斯不愿意把这桩事情传出去吧。那是什么——一张字条吗?”
“是呀。和支票放在一起。”
这页短信是“史蒂文森”的笔迹,可是没有签名。那上面说:
我大失所望了。你的诚实是不受诱惑侵害的。原来我的看法是不同的,可是我那种估计冤枉了你,现在我请你原谅,而且是出于至诚。我尊敬你——这也是由衷的话。这个镇上的人连给你供差使都不配。亲爱的先生,我当初曾给自己规规矩矩地打过赌,认定你们那个自命不凡的村子里有十九个人是可以使之堕落的。我输了,请你把全部赌注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理查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好像是拿火写成的——真烫人哩。玛丽——我又难受起来了。”
“我也是。啊,亲爱的,我宁愿……”
“你想想看,玛丽——他居然这么相信我。”
“啊,别说了,爱德华——我受不了。”
“这些漂亮的话,假如我们真能受之无愧,玛丽——天知道我从前的确是相信自己应得那样的称赞哩——我想我宁肯拿这四万元去交换这种赞美。那我就把这封信收藏起来,把它当成比黄金和宝石还贵重,永远保存着。可是现在——有了它在身边指责,我们就不能在它身边过日子了,玛丽。”
他把它抛入火里了。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通讯员,交来一封信。
理查兹撕开信封,取出一页短信来念,这是柏杰士写来的。
我遇到难关的时候,你曾救过我。昨晚上我就挽救了你,这是以撒谎为代价的,但是我情愿牺牲,而且是出于感激的至诚。这个村里谁也不像我这样了解你的为人,深知你多么仁慈、多么高尚。在内心里,你不会看得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众口一词地给我定了罪名的那桩事情,但是我恳求你至少相信我是个有恩知报的人,这可以帮助我忍受我的苦痛。
柏杰士(签名)
“得救了,又是一次,而且条件这么好!”他把这封信也丢到火里,“我……我宁肯死了还好些!玛丽,我恨不得摆脱这一切。”
“啊,这种日子真难受呀、真难受呀,爱德华。这一刀刀刺在良心上,偏偏又是出自他们的厚道,真是刺得深——而且报应来得这么快!”
选举前三天,两千名选民每人忽然收到一件宝贵的纪念品——那些有名的假双头鹰金币之一。它一面的周围印上了这些字:“我向那位外乡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另一面印上了这些字:“快去改过自新吧。宾克顿(签名)。”于是那幕有名的滑稽剧全部剩余的垃圾就通通倾倒在一个人头上了,而且发生了惨重的后果。这使新近那场大哄笑又流行起来,集中在宾克顿身上,于是哈克尼斯的竞选就轻易获胜了。
在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之后二十四小时内,他们的良心在沮丧之余,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这对老夫妻渐渐学会了安于他们所犯的罪,可是现在他们还有一点尚待体验,那就是:一个罪过当其似乎还有机会被人发觉的时候,它就显得含有新的、真正的恐怖。这使它具有一种新鲜的、最具体、最重要的面貌。早晨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牧师布道还是那老一套;所说的话和说的方式都和从前一样;他们已经听过一千遍了,早就觉得那尽是空话,几乎是毫无意义,颇有催眠作用;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布道词好似是处处带刺,专在指着他们责骂;好像是特别针对着那些隐瞒极大罪恶的人而发的。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尽快地摆脱那一群给他们道贺的人,赶快往家里跑,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些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无以名之的恐惧。碰巧柏杰士先生在街角转弯的时候,他们又瞥见了他一眼。他们点头给他打招呼,他竟置之不理。其实他是没有看见,但他们不知道。他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许是表示——也许是表示——啊,那可能是含着许多可怕的意思。难道是他早就知道理查兹当初本可以给他洗刷罪名,却不声不响地等待着一个机会来给他算账吗?回到家里,他们在心烦意乱中渐渐想象到那天晚上理查兹向他的妻子说出他知道柏杰士无罪的那个秘密的时候,他们的女仆可能在隔壁房间里听见了;然后理查兹就想象到当时他曾听见那儿有女人长袍的嗖嗖响声;再其次他就确信他曾经听到那个声音。他们要找个借口把莎拉叫来,观察她的神色;她如果向柏杰土先生泄露了秘密,她的态度上就会表现出来。他们问了她几个问题——问得很乱、毫不连贯,而且似乎毫无目的。所以这姑娘觉得一定是这对老夫妻的心情由于忽然交了好运而有点反常。他们用严厉而专注的眼光盯着她,这可使她大为惊骇,结果就弄假成真了。她涨红了脸,神经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在这对老人看来,这都是明显的犯罪的表现——反正是某种可怕的罪行——毫无疑问,她是个奸细,是个叛徒。莎拉走开之后,他们就开始把许多各不相关的事情凑在一起,由牵强附会中发现了可怕的结果。后来情况显得极端严重的时候,理查兹忽然发出一声急喘,他的妻子问道:
“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封信——柏杰士的信!措辞是讽刺的语气,现在我明白了。”他念出那里面的句子,“‘在内心里,你不会看得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众口一词地给我定了罪名的那桩事情’——啊,现在已经十分明了,老天保佑我吧!他知道我知道!你看他措辞真巧妙。这是个圈套——而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偏要走进这个圈套!玛丽,你……”
“啊,这真糟糕——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话——他没有交还你写的那份假对证词。”
“没有——故意留下来毁我们。玛丽,他已经给别人泄露过了。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做完礼拜之后,我在许多人脸上看出来了。嘿,我们给他点头打招呼,他都不睬——他当然知道自己耍了什么花招!”
那天晚上医生被请来了。第二天早上消息就传遍各处,这对老夫妻病得很厉害——据医生说,他们是由于得了这笔意外横财,兴奋过度,加以大家都去道喜,夜里睡得太晚,结果就被拖垮了。镇上的人都真心地替他们难受,因为现在大家所能引以自豪的,大概就只剩下这对老夫妻了。
两天之后,消息更坏了。这对老夫妻神志不清,尽做些怪事。护士们亲眼看见,理查兹摆出了几张支票——是八千五百元吗?不对——数目惊人——三万八千五百元!这个绝大的财运究竟应该怎么解释呢?
第二天护士们又有了新消息——而且是很奇怪的。她们本来商议好了,要把支票藏起来,以免发生意外。可是她们去寻找的时候,支票已经不在病人的枕头下面——无影无踪了。病人说:
“别动我的枕头吧,你要找什么?”
“我们觉得最好是把支票……”
“你们再也看不见这几张支票了——已经毁掉了。那是从撒旦那儿来的,我看见那上面盖着地狱的印,我知道这是送来骗我犯罪的。”然后他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些古怪和可怕的话,叫人不大听得清楚,医生劝她们不要让别人知道。
理查兹说的是真话,那些支票以后再也不见了。
想必是有一个护士说了梦话吧,因为在两天之内,那些不许声张的呓语已经在镇上传得满城风雨了,而且这些呓语都是令人惊骇的。这些话似乎是说明了理查兹自己曾经申请那一袋钱,柏杰士隐瞒了事实,然后又恶意地把它泄露出来了。
柏杰士因此大受责难,他坚决否认这回事。他说这个害病的老头儿神经错乱了,这样重视他随便说的话是不公平的。然而怀疑还是继续着,大家都议论纷纷。
一两天之后,传闻理查兹太太在昏迷中说的话也渐渐与她丈夫的呓语雷同起来,于是怀疑更加旺盛,终于成为确信,全镇对这位唯一不曾丢过脸的重要公民的廉洁所感到的骄傲心理也就开始暗淡起来,像残烛般地一闪一闪,趋于熄灭了。
六天过去了,又传来了更多的消息,这对老夫妻快死了。理查兹到了临终的时候,神志忽然清醒起来,于是他叫人把柏杰士找来。柏杰士说:
“请大家离开这个房间。我想他是希望说几句心里话。”
“不!”理查兹说,“我要有人做见证,我要你们大家都听我的口供,好让我像一个人样地死去,而不是一只狗。我本身是清白的——虚伪的清白——和其他的人一样;我也和其他的人一样,遭到诱惑的时候就摔跤了。我签署了一份谎言,申请过那个晦气的钱袋,柏杰士先生记得我曾经帮过他一次忙,于是为了报恩(也是由于糊涂),他就隐瞒了我的申请书,挽救了我。你们都知道多年以前大家归罪于柏杰士的那桩事情。我的证明,而且也只需我的证明,就可以洗刷他的罪过,可是我是个胆小鬼,就让他遭了不白之冤——”
“不对——不对——理查兹先生,你……”
“我的女仆把我的秘密泄露给他了——”
“谁也没向我泄露什么话——”
“于是他就做了一桩自然而且合理的事情,他懊悔不该救我,就把我的丑事揭穿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绝没有!——我发誓——”
“我本着良心原谅他。”
柏杰士的热情的辩解,这位临终的人都听不见了;他随即断了气,却不知自己又做了一桩对不起可怜的柏杰士的事情。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死了。
那神圣的十九家中的最后一人也做了那个残酷钱袋的牺牲品,这个小镇被剥去了它那世代光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它的哀悼是不大显眼的,但颇为深沉。
经州议会通过——由于祈求和请愿的结果——赫德莱堡获得了批准,改名为……(不管它叫什么吧——我决计保守秘密),而且还从多少年代以来刻在这个小镇的官印上给它增光的那句格言中删去了一个字。
它又是一个诚实的村镇了,谁要再打算找它的碴子,发现它打瞌睡的话,那就必须早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