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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世半的风掠过医院顶层的天台,初夏的阳光温柔洒落,可连修靳却觉得那阳光是那么的刺眼。
他几乎是佝偻着身体,看着躺在地上那张泛黄的旧照片。
风轻轻吹过,安静躺在地上的照片被拂动。
一向从容优雅的连三少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
照片背面的字迹清晰无比,犀利锋锐如同一柄利刃般直插他的胸膛。
他惨白着脸,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重新伸手拾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年份,不如现在性能优良的相机拍出来的那么清晰,也没有色彩,但是黑白分明的图像里,有着连修靳这辈子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那个人。
他的手却轻轻抚摸过了照片的最左边,那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小女孩。
她最多不过五六岁年纪,看起来十分稚嫩可爱。
但是脸颊却有些消瘦,不似大多数那个年纪的小女孩一般,有着苹果一样圆润的脸庞。
但是她灿烂的笑容,唇角小巧玲珑的酒窝,足以弥补这一切。
虽然照片上的小女孩看起来年纪还小,但连修靳还是一眼便认出,这个瘦瘦小小,笑容明媚天真的小姑娘,应该就是小时候的唐佩。
她那双眼睛,连修靳怎么都不会认错,每当在看向唐子泰,看着她的宝贝弟弟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的,温柔呵护的,属于姐姐的目光。
照片上的小唐佩,就正看着她旁边的小唐子泰。
她将弟弟小小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右手中,左手则亲密地揽在小唐子泰的肩上,姐弟俩的感情看起来,从小就是那么亲密无间。
可是小小的唐子泰真瘦啊!
他的脸颊有很明显的凹陷,胳膊也是那么的细,眼睛虽然大大的,但即使是在黑白照片里,也能看出眼下明显的阴影。
他也仍然在笑,虽然笑容又腼腆又青涩,但却显得那么的幸福,紧紧依偎在小唐佩身边,被她紧紧地揽在怀中。
连修靳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之后,带着表面的遍体鳞伤,又被扔进了满满的一盆醋里……
又酸又涨!
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看起来却像是非洲难民一般!
就在他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每天在不同情人的床上醉生梦死,吃着珍馐佳肴,住着最舒适最豪华的房间,开最浪峰的限量版跑车,随意谈笑着就送给情人不下六位数的昂贵礼物……
在他做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儿子,却穿着最朴素的衣服,瘦成这般模样!
连修靳握着照片的手斗得愈发厉害,薄薄的一张照片却像是重逾千斤,让他几乎无法继续握在手中。
楚君钺不愧是商场上最强悍的帝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往往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一击毙命,直取人心,不会给你丝毫喘息的机会!
更何况还有……
连修靳已经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是照片正中那个女人,却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却明显历尽沧桑的眼睛微笑着看着他。
那是他曾经爱入骨血,却也恨入骨血的爱人!
那是二十年来,没人敢在连三少面前提起的,曾让他痛入骨髓的伤痕!
苏海瑶,那个名动S市的大家闺秀,苏家唯一的女儿,曾经是S市最美最秀雅的一朵花,不知道多少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年她下嫁唐丰言,还让不少人疑惑了很久,成为S市上流社会茶余饭后常常会说起的一个八卦话题。
但是大概很少有人会知道,在嫁给唐丰言之前,隐瞒了身份到S市游学的连修靳,曾经和这位苏家小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后来……
连修靳伸手扶住了天台的围栏,他觉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
按照照片上唐佩和唐子泰的年龄推算,那时候的苏海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她曾经容色照人,到了三十岁,也不该有太大的改变。
可是照片上的苏海瑶,虽然唇角眼底那温柔的笑容,还让连修靳无比熟悉。
曾经倾城的容貌,却早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沧桑划痕。
不该是这样的!
连修靳的身体抖似筛糠,即便是她离开了苏家,离开了自己,以她的美貌和心机,就算带着两个小孩,也该活得很好才是!
这一定是楚君钺故意合成后,用来击败自己的武器!
对!一定是这样!
连修靳捂着胸口转过了身去。
他的身后,唐佩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看向连修靳的目光是那样不屑!
虽然她的个子没有连修靳那样高,但是那目光,却让连修靳觉得自己正在被俯视着。
他的手指轻颤,照片再一次从他指尖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唐佩的脚边。
唐佩微微低头看向了地上的照片,脸上有惊诧的表情一闪而过。
“咦?”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照片。
在她小时候,拍照不似现在这样方便便宜,但是每一年她或者子泰生日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带着他们去拍一次照片,作为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回忆和纪念。
拍这一张的时候,她记得是子泰三岁生日的时候。
那时候她已经能够记事,大约是艰苦的童年让她早早变得成熟起来,很多当年的细节都被清晰地刻在了脑海中。
她记得弟弟唇角腼腆的笑容,记得妈妈粗糙的手放在自己只穿着背心裙的肩膀上时的感觉,也记得她拥抱着自己和弟弟时候的温暖。
可是这张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佩有些疑惑地将照片翻了过来。
背后那行苍劲的字让她微微一怔,片刻后,重新抬头看向了连修靳。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连三少,好像瞬间便老了好几岁。
他一向挺得笔直的背脊,此时却微微弯着。
从前他看着唐佩的目光,向来带着几分不屑和厌恶。
但现在,却充满了,复杂的,甚至有些不敢面对的痛苦。
唐佩眨了眨眼睛,突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缓缓将楚君钺写的那行字再一次念了出来:“永远无法传达的道歉。”
当真字字诛心,如利剑般,直射连修靳的心脏深处,让他再也无法维持最后那点骄傲,在唐佩念完最后那个字的瞬间,伸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哑声说道:“别再念了!”
唐佩冷冷笑道:“这样的话,你都受不住。难怪妈妈一直到去世,都不肯带着子泰来找你。”
她笑容含着致命的毒药,继续凌迟着连修靳的伤口:“这一次等子泰好了之后,我会带他回S市。你,没有资格做一个父亲,也没有资格照顾子泰!”
她冷冷说完这句话,不想再理浑身都在抖个不停的连修靳,转身重新朝病房走去。
她来,本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
本来还在为报复连三少,是否会伤了弟弟的心而犹豫。
现在却什么都不用多想了。
弟弟根本不会需要这样肆无忌惮,没有尽到一点父亲责任的连三少。
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唐……唐佩,等等!”唐佩才走出几步,连修靳却在身后唤住了她。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样的不屑和傲慢。
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低低的哀求,连修靳又道:“那照片……那张照片……”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被唐佩收走的照片,又道:“能还给我吗?”
唐佩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连修靳。
她站在走廊上,那里的灯光明亮而干净,照得唐佩的目光也是如此的清澈。
连修靳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几乎快要抬不起头来。
可他仍然看着唐佩手里那照片,再次开口道:“能给我吗?”
“二十年前,你不是亲手丢掉了这些吗?”唐佩淡淡说道:“如果连三少愿意,这样的照片可以要多少有多少。可你不是,从来没想过去要吗?”
她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的指责。
可越是如此,却越是让连修靳浑身都难受起来。
唐佩慢慢走了回来,不屑地一笑,将那张旧照片重新放到了连修靳手上。
她的双眼看着连修靳的双眼。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十分恶劣。当年不问缘由便对妈妈疯狂报复,害得偌大苏家分崩离析,害得妈妈因为过度的劳累而早早离开了自己和弟弟,害得弟弟,几乎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真正安宁舒适而幸福的生活……
唐佩闭了闭眼睛,她有多么恨,直到今天见到被连修靳刺激得昏迷的弟弟时,才彻底明白。
她重新对上了连修靳的视线,昨天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却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孩,目光闪烁而逃避。
但唐佩却没有给他继续逃避下去的机会,她看着连修靳,看着这个害了她妈妈和弟弟一生的罪魁祸首之一,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要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你对着照片再说什么,妈妈也听不到了。”
连修靳的脸色,那一霎那简直白得和鬼一样。
唐佩不愧是楚君钺会看上的女人,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楚君钺送他照片的目的讲得清清楚楚——
只能看着,却再也无法碰触!
即使自己后悔了,痛苦了,想要道歉了,但斯人已逝,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他永远都求不到,来自那个人的原谅。
连修靳跪了下去。
对着唐佩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手中紧紧握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跪倒在了医院走廊冰冷的地板上。
灯光打在他的头顶,昨日还风流多情的连三少,却显得那样孤独。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苏黎世自己的一处公寓里。
他很少来这里过夜,但是常常在这里处理一些公务,派出去的连家下属们送来的报告,此时便静静躺在书房的桌子上。
连修靳将照片放在了一旁,慢慢翻开了那叠报告。
因为说了要最详尽的报告,所以报告很厚,但其实记录的事情并不算特别复杂。
上面详细记录了苏海瑶离开唐家后,直到去世的所有能查到的经历。
那时候苏家早已分崩离析,苏家仅存的几房亲戚,都因为害怕着连修靳的报复,没有人敢收留苏海瑶。
她身上不仅没有钱,还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儿。
一个带着小孩的孕妇,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能在孤苦无依的环境中咬牙活下去。
连修靳即使不去看,也可以想象那其中的艰辛。
他慢慢翻着一页一页的记录,看着苏海瑶生下他的儿子后,因为子泰的身体缘故,在他还未满月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工作。
她身体的病根,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连家三少的雷霆报复手段,震慑住了S市绝大多数人。
再加上唐家和孙家对苏海瑶毫不留情的刁难,让她即使怀揣着国外名校的研究生证书,却很难找到一份能养活两个孩子的工作。
堂堂苏家大小姐,S市有名的内外兼备的才女,最后沦落到只能做一些枯燥的,极其伤精耗神的工作。
如果不是为了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苏海瑶或许还能远赴他乡,想办法从头再来。
可是子泰和唐佩都还太小,她没有办法带着他们颠簸奔波,可那些不需要学历,甚至不需要个人简历的工作,能提供的钱实在有限,她只能咬牙每天打三份工。
连修靳看着上面列出来的,那几年里苏海瑶曾经做过的工作,白纸黑字在他眼中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几乎是逃避一般,飞快地将报告翻过了这些内容。
再往后,是苏海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当年的很多旧房子,早已不复存在。
可连家的工作人员实在太过可靠,竟然辗转通过当年他们的邻居,找来了一些老房子的旧照片。
斑驳的墙面,低矮的天花板上深深浅浅的污渍,狭窄的空间……紧紧能让人遮风避雨而已的地方,连家三少这一辈子,都从未想过,他的儿子,竟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
报告猛然被摔在了地上,连修靳仰头望着公寓书房天花板上,带着意大利风情的浪漫灯具。
光是这一盏灯,或许就足够换一处舒适的,至少干净整洁,通风良好的房间。
可是这盏灯,却仍然闪着冷冷的,有些刺目的灯光,安静地呆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连修靳的无能。
报告摊在地上,最后一页是一张手写的信笺。
连修靳蹒跚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走过去,将那信笺捡了起来。
娟秀的字迹曾经也是他十分熟悉的,两个人还没正式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做的,便是鸿雁传情。
可是那信笺此时在他手中,却抖得让他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那是苏海瑶写给她大表哥的一封信。
信里面,苏海瑶是在向自己的表哥求助,因为子泰的身体实在太弱,而治疗他身体的医药费又太过昂贵,即使只是维持生命,不进行手术,也不是那个时候的苏海瑶能够承担的。
可是信寄出去,对方收到了,却是没有丝毫帮助她的行动。
没有人比连修靳更清楚,原因是什么了。
连修靳想不起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只记得当年的自己,为了让苏海瑶知道被背叛的痛苦滋味,逼得苏家几乎所有亲戚,举家全迁,一个都不敢留在S市帮助苏家。
甚至远远搬离了S市,也不敢再和苏海瑶他们联系,唯恐连家三少的雷霆之怒,会连累到自己。
信纸也已经十分陈旧,被连修靳紧紧攥在手心里,很快便皱成了一团。
他就蹲在那里,颤抖着慢慢将从唐佩那里拿回的照片贴在了唇上。
眼泪缓缓从他双目中流出,他终于知道唐佩所说的后悔的滋味了。
这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情,不是做了错事,还没求得原谅。
而是当年想要去祈求原谅的时候,却发现佳人已逝,青冢长存。
无论你再做什么,她也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了!
至少二十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连修靳,再一次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泪水沾湿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双眼仿佛也染上了眼泪。
可连修靳却知道,她再不会为了自己掉泪。
信笺的最后一行,大约是苏海瑶心中烦躁无处发泄,信手写下的一些内容——
“子泰体弱,本想将他送往他父亲身边,DNA检测报告也可由我提供,希冀他还能念子泰是他骨血,出手相助。可每每在报上见他揽新欢出入,笑容宛然自若。恐早已忘记子泰存在。我不忍子泰委屈,只得将他留在身旁,实在再自私不过。似我这样的母亲,大约寿数难长,只愿能见我佩佩及子泰长大成人,那么即便将来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大表哥,我死之后,连三少仇恨也会随之淡去,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之上,替我照顾一双儿女。来世瑶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隔了一行,又是一行小字——
“惟愿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连修靳几乎崩溃。
他将自己关在这间公寓里,几天没有出门,不接电话,也不再理会连家事务。
就连连天睿,也根本没法见到他。
直到三天后,连天睿终于忍无可忍,带了专业人员,不顾连修靳的怒火,直接破门而入,才重新见到了自己三叔的面。
连修靳仰躺在客厅沙发上,目光沉沉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连天睿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巨大的酒气。
连天睿身边的茶几上,地上,堆放着无数的空酒瓶。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空酒瓶,慢慢走到了连修靳的身边。
连天睿虽然只是连修靳的侄子,但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跟这个叔叔其实亲近熟悉得很。
他知道连修靳一向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也知道爷爷对他的恨铁不成钢。
但是他见得多的,始终是那个沉着强大,风流多情,举手投足间满是优雅从容的三叔。
从未见过眼前这样颓丧到几乎快要成为一滩烂泥的三叔。
不过几天不见,那个意气风发,辗转花丛中的三叔,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眼角皱纹仿佛一夜长出,连原本满头的黑发中,似乎也可以见到不少白发。
此时的连修靳,哪里还有半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连家三少的风采。
他就像是一个垂死的,就快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游魂一般。
从来明亮清醒的双眼,现在也是一片浑浊,直直地看向天花板,像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兴趣。
“三叔。”连天睿伸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凑得近了,他才发现连修靳身上的酒气更加浓烈,几天没剃过的胡须拉拉杂杂地被酒液濡湿,从连天睿记事开始,他就没见过这样狼狈的三叔。
“三叔。”他又伸手轻轻摇了摇连修靳的肩膀,这一次的声音放大了一些:“子泰醒了!”
连修靳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一个翻身就想从沙发上坐起,却不想身体一软,竟然翻滚到了沙发下面。
被他撞翻的酒瓶,发出一连串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连修靳却没去管这些,只是口齿含糊地问道;“子泰醒了?他没事了吗?”
“已经没事了,昨天晚上就醒了。唐佩今早给我打了电话,她打算等子泰身体好了之后,将他接回国内去。三叔……”连天睿有些迟疑,“这件事我想我没法做主,还是得您亲自去办。”
他皱眉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问道:“三叔,您这是……”
身为连氏现在的总裁,他当然知道连修靳之前让人查了些什么。
原本以为时过境迁,连修靳即使查到了当年的事情,也不会太过痛苦,反而说不定会激发他作为父亲的责任感,也让爷爷放心。
却没想到……
连修靳伸手盖在自己脸上,就那样靠坐在沙发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声,到最后甚至带上了轻轻的哭声。
“子泰醒了又怎样?唐佩说得对,我哪还有资格去见他?!”连修靳并没有醉死,至少他说话还是十分清醒的,“我哪还有资格却等着他叫我一声爸爸。她要带他走,这是好事,子泰离我远一点,肯定也会幸福得多。”
“三叔。”连天睿皱眉,伸手去扶连修靳。
对方却将他的手一把甩开,慢慢支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连天睿以为他不过是要去洗漱,连忙跟了上去。
谁知连修靳的目的地却是酒柜。
他看都不看一眼,随手从里面取出了一瓶酒,打开瓶盖便对着自己的嘴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仿佛他喝的不是高度数的酒,而是普通的白水。
“三叔!”连天睿上前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酒瓶,“您就这样放弃了?”
“不然还能怎样?”连修靳“呵呵”笑着,又道:“二十年前,被我亲手抛下的东西。现在我想捡回来,也要看别人愿不愿意啊。”
他伸手去抢连天睿手中的酒瓶,道:“子泰他有唐佩便够了,她会好好保护他,让他过得幸福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他肯定一点都不稀罕。”
“我终于知道,子泰的妈妈,当年为什么根本没来找您了。”连天睿突然冷冷说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连修靳果然愣了一下。
他苦笑道:“这还不简单吗?她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怎么可能来找我?!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她,她不来找我也是对的!”
“不是这样的。”连天睿突然毫不留情地说道:“是因为叔叔您的性格!”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了下去:“像我们这样由世家培养出来的人,经历过的成功远远大于失败。当年……”他迟疑了下,才又道:“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您压根没有好好调查,便直接判了子泰妈妈的死刑,不也是因为您害怕真相是您最恐惧的那种,所以压根不想去面对吗?”
连天睿掷地有声地下了结论:“所以我们能够坦然面对成功,但却很难同样坦然地面对失败。这样的性格,太容易给亲近的人,带来伤害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连修靳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仍然如同木偶般站在那里。
连天睿皱了皱眉,又道:“您再自暴自弃又有什么用?子泰的妈妈永远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如果您真的就这样放逐自己,然后酗酒而死,即使到了地下,我想她也绝对不会想见到那样的您。”
连天睿这句话直接戳中了连修靳心中最恐惧的地方,他伏在酒柜上弯下了腰,那封信最后一句话,这几天只要一清醒过来,就会在他脑海里浮现,刺得他浑身发痛。
他永远也无法求得瑶瑶的原谅。
永远也不可能!
连天睿的话,就像是终于将他最恐惧的事情变作了现实,让他连站都站立不稳,只能喘息着伏在那里,忍受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轻笑道:“她早不肯见我了,她说了,‘碧落黄泉,永不再见’!”
连修靳紧紧闭上了眼睛,又道:“我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再多看我一眼。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大了起来,“所以你又何必管我?去告诉你爷爷,就当连家,从此没了我这个人吧!”
“三叔!”连天睿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将他从酒柜上拉了起来,强迫他看向自己,“那么子泰呢?那是您唯一的小孩,也是婶婶为您留下的最珍贵的宝贝,您不打算管了吗?子泰从小没有父亲,婶婶又去世得早,唯一对他好的姐姐,也是那么幼小。他前面二十年的生命,没有一丝安稳,难道您打算让他接下来的人生,也这样度过吗?”
“他有唐佩了……”
“姐姐固然重要,可是父亲呢?”连天睿将他扯到了自己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三叔,您还要继续逃避,逃避到下一次什么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来又一次后悔莫及吗?”
连修靳猛然睁开了眼睛。
“三叔,不要让子泰,成为第二个婶婶这样的遗憾。”连天睿对上他的双眼,最后沉声说道:“还有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那些让您和婶婶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人,您打算就这样放任他们逍遥吗?”
他松开了连修靳的衣襟,有些失望地说道:“如果真的是那样,别说婶婶和子泰,即便是我,也会瞧不起您的!”
“没错!”连修靳的双眼中猛然燃起了两团火苗,“唐丰言!孙默云!还有那些害了瑶瑶的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然,将昔日爱人伤得最深最彻底的那一个,他也绝对绝对不会放过!
希望到那时候,想必已经在天堂生活得十分幸福的瑶瑶,能够在偶尔俯瞰地狱的时候,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那么,于愿足矣!
当天下午,连修靳再次出现在医院顶层的时候,已经洗了个澡,彻底去掉了自己身上的酒味,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唐佩正在和唐子泰聊着天。
虽然如连天睿所说,唐子泰已经醒了过来,但是他的脸色看起来却似乎比之前要差了几分。
听到病房门开启的声音,两姐弟停下了聊天,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门口。
唐子泰的目光仍然和从前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更不是冷漠……但却多了几分更加明显的疏离客气。
唐佩就不太客气了。
她几乎立刻便皱起了眉头,站起来弯腰替唐子泰理了理被子,低声道:“说了那么久的话,你也该累了,先休息一下,姐姐马上就回来。”
“姐。”没想到,唐子泰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却坚定地说道:“我没关系的。”
他说完便转头看向了连修靳,对他微微一笑,招呼道:“连先生。”
他从来都是这样称呼连修靳,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连修靳是他的父亲。
但是却从来没人纠正过他这样的称呼。
以前,是因为连修靳自己对过去的事情还心存芥蒂,连带对自己这个儿子也有些忽冷忽热,态度不算友善。也就更不会想到纠正他的称呼,甚至隐隐觉得,这样的距离,其实对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还算不错。
但是知道了从前的那些事情后,再听到“连先生”这样的称呼,他却觉得无比讽刺。
可是能怎么办呢?
连修靳苦涩一笑,忽视掉自己发闷的胸口,问唐子泰道:“身体好些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说完,便朝唐子泰的病床走了过去。
哪知唐佩比他的动作更快。
她立刻大步走到了唐子泰病床的另一边,将连修靳拦在了外面,冷冷说道:“连三少,子泰他才刚醒过来,请您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别再刺激他了好吗?”
连修靳只觉得胸口破掉的那个洞越来越大,但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即使自己一无所有,也会用尽全力去保护子泰的唐佩。
是那个即使自己的胸膛也十分单薄,仍然会将子泰好好地护在怀中的唐佩。
是他拍马也追赶不上的,对子泰来说最重要的姐姐唐佩。
他只能再苦笑一声,放低了声音轻轻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子泰。”
唐佩没有让开,仍然戒备地看着他,冷冷说道:“三少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请回吧,我会好好照顾子泰的。”
“姐……”唐子泰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伸手抓住他姐姐的手摇晃了两下,轻声道:“你别生气了,连先生也不是故意的。”
他并没有要维护连修靳的意思,其实在唐子泰心中,还有隐隐的几分窃喜。
他很喜欢很喜欢这样为了保护自己而露出浓重防备状态的唐佩,就像小时候为了他,唐佩连个子远远高过他们,也远比她要壮许多的男孩子也敢揍一样。
他喜欢这样的姐姐。
但是他不想看到唐佩难受的样子。
“况且我也已经没事了,你就别再生气了。”唐子泰又轻轻晃了晃唐佩的手,半是撒娇半是恳求道。
唐佩转身将他的胳膊塞入了被子中,低声斥道:“谁说你没事的?脸色就比我走之前还白。”
她顿了顿,又安抚他道:“你放心吧,他不能拿我怎样的。”
当年的事情,唐子泰知道得很少很少,唐佩也没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连修靳毕竟是弟弟的亲身父亲,他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十分难受。
所以……
唐佩再次转向了连修靳,对他说道:“我们不要打扰子泰休息,出去说吧。”
连修靳点了点头,他也完全没有勇气,将自己最差劲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唐子泰的面前。
走廊上,连修靳看着冷冷看着自己的唐佩,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当年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你确定你想知道?”唐佩问道。
连修靳皱了皱眉,又道:“其实我自己也能查到,但是如果你知道的话……”
“整件事情的真相,可能会让你承受不住的,连三少!”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唐佩打断了。
她对他一笑,道:“本来,我也替你准备了一份生日大礼,只是没想到,不过一张照片而已,就让你溃不成军。”
她朝连修靳走近了几步,将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放在了他的手中,轻轻说道:“但你既然主动问起,那么,我便把它交给你。”
那里面记录着,孙默云从唐丰言那里套出的,当年怎样用尽阴谋诡计娶到苏海瑶的真相。
这不仅仅是唐佩送给连修靳的一份大礼,也是她将要送给唐丰言的一份大礼。
只是这份礼物,她相信连修靳一定很乐意代劳,而且绝对会加倍加料地送到。
她收回了手,眼睛看着连修靳的双眼,淡淡又道:“那么三少,等子泰身体好转之后,我就会带他回S市。”
她顿了顿,又道:“我希望,有生之年,他都不会知道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些龌龊的,足以击垮他的事情。所以,大概这辈子,你都没机会听到他叫你一声爸爸了。”
连修靳没有说话。
虽然知道了事情会发展这个地步,全是自己自作自受,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了起来。
他唯一的儿子,却永远不可能承欢膝下,让他享天伦之乐。
唐佩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就在此时打开,穿着灰色西服的连天睿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了看站在走廊上的唐佩和连修靳,几步走了过来,先和唐佩打过招呼,这才转头对连修靳说道:“三叔,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办好了。”
连修靳点了点头。
连天睿便转头看向了唐佩,对她说道:“唐小姐,三叔将他名下所有财产分成了三份。一份捐给医疗慈善机构,作为先心病儿童的治疗经费。一份将会转到子泰名下。另一份,他希望赠送给你,作为这么多年照顾子泰的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