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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鬓边生了白发,走路也有些佝偻,他又唤一声,“这位小姐是否从巡抚衙门里出来,敢问小姐......”
霍青棠抬头一笑,这么一笑,笑中带泪,“巡抚大人不在,他......”
“史纪冬这老东西去哪儿了?”
陈瑄声如洪钟,霍青棠转过去,她眼珠子里是染红的湿气,陈瑄倒是笑,“女娃娃哭什么,本将是漕运总兵官,你个女娃娃这一哭,倒显得本将欺压了你。【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陈瑄自身上扯下一块玉来,“来,这个送你去玩,别哭了,传出去于本将的威名有损。”
“哧哧”,青棠又要笑出来,陈瑄走近两步将手中玉佩丢进青棠怀里,“送你去玩,你倒是先告诉本将,里头人都哪里去了?”
这是一块鹰爪鲤鱼的玉坠子,对应的意思的“抓住礼遇”。陈瑄真是大方,对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都仗义施财,难怪齐氏一直说他,金山银山沈万三都要被你爹败光了。
青棠低着头,闵梦余从里头出来,手里还抓着陈瑄的帖子,“漕运总兵官陈大人自远方来,下官有失远迎,苏州府同知闵梦余携巡抚衙门全体同僚迎接陈大人大驾。”
陈瑄扭过头去,上下打量闵梦余,“你一个苏州府同知,你不好生在州府衙门里呆着,在这巡抚衙门里做甚么?”陈瑄嗓门大,说的话又不甚客气,众人都望过来,青棠也朝闵梦余看过去,闵梦余倒是笑得大方,“陈大人大驾光临,里头请吧。”
陈瑄走路步伐挺括,他将先一脚迈入了位于苏州府的应天巡抚衙门,闵梦余紧跟其后,霍青棠的神情有些讷讷的,她一双眼睛似陷入悠长又寂寥的彷徨,陈荣瞧了这个貌美又奇怪的女孩子一眼,也跟了进去。
陈瑄行事大刀阔斧,说话更是不遮遮掩掩,他撩起衣袍于内衙坐下,当下就道:“圣上有意南归,本总兵先行来看一看,如今冬季过去,河水解封,本总兵想见于应天巡抚,问问扬州、淮安口岸各处的情况。”
陈瑄为漕运总兵官,彼时的漕运总兵身兼数职,除了辖下漕军十二总之外,更有兼任巡抚之职责,他所负责的地区,又不限于运河地带,包括漕河所穿越的扬州、淮安和徐州。
有师爷上了茶,正要回话,闵梦余道:“如今长江以北都安康,以南也是一样的。”
陈瑄茶盖都没掀开,将茶盏搁于方桌之上,直接道:“就在年前,怎么本总兵听说凤阳府发水了,淮河冲了河堤,凤阳也于巡抚大人治下,不知对于此事巡抚大人有何解释?”
陈瑄这一套来势汹汹,陈荣面目平静在内衙一脚立着,一句话都不多说,霍青棠则也站在角落里,没有做声。陈瑄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目光一瞟,落在霍青棠身上,“这位小姑娘是......?”
闵梦余笑,“回总兵大人,这位便是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嫡亲的外孙女,她姓霍。”
陈瑄端起茶杯,撩开盖子,吹了吹里头的氲气,“嗯,就是史纪冬死了的那个闺女的闺女?”
内堂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陈瑄又看了霍青棠一眼,“我记得你爹过去外放去了扬州府,如今去了何处?”
霍青棠站在那处,完全没有听陈瑄说了些甚么,她在看她的爹爹,这个狠心将她们母女撵走,小事糊里糊涂大事又不含糊的爹爹。青棠的眼睛睁着,目光像深渊,神情苦涩又有羁绊,这样的目光太奇怪,她似有一颗柔心,里头情绪万千,奔腾又压抑,陈瑄一眼瞧过去,觉得这姑娘的眼睫在颤动,也似内心有伤痕。
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能有甚么伤残,若说黑漫漫的悲哀,则有自家的小七,年纪轻轻,早已经入了亡命的祭坛。
陈瑄不再看霍青棠,转而同闵梦余道:“本总兵近日会去扬州、淮安各地转一转,最后再回苏州与巡抚大人话别,今日他不在,就请你转告吧。”
说罢,陈瑄起身就走,青棠喉咙不受控制,她唤一声:“别走!”
陈瑄回头,“姑娘还有事?”
青棠道:“陈大人不若去府里坐坐,外、外祖就、就在家里。”
这几个字说得断断续续,霍青棠觉得她费尽了毕生力气在自己亲爹面前唤别人一声外祖父。
陈瑄道:“不急,等本总兵都去转上一遍再说,总有机会的。”
闵梦余跟在后头去送,“总兵大人起居饮食如何安排?”
陈瑄用一种带笑的眼神看了闵梦余一眼,“你小子装腔作势倒是好本事,与你家那个大伯一样,假惺惺的。工部在扬州、徐州都有分支机构,本总兵自有人接待,犯不着你操心。”
闵梦余青衣浅袍,陈瑄睃了他一眼,“你小子不肯做我家的女婿,你是不知道我家小七有多好,哎,不同你说了,我家现在的女婿比你强多了!就你现在这一身,他穿得比你好看。”
闵梦余陪着笑脸,霍青棠想起昔日光辉,她心头的记忆发光一般一一涌现,是啊,当日的小七,还有当日的顾惟玉,当日的牡丹花,还有当日的金玉良缘。
如今都没了,如今她的父亲已经不认得她,她的父亲随手给了她一个物件,她也不认得那物件,也不知道那是她父亲何时从何地弄来的东西,从头想来,她竟对这个家了解的太少,对陈家了解的太少,对她爹了解太少,也对陈瑄这个人了解得太少。
陈瑄是漕运总兵官,但她不知道他是意志力坚强、精力充沛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处事果断的人,他也是个有军事才能的人,她做了瘸子,怎么连心胸都缺了一块。
霍青棠很郁郁,陈瑄带着陈荣早已踏出了内衙,她依旧在门口站着,不记朝夕。
......
宝卷自京城回来了,他送信去京城,又与陈瑄一道南下返回苏州,这头回来,宝卷将陈瑄夸个不停,“少爷,我觉得咱们真是有好运气,你是不知道陈大人有多好,少爷有这样的岳父大人,真是有福了。陈大人每日带着我,咱们吃喝住行都在一处,他......”
顾惟玉阖上账本,“你一路花了岳父大人多少钱,改日都给岳父大人送回去。”
“这多不好,谈钱伤感情,陈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说少爷你甚么都好,只是万事都太谨慎,尤其是在钱财方面,倒显得斤斤计较。”宝卷道:“少爷,你听出来没有,陈大人这是说你与他不亲热呢,一点子钱算来算去,人家都不高兴了。”
“啪!”顾惟玉将算盘珠子一拨,“钱是钱,情是情,混在一处才是伤人伤己。”
宝卷撇嘴,转了话题,“霍姑娘呢,这头你住在苏州府,她也不来看看你?”
顾惟玉一双眉目扫过去,“胡说八道!”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和陈大人在一处久了,说话都直来直往了。”宝卷拍自己嘴巴子,“哎呀,少爷,您别生气,宝卷没别的意思,宝卷的意思是说,霍姑娘应该珍惜您在苏州府的日子,等过几天咱们回了洛阳,那岂不是想见都见不到了。”
顾惟玉拿开算盘,宝卷忙去打水,等顾惟玉净了手,又坐下了,他才说:“少爷,咱们在苏州府呆的够久了,老太爷写信来问您甚么时候回去,还有二公子的事情,老太爷说也该有个定论了。”
宝卷抿着嘴,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少爷,宝卷多嘴,将这事儿同陈大人说了,陈大人说这是小事儿,不值当咱们操心。陈大人说他会直接去找史侍郎沟通,叫咱们把心放回肚子里......”
顾惟玉忽抬头看了宝卷一眼,宝卷勾着头,“少爷,是不是宝卷多嘴,办错事了?”
顾惟玉没有说话,屋子里铁一般宁静寒凉,宝卷呐呐,“宝卷也是好心,宝卷是不想少爷再为二房操心,二少爷自己不知事,得罪了史家的二公子,这头老太爷又逼着,宝卷还不是想替少爷分忧,陈大人就管着漕运这一块,咱们找陈大人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再说了,陈大人是少爷的岳父大人,因着这一层关系,陈大人怎么都不会不管咱们的。”
外头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大风刮过,吹得木窗子咿呀作响,宝卷去关窗,又给顾惟玉铺床,“少爷,您是不是担心陈大人管了这桩事情,日后就不会管您要娶霍姑娘那一桩事情了?宝卷觉得您多虑了,陈大人可好了,他真的很好说话,他是没见过霍姑娘,霍姑娘那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您要是和陈大人说了,他肯定会帮您的......”
话语渐渐消歇在了风雨里,谁人说了甚么再也听不见,通通滚进了惊天雷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