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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宁街被阳宁侯府占去了大半地方,旁边还有两座官员府邸,一整条街自然是干干净净,并没有店铺亦或是其他宅子。而阳宁街东头直通宣武门大街,这是京师一条主干道,成日里人来车往络绎不绝,西边尽头则是与一条狭长的胡同相交。
那条胡同名叫脂粉胡同,听着香艳,顾名思义,其中却有好几家京师著名的香料铺,再加上因卖上等脂粉头油出名的雅诗兰黛馆,以卖杭州菜出名的张生记,卖泥人的泥人张,卖书画的朵云轩……总之都是太祖年间的老字号,平日采办什么最是方便。
这天上午,一辆骡车便晃晃悠悠地从脂粉胡同拐到了阳宁街上。拉车的骡子倒还壮实,毛色却是不太好,车厢也不是漆的本色清漆,而是用的栗壳色,外头罩了一层厚厚的蓝布车围子。骡车穿过了东边的节义坊,在侯府正门前停了下来。
车才一停下,正门口几个正在聊天说话的门房顿时注意到了,立时就有一个腰中束着蓝带子的一溜烟从台阶上跑了下来,对着车夫便呵斥道:“你懂不懂规矩?要找熟人往后门走,要拜客往西角门上通报,这正门是什么地方,那专是给贵人们来的时候走的!”
一通话说得那车夫一愣一愣,紧跟着,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和气的声音:“张伯,别愣在那儿,人家既提醒了,咱们就去西角门吧。”
那车夫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恼怒地瞪了那门房一眼,随即便轻轻一甩鞭子,很快便掉转了方向往西角门那儿行去。那说话的门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这才没好气地撇撇嘴往回走,口中却是低声嘟囔道:“又是哪儿来的穷亲戚,这般没眼色,这时候上门打秋风,谁有工夫理会,咱们府里也正乱着呢!”
侯府旧规,历来一般人等都是西角门进,东角门出,因而东西角门前素来是有小厮侍立着预备伺候主人们出门亦或是客人进门。这会儿骡车停下,又有小厮上来探问,车上车帘一卷,就有一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下了车来,递上帖子说:“我家老太太是老侯爷的族妹,今天是特意来探望侯府老太太的。”
此话一出,那正在低头看帖子的小厮顿时抬起头来,打量了那骡车,又扫了一眼说话的小丫头,见其穿着簇新的柳绿小袄,收拾得干净,却是哂然一笑,又将帖子递了回去。
“咱们府里这两天正有事呢,老太太恐怕没工夫见外客,就是我替你进去回了,主子们也必定没心思见的。”
那小丫头闻言气结,鼓着腮帮子正要争,却听到骡车上传来了低低的唤声,连忙转身回去,又伸出手去搀扶了一人踩着车蹬子下车。那后下车的少女正是苏婉儿,不同于昨日大护国寺的光景,今日她衣着一色簇新,头上手上都有金玉首饰,打扮得倒也华丽。见那小厮往自己脸上瞧,她不禁心生愠怒,随即就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小哥,劳你进去禀报一声你家三小姐,就说是苏婉儿奉了祖母求见,还请体谅长辈这一路辛苦,通禀贵府老太太一声。”
那小厮原本还要推搪,旁边的小丫头已经是塞了一个银角子上来。他掂了掂分量,这才满脸堆笑地应下了,反身一溜烟地朝里头跑去。苏婉儿则是又回了车上,整整裙子坐好之后,她就低声对一旁的老妇人说:“祖母,侯府二老爷昨天才刚刚夺爵,咱们为什么这时候来?”
“刚刚夺爵,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咱们来这儿方才能见得着正主。再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谅她们也不敢一味傲气凌人。刚刚过来的这一路你瞧见没有,阳宁街上冷冷清清,侯府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大哥是个举人,今年兴许还能中得进士,这门亲事以前是咱们高攀,现在就说不好了!再说,咱们是和威国公一路进京的,他们也得盘算盘算这其中的关节。放心,我有分寸,陈家倒不了,这门亲事对你大哥有利。”
陈氏今年七十有四,已经是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密布,身上穿着一件松花色的长袄,露在外头的手上戴着一双碧玉镯子,却因为身量过于干瘦,表情过于刻板,显不出那种大户人家老太太的富态慈祥来。她十六岁嫁入苏家,打理了几十年家务,从外到内无事不管,早已养成了处处指手画脚的习惯。此时此刻,她面色刻板地打量着苏婉儿的妆容,一把伸手拔下了那支长长的双股金钗,这才说道:“人家才遭了事,别太华丽了。”
苏婉儿见陈氏将那只金凤钗直接拢在了袖子里,眼皮一跳,随即才垂头道:“祖母教训的是。”
陈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祖孙俩就在车上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婉儿已经是被祖母时不时冒出来的一句告诫给说得头都大了,最后总算是等来了那个从里头匆匆出来的小厮。那小厮到了马车前唱了一个大诺,这才说道:“我家老太太请二位到蓼香院说话。”
蓼香院穿堂,陈澜带着红螺站在那里,心中却想着今日一早,陈滟说是身子不适,陈汐说是要侍奉生病的徐夫人,全都没到水镜厅来。刚刚她接到帖子,思忖之后就让红螺去蓼香院报信。原以为朱氏必定会找个缘由推搪,谁知道最后竟是传话说把人请进来。此时,见着那边门口苏婉儿搀扶着一个老妇人进来,她便出穿堂下了台阶。
“祖母,这是侯府三小姐。”
听苏婉儿对旁边的老妇人如是说,陈澜知道那便是苏家老太太陈氏,少不得多瞅了两眼。见陈氏拄着一支长长的楠木拐杖,干瘦的脸上赫然是一双犀利得有些过头的眼睛,嘴唇极薄,大约是因为常年下垂,便流露出几分刻薄的意味。只这最初印象,她就觉得眼前这位老太太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
果然,上前见过之后,她不过是有礼地寒暄了几句,陈氏就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好一会,随即才挤出了一个笑容:“三小姐毕竟是大家闺秀,举止形容果然比我家婉儿大方多了。”
这算什么话?
不但是陈澜背后的红螺,就是其他几个丫头也不禁皱了皱眉。只既是老太太吩咐要接待,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一个丫头上前搀扶了陈氏的左边胳膊,一行人簇拥着往正房而去。
苏婉儿还是第一次来到侯府这样的深宅大院,自打人家卸了骡车用小厮推车进了西角门,她就一路异常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走错被人耻笑,此时见一群丫头全都是绫罗绸缎的衣裳,自己这一身簇新的反而显得着痕迹,于是索性和陈澜套近乎,有心让人瞧出自己两人的亲近来。奈何无论她说什么,陈澜只是淡淡的,十句话里难得答上一句。
陈澜对于这祖孙俩极不感冒,因而进了正屋,她对苏婉儿解说了一句,就当先进了隔仗后头,对正中暖榻上坐着的朱氏轻声言语人来了,随即就被拉着在暖榻旁边坐了。不消一会儿,后头的丫头们就簇拥着祖孙俩进来了。
暖榻上的朱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号称是自家亡夫族妹的陈氏,只她何等锐利的眼睛,一打量便知道苏家光景如何。想到这是跟着三房罗姨娘和威国公一块入京的,她心里更添了几分腻味,但厮见之后寒暄了几句,她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头的亲戚也认不全,刚刚三丫头来说是苏家,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老侯爷在的时候提过这么一句。毕竟这么多年了,妹妹也不曾上家里来过,也难怪门上会不认识。”
陈氏年纪差不多比朱氏还大一轮,哪里听不出这言语中的机锋,可她能在当年攀上阳宁侯陈永,对于那些话里话外的小刀子早就不在乎了,于是就笑道:“嫂子明鉴,不是我们不想来瞧,实在是因为家中事多,这次要不是趁着我家孙儿进京赶考,只怕也不得来这儿瞧瞧。虽说苏家时运不济,他祖父父亲都是早早故世,但他却是争气,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四乡八邻谁不道一声神童。前次会试因为他要侍奉我的病,于是耽误了,这一科却是又苦读了三年,只要能挣一个进士回来,苏家转眼间便是另一番光景。”
要不是昨天见过苏仪,陈澜还真以为那是一个怎样才华横溢的人,此时却不禁在心中冷笑。见朱氏笑着夸赞了几句,而陈氏的目光却总是往自己身上打量,她不禁大生警惕——昨日的偶遇极可能就是有名堂,今天的登门拜访就更不消说了。于是,她略一思忖,便在朱氏耳边说道:“老太太,既是有了客来,苏家妹妹又是和姐妹们年纪差不多的,何不请了大家过来?瞧她们仿佛是知道侯府有事而来的,别让外人瞧了笑话。”
朱氏原本就从郑妈妈那里猜到了陈氏的来意,心里恼火也有,忌惮也有,此时听陈澜这么说,立时赞同地点了点头,当即就对旁边的绿萼吩咐道:“去紫宁居和翠柳居,让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一块来一趟。家里来客人了,她们这些晚辈总该来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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