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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姝回到长安城后,该学的功课依然没有落下。她又看着张染大大小小地病了半年,心里很不是滋味。既觉得自己很忙没空陪小哥哥解闷,又担心小哥哥的身体一直这么差,或越来越差。
人身体不好的话,怎么做能好起来呢?
闻姝她自己的经验,是喝药不如锻炼有用。
再一年开春,冰河融雪,草长莺飞。
张染九岁,闻姝七岁。
闻姝跟张染说起皇后殿下为太子殿下专门开设的骑射班,为了陪伴太子殿下一起上马弯弓,不仅宫中的各位公子可以去,皇室的宗亲亲眷、名门孩子们也可以去。
七岁的闻姝已经站姿笔直,面容似雪,亭亭如玉,有英姿勃发的架势。她在张染的寝殿氆毯上走来走去,兴致勃勃跟张染说起这个骑射班的时候,玉白小脸都在隐隐发着光。
张染噙笑看她,听懂了她的意思:“你想让我去?”
他自幼体弱,骑射之类的,根据侍医建议,他母亲就没让他碰过,索性他也没有男儿郎的热血之心,对此不感兴趣。
张染随口想拒绝。他为什么要去?
闻姝眼睛发亮:“我阿父也打算让我去!”曲周侯对这个女儿,几乎是当成儿郎来养的,“如果你去了,我们说不定能在一个班!可以一起待很长时间,不用每次我想见你一面,都要等好久。”
张染顿了下,用古怪的眼神看脸上一副理所应当神情的闻姝一眼。他知道闻姝喜欢黏着他,他就是没想到榆木疙瘩还能想出这么天才的黏人主意来。
张染拒绝的话在喉间转了一圈,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好呀。”
闻姝眸子更加亮了。
她不是多么活泼的女孩儿,即使心里非常高兴,表现出来的也就是只有一点开怀。她殷勤地过去给张染端药,陪他用膳时多吃了半碗,被张染摸头时没有皱眉拒绝。张染心细如发,就知道闻姝有多开心了。
无意间,她取悦着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闻姝这么天才的主意,张染都同意了,却在王美人那里受到了阻拦。王美人与幼子吵了一顿,几乎被儿子气哭。听张染说“我只有阿姝这么一个朋友”时,王美人更是心酸。
王美人有些怨闻姝多事。那小娘子天天冰着一张脸,不说不笑,儿子怎么能和这种娘子玩得好?儿子又不需要人保护,千娇百媚些的,不更惹人喜欢么?
王美人劝张染:“侍医说你不适合骑射的,非是阿母阻拦……”
张染恍一下神,说:“我这一辈子,就一次马都不能骑,一次弓都不能拉么?我和别的儿郎,就一点都比不得么?我非要一辈子药不离口,除此之外连出个宫,都不行么?”
王美人微滞。
再听张染说:“您打算把我一辈子圈养在这座宫殿中,护我一辈子么?离开您,我就寸步移不得了么?”
张染说话尖锐,一直有诛心的调调,连对他母亲也一样。但他说的有道理,王美人怔了怔后,觉得儿子长大了,不再是任由自己安排了。
从这一刻开始,她预见到了张染的不听话。儿子体弱,性情却一点也不柔弱。
张染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男儿郎开始走出宫廷了,他不再满足于一个宫中夫人提供给他的视角。他被关在牢笼中很多年,他总是要出去的。
孩子长大了,就不再是属于母亲一个人的了。
王美人日思夜忧之下去找来侍医,侍医也说不清张染养了这么多年身体后到底能不能骑射。如果可以,锻炼身体,确实比吃药,对一个人的身体更好些。
王美人做出了让步,到立夏的时候,她送张染出宫,看张染去了皇后殿下设的骑射班。王美人担心之下,去了皇后殿下宫中,希望皇后殿下能给自己一些定心丸。
皇后殿下这一年来,身体越来越差了。为此,皇帝陛下都在长乐宫中陪伴了很久。皇后殿下急于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想给太子殿下最好的班底。这个骑射班,便有她为太子殿下培养精英的意思。
王美人听说请的先生们都是谁后,放下了心,开始宽慰皇后殿下好好养病。她在宫廷中,依附于皇后殿下,乃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张染去骑射班的时候,闻姝就已经在里面待了小半年了。她是女孩子,还是骑射班中寥寥无几的几个女孩子中最厉害的,更能和功课第一的邓将军家的二郎邓烨打成平手。小小年纪,就已经升到了甲班,谁不怵她三分呢?
毕竟连她兄长闻扶明都还在乙班挣扎,每次看到这个二妹,都绕道而走,十分的无话可说。
张染过来第一天,因为太子张术的支持和闻姝的相罩,再加上他是公子,虽然在测试之后被先生分去了成绩最差的丁班,也没人敢嘲笑他。到底是第一次,众人都非常给面子。
之后却不是那般顺畅了。
虽然是来给太子陪练的,但这些郎君们无一不是名门出身,真要说畏惧皇室公子,倒也未必。他们顶多尊敬一下,该尽的礼数尽一下,然后个人有个人的脾气,给不给张染面子,就得另说了。
张染的骑射非常差。
他的底子很不好,教他武学的先生在看到他第一次从马上下来就吐血后,建议他放弃。骑射不适合张染,他只适合在温室中坐着,看别的郎君在太阳底下挥洒汗水。
张染咬着牙,不肯退出,继续坚持。他的成绩也没有得到改变,他每日都要被同班人围观一次。年幼的小娘子见他长得这样好看,觉得他武学差一些也没关系,纷纷鼓励他。年少的郎君们则撇着嘴,瞧不起这种连马都爬不上的人。
张染运气不好。他来了后一个月,先生就宣布要在各班间举办一次骑射比试,看看他们所学的程度。先生们去商量比试细则了,各班的郎君娘子们开始心急,想提高自己的实力。
在这个时候,实力无法提上去的张染,在丁班格外的显眼。
他练得更加用功,可惜……
闻姝常常过来看张染,给他鼓劲。与此同时,同在甲班的其他郎君,也会过来看张染。闻姝性格说好听点是豁达,难听点是粗心,她就从来没自己理会到过张染的敏感心思。
小公子本来就功课差,闻姝还带一群人过来围观,张染面色难看,和闻姝冷嘲热讽了一番。
他性格倔起来,就是不肯退出,也不肯被当猴子一样让人围观。
向来很佩服闻姝的邓二郎邓烨看张染苍白着脸就把闻姝斥得脸也跟着苍白了,看不过去:“阿姝是担心你,你至于说话这么难听吗?阿姝跟个侍女似的照顾你,你一个郎君……”
闻姝:“别说了!”
张染同时道:“你心酸就让她也给你当侍女照顾你啊!”
邓烨气得脸红,瞪红了眼看这个秀丽无比的小公子。他看了半天,想跟对方打一架,都没找到可下手的地方。对方这身体,被他碰一下就得缺胳膊少腿吧?邓烨被闻姝拉走了,闻姝闷着头拽着他往外走,留下张染坐在地上,撇过脸无视他们。
先生叹气:“你这个孩子啊……”
太孤僻了。
张染闷不吭声,坐在地上捡自己的弓箭。他脸色白如雪,眼中神色阴鸷无比。原本丁班的郎君们还想劝他退出,不要连累本班和其他班比试时的成绩。他们看到张染坐在地上搭弓箭,孤零零的,非常的弱,又非常的要强……便谁也不敢去劝了。
张染自己就知道,自己是不适合在骑射班待着的,或者说他不适合锻炼身体加强体质什么的。他总共去了那里十天,就吐血了三次。他去了一个月,本来就瘦,现在更是风吹就倒。等昏迷被送回王美人宫殿的时候,侍医明确建议张染停止这种自残式的训练方式。
侍医说:“公子想体质增强,非一日之功。所谓骑射班的课业繁琐沉重,不适合公子您。公子想要加强体质的话,要慢慢来·,选个更基础的方式……”
张染不说话。
王美人加入劝说。
知道张染最近在想什么的伴读开口:“骑射班要举办一个比试,公子好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的。”
王美人无法,开始怨闻姝。她怨闻姝将自己的儿子带上这么一条路,她儿子性格之狠,自尊之强,是连她都要让步的。张染不可能退,王美人只能红了眼,求皇后殿下让侍医每日跟着张染一起去骑射班。
张染我行我素,在骑射班中风格与众不同,众人都习惯了。张染连太子都能怼回去,其他人哪里敢当面给他脸色看?
甲班的人再不来丁班看张染练习如何了,邓烨更是说出“日后我和他绝不同场”的话。张染身边冷清了,他的骑射功课也没有提高多少,至少是不足以应付半个月后的比试的。
丁班的人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默认了自己必然垫底的成绩。他们互相安慰,反正自己的水平就挺弱,张染拉一拉后腿,也拉不了多少。
闻姝练习完自己的课业之余,会偷偷去看张染练得怎么样了。看到有不长眼的想找张染麻烦,她都在背后不动声色地解决了。闻姝渐渐发现这种背后跟着张染的方式很不错,张染不知道她跟着,就不会对她摆脸色了。
她始终对这个小哥哥抱有好感,并且已经意识到张染现在的这个处境,是她带给他的。
他本来不想来,却心动于她说的两人能在一起玩而来了。结果两人所在的班成绩差那么多,别人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虽然不说话,眼神却很怪。张染最受不了别人看他的那种眼神了。他没有从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收获了别人满满的惊讶——
“世上居然有人走个路都要咳嗽?矫情吧?”
“这位公子又晕倒了……他怎么天天晕?不是装的话,就太可怜了。”
“他连马步都扎不了……”
“他每回骑完马都要回先生那里休息,先生对他特别好……估计是怕他摔了。”
张染走入人群。他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别人的善意,反而得到了很多嫌弃、不解、敬而远之的目光。他没有能与自己交好的小伙伴一起玩,他的小伙伴离他却越来越远了。
他低着头,每日独自来去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当张染坐在夕阳中看远方,当张染白着脸晕过去时,他是否怨过闻姝?怨闻姝不该来到他的世界,怨她带他走入他本来并不了解的世界?
他约束自己,第一次进骑射班时随太子与人见礼。闻姝数过,张染那一天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他听人说话时,还会微笑。他谦谦小君子的作风,让人如沐春风。
那个时候,张染是对外人有所期待的吧?他想闻姝带给他的,一定是好的吧?
那些幻想已经被打破了,张染再不会信了。闻姝去王美人宫殿时,王美人都不再见她了。这位疼爱儿子的母亲,面对罪魁祸首,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闻姝默默地跟着张染。
她常为他心酸,常觉得对不起张染。她觉得自己错了,她却已经劝不动张染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天被愧疚所包围。愧疚的压力日日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她每多看张染一眼,就恨不得以身替之,或者能带他走。
从这个时候开始,闻姝学会了在背后跟随张染。之后很多年,从他们长成少年到成为夫妻,从他们第一次拥抱到第一次亲吻,她都习惯在背后偷看他。
跟着他,看着他。看他难过,看他冷漠,看他不说话。她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只在身后静静的陪着他。
闻姝以为张染必将恨她,所以才不理她。事实上倒并没有,张染只是觉得她不来找他,大概是认清了他的本质,终于不再喜欢和他玩了。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多一个少一个,张染觉得也无所谓。
他让自己忘掉闻姝,沉浸于提高自己的骑射成绩上。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已经跟母亲说好,等这次比试结束,他就退出骑射班。王美人为了让儿子开心,还跟陛下跪了好几晚,让陛下答应,给儿子出宫出京的机会。
王美人喜滋滋引儿子开心:“你父皇答应你出宫离京了!你不是嫌未央宫太逼仄么,阿母让你出长安,去你舅舅舅母那里小住。你跟着他们散散心,交些新朋友,从头开始……你舅舅舅母都没见过你,很想你的。”
张染答应了。他已经厌烦了待在这里,重复现在的生活。
某一日,张染坐于先生的房中,借笔墨给人写信。
他的伴读突然一溜烟跑了过来,趴在窗上气喘吁吁喊他:“公子,您别写了!快去看看,闻二娘和邓二郎打起来了!我去,闻二娘一个人跟十七个郎君混打啊!先生都吓住了!”
张染惊骇,骤然抬目。
一个女孩子,跟十七个男孩子打架?!
伴读抹着额头上的汗:“闻扶明都拦不住他妹妹!我过来的时候,闻二娘正把邓二郎压在身下揍呢!闻扶明抓着我的手都在发抖,让我找您过去。他说他妹妹疯了,只有公子您能拦住她!”
张染:“……”
他漠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拦不住她,别找我。”
伴读急得不行,张染却又坐了回去,继续写信。伴读站了半天,看张染无动于衷,跺跺脚,打算回去继续看情况。他急匆匆要走时,张染忽然问他:“那个……那个谁,为什么要和那么多人打架?”
那个谁,自然是闻姝了。
伴读说:“因为您啊!”
张染握笔的手用力,看向窗外时,窗格子在日光中打在他的面孔上。眸如冰雪,冰雪罩黑夜。
伴读再说:“我似乎听说,是闻二娘路过,听邓二郎和甲班那些郎君大肆嘲笑您,说您丢郎君的脸,说您羸弱比鸡,说您……闻二娘冲过去,就揍邓二郎了。她和那十七个郎君下战书,要和他们打架。她要是赢了,他们就要过来跟您道歉。她要是输了,就一个个去给他们下跪……”
张染蓦地丢下了手中笔,冲出了屋子,往太阳下跑去。
夏日炎炎,他自清凉无汗,再热的屋子,对他来说也冰凉无比,没有一丝人气。等他跑出屋子时,等他站在岔路口听到来自四方的说话声,等他焦急地侧耳倾听,判断着闻姝在哪里跟人打架时……他心中的热血,汩汩流向四肢百骸,温暖他日渐僵硬的身体。
他心炽烈,只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