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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设在了面积较广的内院空地,每一处席案都位于花卉木丛间,错落有致,格调别雅。又请了清风楼有名的厨子主勺,吃得一餐宾主尽欢。
开席前,魏王的侍从匆匆赶来,呈上恭贺陈聿修乔迁的礼品。并委婉告知,殿下因要事先行离去,望诸君莫要介怀。陈聿修也不多言,礼数周全地道谢,着人将礼品搬进内院。处置妥当后,他回头往席间一望。只见廊柱一角,郭临正和和阿秋站在一起,双手搂着玉锵,笑得十分畅快。
他越过席位,迈步走去。目光落在她的头顶,那与一身精致玄袍极为不搭的皮革散发上。发梢垂在肩头,被风簌簌吹起寸缕。他怔神了片刻,方想起伸手去帮她理顺,却听阿秋一声惊唤:“少爷你的发冠呢,怎么没了?”
郭临晃了晃头,感到了脑后马尾长发的飘动。不由眨了眨眼,笑道:“好像是舞剑时掉了,要不,你帮我盘上?”
话音未落,已有一双修长的手轻柔地挽住了发梢,一圈一圈环绕着缠上发髻。阿秋愣了愣,讪讪收回伸出的手。实在有些不忿,小声嘟嚷道:“我瞧少师大人……都快成我们少爷的小厮了。”
郭临头顶被制,没法大笑,一张脸憋得甚是辛苦。阿秋吐了吐舌头,接过玉锵抱在怀中:“小少爷要睡觉觉了,那我回去一趟,顺便把少爷你的发冠带来。”
最后一缕发丝终于也塞进了发髻中,郭临活动活动脑袋。望见前方,玉锵趴在阿秋肩头,探着手朝向这边,口中叫唤着“爹爹,爹爹”。郭临瞟了眼身旁的陈聿修,唇角一弯,晕出一抹浅笑。
陈聿修却静默了须臾,忽然出声道:“魏王走了。”
“嗯?”
“魏王他,”他仰起头,望向杯光交错的筵席,“带着侍从走掉了,没有入席。”
“哦……那又怎样?”郭临无辜地眨巴眼,故意侧开头。片刻后,果然感到右腕被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憋着笑,眼珠一转,突然反手捉住他,死命一捏。
“啊——”一声女子尖叫响彻庭院。
郭临惊得一愣,险些错觉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引发了尖叫声。待和陈聿修大眼瞪小眼,呆怔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一齐转头朝出声方向望去。
人群聚集处,苏逸半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身旁是翻倒在地的席案,杯碟碗筷散了一地。而在几步之外,秦正卿涨红着脸,一手抱着玉锵,一手环着阿秋的纤腰,以一个极难平衡的姿势站着。
几息之后,玉锵像是才发觉了危险似的,张口大哭起来。阿秋浑身一震,再顾不得礼数,慌乱扶着秦正卿的肩膀站稳,抱过玉锵在怀里连声哄着。
“怎么回事?”郭临拨开人群走近,伸手把苏逸扶起。阿秋见了她,顿时卸下了防备。强忍下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地上,打滑……我的脚,小少爷……”她面无血色,说得哆哆嗦嗦。头上一边的牡丹已经没了,发辫凌乱地散在肩上,尤为楚楚婉怜。
秦正卿站在她身侧,恰好看了个正着。咫尺的柔弱透在心底,竟不由怦然一动。
只可惜下一秒,郭临就上前一步把阿秋揽在了怀里。拍拍她的头,温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玉锵没受伤。”说着她转头望向秦正卿,面带谢意,“好在有秦兄,及时助了一把。”
阿秋擦了擦眼泪,抱着玉锵俯身朝秦正卿一拜。秦正卿一怔,回过神来连忙摆手:“不敢当,姑娘请起。”
陈聿修唤来玉锵随侍的奶娘,命她们护着玉锵和阿秋往府外走去。郭临取过一旁的酒盏,执意要敬秦正卿一杯。秦正卿推脱不过,只得饮下。可偏偏酒水入肚后,脑间那个梨花带雨的娇容,更加的分明起来。
他垂首暗自叹息,一声不吭地坐回重新摆放好的席案前,神情飘忽,表情时喜时悲。苏逸因衣裳沾了污迹,去换了套干净外袍。此时走回席上,一下望见了秦正卿的长吁短叹。他折扇一并,忍不住揶揄道:“怎么,英雄救美的劲头可爽乎?”
秦正卿抬眼瞟了他一下,摇头讪笑道:“美妾也是美啊……”
“……什么?”苏逸愣顿了下,心思一转,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秦兄,莫非你以为你救的是郭兄美妾?”他笑得直喘气,“那是郭兄的婢女,名唤阿秋。哈哈……郭兄纳妾那日你没见过他的妾室,又不熟悉他的婢子,弄错也是……也是情有可原,哈哈。”
这下闹了老大一个笑话,秦正卿羞红了脸,支吾半晌又憋不出字去辩驳。只得赶紧倒了杯酒,伸手就往苏逸嘴中灌去。
筵席酒酣过半时,一个侍从跑进院内,旋风似地飞快穿过席间。郭临抬眼见着,那侍从已经站在了陈聿修身边,急急地说了几句。陈聿修尚未有什么反应,近旁正被他敬酒的数位文客,却已脸色大变。
郭临正自奇怪,就听一声高昂的音调从门口传来:“圣旨到——太孙少师陈聿修接旨!”
此声一出,满场哗然,众人纷纷离席下跪。两小太监开路进院,随后,徐公公迈着依然分寸妥当的步伐,挽着拂尘,缓步踏进院内。
陈聿修上前撩袍下跪,神态雍容娴然。徐公公不禁赞许地望他一眼,也不多话,径直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槐路清肃,经邦论道,变谐是属。然尔表德优贤,庸勋纪绩,战武令规。太孙少师聿修,风神重悟,局量宏雅。元功懋德,膺兹重望。可为中书令。”
圣旨宣毕,整个庭院静得连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都听得到。片刻后,还是陈聿修的声音清越稳沉,打破平静:“臣,接旨。”
郭临在人群后方跪伏,面朝着青石地砖,然而面上已激动得分不清是笑还是哭。文客们也像是方从震惊中惊醒,纷纷上前拱手道喜。徐公公微一颔首,递过圣旨,识趣地带人退出筵席。
直到酒尽羹残,人影才逐渐散去。眼见庭院内只剩了三两仆从再无外人。郭临连跑带跳地奔到陈聿修身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激动得连声音都在抖:“聿修!太好了,太好了!”
陈聿修弯起唇角,轻拍她的手背。郭临实在是太开心了,她万万想不到,陛下在不得不同意了学士府逐聿修出族请求的情况下,居然还会给他升官。若说流觞曲水是文人在打学士府的脸,那么这卷圣旨,就是陛下在堂而皇之地宣告陈聿修的分量。
她仰头望向他,清澈的眼眸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陈聿修感到腰间柔柔环上了一双手。郭临侧着脸,紧紧地靠着他的胸膛,一面蹦跳踱步,一面不断呢喃:“太好了,聿修……”
陈聿修忍不住浅浅一笑,整个人顺着她的步子踉跄后退。正要伸出手轻抚她的背,然而下一瞬,笑颜尽散,神色陡然惊变。
郭临兴奋得忘乎所以,连一只大手横着揽在腰间都未能察觉。等到整个身子猛地天旋地转,最终被人横扛在肩头时,她才傻了眼。怎么突然就倒悬半空,视线颠倒天地了?她结巴半晌问道:“聿……聿修?”
却听他一声冷冷的吩咐:“你们先不收拾了,都下去。”
清扫筵席残局的仆从不敢违背,连声应是。郭临眨了下眼,还未说话,身子遽然又一阵回旋,地面掉了个面,陈聿修抗着她大步往内院走。
“聿修,放我下来!”
他不回话,直接踹开一间厢房,粗暴地掀起内间珠帘。行到床榻前,突然一把把她掼在床上。
郭临摔得晕晕乎乎,那还有什么高兴的劲儿。只觉一团怒火瞬间腾起,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啊!”
陈聿修俯身而下,双手撑在床榻边沿逼向她。郭临吓了一跳,整个人不自主地后缩,但目光还是不依不饶地瞪向他。
“我只是告诉你,”他眉头一挑,面色冷严,“自古抱人都是男人做的事。”
“嗯?”郭临睁着眼,满脸莫名。然而稍稍细想片刻,脸就开始不争气地越来越红。
好像……似乎……可能……在她刚刚环着他的时候,一个兴奋用力过猛,把他整个人抬起来了……
“看样子是想起错在哪了?”
“我……我那是高兴嘛,”郭临撇撇嘴,小声辩道,“又不是故意的……”
陈聿修站直身,轻飘飘地瞟她一眼,轻蔑的意思再明确不过。郭临气得咬牙切齿,却理亏得紧,只能暗自腹诽。陈聿修淡淡地收回目光,状若无意地抚了下肩头长发,突然间,就将外袍脱了下来。
郭临瞪直了眼,盯着落在地上的外袍,这一惊,连声音都在打颤:“你你你……又做什么?”
“扛你进来,出了一身汗,自然要去洗洗。”他抬脚朝外走去,行到门口,回头一弯唇角,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这不才下午吗,就要洗澡?郭临才勉强收回神思,伸出手贴上面颊,果真烧得滚烫。可偏偏脑中他的那些动作,扰人地回放个不停。
她拼命地甩了甩头,直甩得发髻散乱,也浑不在意。又呆呆地抱膝在床上静坐了片刻,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
他要去洗澡,那就洗啊,把我留在这儿作甚?
她这下敢理直气壮地冷哼一声了。毫不心虚地跳下床榻,不忘给地上外袍踩上一脚。然而这厢房位于内院幽深的地带,她不熟悉路,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内院正门。
好在下一个拐角,总算看到聿修的书童。郭临连忙抢步追上,一拍书童的肩。书童吓得直呛,尤其在他看清来人之后,表情更是被惊得古怪扭曲。
这复杂晦暗的目光瞧得真是倍感渗人。郭临连忙握拳清咳一声,正欲问路,却听书童幽幽地长叹了口气,侧身抬手指了个方向。郭临一愣,暗赞这书童甚是乖觉,大笑着道声谢,便顺着指引的小路走去。
拂着路旁柳叶,走下来甚至能闻到一股水汽清香。郭临吸吸鼻子,猜测着聿修这一个月来修了多少地儿,怎么这地儿她还没见过呢!
越是走进,潮湿的水汽越发聚集。久了湿湿地贴在郭临脸上,感觉倒是和温泉颇像。
果不其然,待弯过一颗粗壮的树木,眼前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水池。白雾弥漫得看不清景色,但尚能分辨出周遭种类繁杂的树木,或花或叶颜色各异。被水汽晕染开来,恍若仙境。
她挽袖擦了擦额上被热气熏出的汗珠,继续朝水池走去。粼粼水面,飘着几片丁零的梅花瓣。她忍不住蹲下身并指舀起一捧温水,那暖流弥漫过指尖,好似连心扉都被包裹起来。
“阿临。”
蓦然一声熟悉的呼唤,郭临怔怔地侧过头。此情此景,她几乎要以为是幻觉。然而透着重重水雾,依稀望见水面尽头,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仿佛桃源仙境的帘幕在一层层剥开,相迎的仙人灵秀玉拂。眉似深墨,唇胜朱丹。长长的直发湿漉地散在肩后。柔柔的一层水光,印出脖颈下方清秀有力的锁骨。
陈聿修抬眼望着她,咪眼浅笑,凤眸中滑出一道晶亮的眸光。他徐徐启唇:“你……”
一团鲜红落地飞溅,郭临僵着脸,顶着一道自鼻而下的血线,“咚”地一声栽进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