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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
云娘召了柜面的一个伙计过来,指着一匹雪青的杭绸道:“你这缎子怎么卖?”
那伙计瞧了一眼,回道:“原本是五十铜钱一尺,见姑娘这么漂亮,便算姑娘便宜些,四十七个铜钱一尺。”
云娘将那匹杭绸一扯,一整张布料铺展开来,那伙计道:“姑娘好眼光,这缎子是南京城的新样子,还卖到北京城去,好多太太小姐们都喜欢......”
云娘只笑,并不说话。
伙计以为云娘是嫌贵,又道:“本店今岁才新开张,姑娘喜欢的话,不若四十五个铜钱一尺,当本店送给姑娘的人情,来日姑娘也好常来捧场。”
店家的话说得很漂亮,不料云娘却道:“你唬我了,这块料子哪里值得这么多钱。”
伙计扬起一边眉毛,口若悬河,“姑娘这就不懂了,这杭绸乃用提花织机经线显花,您看这底纹,深浅有度,荤素相间,穿在身上,那就是活色生香啊!”
周围已经有人聚过来,一位太太凑过来,拿起那雪青的杭绸看了看,说:“的确漂亮。”又转身对云娘道:“姑娘你要不要,你不要的话,我买回去裁一件斗篷,正好春日里穿。”
那伙计笑吟吟的,“太太真是好眼光,这缎子这颜色咱们这只得一匹,整个苏州城都是不多见的,太太穿了,保准与旁人不一样。”
另一桩生意要做起来了,只听云娘说:“我不买,不过我劝这位太太也不要买。”
那位太太扭头,“姑娘这又所为何事?”
云娘搁下手里的料子,“因为店家做生意不诚信,他们撒谎。”
伙计立马回道:“我哪里有撒谎?”
云娘瞧着他,“你前头说得不错,这料子花式看上去的确是南直隶出产的,可你隐瞒了年份,这杭绸底字万字纹,的确是由提花织机所织就,但近些年提花织机已经很少见,特别是在南直隶,如今大部分复杂的纹路都由纬锦的花楼织机所织,提花织机早已渐渐难寻了。”
云娘顿一顿,“也就是说,如果你这料子是新式的,那就不是南直隶出产的,否则,你这料子就是旧物,起码是十年前的旧物!”
周围哄然,伙计红着脸,“就是南直隶产的,我们没骗人!”
云娘道:“那好,既然是南直隶产的,你这就是十年八年前的缎子,人家是老黄瓜刷绿油,你是甚么,老货新卖?你卖老货都罢了,为何还要收新货的钱?你可知南直隶的云锦,逐花异色,也不过五十个铜钱一尺,你说,你为什么将十年前的杭绸卖得这样贵?”
周围人都瞧过来,七嘴八舌的,说甚么的都有,“这料子竟然这样旧了,存得不错啊”。
有说,“看着不错,你瞧那底纹,是不是有些龟裂?”
那头回:“裂了?”
“是啊,裂了,这再好的缎子,摆个十年,总归是要有点毛病的。”
议论声不绝于耳,伙计还要再辩,里头走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他说:“二位姑娘好,在下是这绸缎铺的大掌柜,听说二位姑娘想选一些成衣,外头位置小,施展不开,二位姑娘不若跟着在下进里头瞧瞧?”
媚春与云娘对视一眼,两人都点头。
伙计嘟着嘴,还要辩解,那中年人看他一眼,“将料子收起来。”又对围过来的媳妇太太们道:“咱们店里还有很多其他花式,请大家慢慢选,在下先失陪。”
那两个姑娘跟着掌柜的进了内间,伙计低头将那雪青的杭绸卷起来,外头有人调侃他,“我说店家,你这料子还卖不卖,不若便宜些卖给我,就算十年八年的旧货,我也是不计较的。”
说罢,外头又是一阵哄笑。
云娘与媚春坐下了,有婆子端了茶水上来,那掌柜的说:“二位姑娘喝茶。”
茶是好茶,云娘挑开盖子,抿了一口,说:“掌柜的是否怪小女子扰了您的生意。”
那掌柜的抬眉看了云娘一眼,笑道:“在下姓张,这一桩的确是咱们绸缎庄的问题,与二位姑娘是无关的。”
媚春接口,“那不知张掌柜叫咱们进来......?”
掌柜的一招手,后头进来两个伙计,各人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头还叠着成套的衣裳。云娘道:“这是?”
张掌柜笑,“这是本店新来的成衣,外头还没展出来,这头先给两位姑娘看看。”
云娘站起身,翻了翻伙计托盘上的衣裳,“哟!掌柜的好客气,这还是南直隶的织锦,萋兮斐兮,真是漂亮。”
张掌柜道:“姑娘好眼力,正是织锦,既然姑娘是行家,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云娘点头,“张掌柜请讲。”
“是这样的,姑娘今日在咱们店里见了陈年的匹缎,还望二位姑娘不要说出去,这两套衣裳,就当咱们绸缎庄给二位的谢礼。”
媚春嘟嘴,“又不是只有我们二人见了,外头悠悠众口,你堵得住吗?”
张掌柜笑,“二位姑娘才是行家,外头的妇孺,都是从众的,过几日也就忘了。”
云娘笑一笑,“张掌柜也是行家,做生意的行家。好,这衣裳我们收了,话我们也不会出去乱讲,只不过有一桩,还请掌柜的解惑。”
姓张的掌柜笑眯眯的,“姑娘请讲。”
云娘问:“听闻这绸缎庄是扬州的铺子,怎的开到苏州城来了?”
张掌柜瞧了云娘一眼,没有做声,云娘道:“不瞒掌柜的,小女子家中也有个铺子,铺子很小,自然比不得张掌柜这一家财大气粗。如今您这铺子生意愈发好了,小女子家中那生意亦是愈发惨淡,这才来问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听云娘这么一说,张姓的掌柜脸色才松下来,他说:“姑娘说的不错,张家绸缎庄的确是扬州的铺子,但如今咱们东家在苏州也买了几块地,都准备用来经营绸缎庄,姑娘家的生意,自然是不如从前了。”
云娘道:“我记得从前这地头的铺子是卖笔墨字画的,过去生意并不怎么样,改成绸缎铺,反倒还旺了些。”
张掌柜笑,“姑娘既是行家,又是本地人,在下也是从扬州府才到贵宝地不久,过去这里的生意竟是一点都不知情。姑娘这样能干,窝在小铺子里也是可惜了,不若到咱们绸缎庄来帮忙,价钱都好商谈。”
张掌柜开始挖人,云娘笑道:“多谢掌柜的抬举,但家里的生意是祖传的,虽然不济,却也不能轻易丢了。掌柜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
云娘话说的婉转,张掌柜也笑,“那就随姑娘的意愿,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姑娘若改了主意,便到这铺子里来寻在下,随时都可以,张记绸缎庄欢迎之至。”
“那就多谢张掌柜了。”
云娘起身,媚春也跟着起身告辞。
那头说:“这衣裳有两套,一套是二经绞罗的蔷薇山茶花纹,一套是四经绞罗的牡丹花罗,二位姑娘的肤色一个白皙,一个红润,穿起这两色来绝不会错。”
张掌柜指着一套水红小衫、银红坎子配大红裙子的蔷薇山茶罗,对着云娘说道:“姑娘皮肤白,穿这个指定好看。”
媚春在旁边站着,掌柜的拿起另一套里深外浅从姚黄到鹅黄的小袄长裙递给她,“姑娘气色饱满,着牡丹富丽,这牡丹绣色自深而浅,所谓正晕,姑娘穿起来悦目,再合适不过了。”
媚春转头去看云娘,张掌柜笑眯眯的,和气得很,云娘从荷包里拿出一锭碎银子,“多谢张掌柜,这衣裳我们要了,但也不能叫你贴钱,咱们摆下本钱,就当多谢你拿好衣裳招待我们。”
张掌柜弯起眼睛,看云娘的眼神愈发满意,直道:“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伙计包好了衣裳,云娘与媚春抱着衣裳走出来,媚春道:“这家铺子好不实在,明明有好的,偏偏不拿出来,还拿旧年的东西充好的,真是无商不奸!”
云娘回头看了那铺子一眼,“那杭绸也不是不好,只是时日太旧了,那上头的花纹,分明是好些年前流行过的款式,的确不值当那么多钱。”
媚春撞了云娘一下,“好呀你,瞧不出来,竟还有这等本事,懂得纺织?”
云娘低头,“我爹爹懂这些,我家里过去真的是开绣坊的,后头我爹爹病了,绣坊也卖了替我爹爹看病,后来......”
媚春叹气,“我说呢,你这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那你爹爹也是其中高手咯?”
云娘展颜一笑,“何止,就那铺子里头的纹路花样,没一样是我爹爹不会的,就连南直隶新出的那种织金云锦,我爹爹瞧了瞧,都说可以织出来。”
云娘因云端生的病,脸上少有笑容,这白日里一笑,笑出灼热的光彩来。媚春侧目,盯着云娘看了半晌,“我才发现,你也生得挺好看的。”
云娘敲了林媚春一下,“‘嗤’,你这甚么眼光,才发现本姑娘美貌无双啊?”
那头笑一句:“三分颜色,染坊都开起来了。”
两个姑娘笑着走远,没瞧见后头张家绸缎庄里站出来一个人,那人生的极好看,唯独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连带着觉得他的腿脚也不好了。
这样的玉人,白璧有瑕。
......
伶俐摆出一长溜的衣裳,“姑娘,快来看看,您喜欢哪一件,我赶紧替您晾晒,还要熨烫,省得吃酒那日来不及。”
璎珞也在旁边站着,“大姑娘,日子也没几日了,范家姑娘前几日还着人来问,问您从扬州城回来没有,为何回来了也不去看她。”
青棠在窗下坐着,外头还是寒凉,石榴过来关窗子,“姑娘莫要坐在那头吹风,当心吹了头疼。”
外头一个影子一晃而过,石榴道:“璎珞姐姐,你陪着姑娘选衣裳,外头有人作妖,皮又痒痒了!”
石榴说的是江儿,这丫头自从回了霍青棠的院子,有石榴和璎珞挡着,她进不来内室,便每日在院子里转悠,只要窗子开着,就能见到她瘦兮兮的影子。
床上摆着数套衣裙,好些都是用史东星带来的料子新制的,那位二舅舅是这样说的,“哪家的姑娘不爱俏,尤其咱们青棠长得好看,就更要俏了。”
史东星带了好些花样新奇色泽丰润的料子过来,有一些料子初看平平无奇,照着太阳一看,竟能折出珍珠般的光彩来。
璎珞她们见了,都啧啧称奇,史东星说:“这色儿不是小姑娘用的,等你们成了亲,一个二个的,我给你们一人送上四五匹,裹在身上穿个够。”
史家这位二公子向来就是这样语出惊人,几个丫头听了这样的话,都羞着要走。
青棠要去范家吃喜宴,她这位二舅舅照着春日的制式让人裁了七八套衣裳给她,如今都摊在床上,等着青棠自己选。
璎珞拣起一件酒黄的裙子,“大姑娘,这件可好?”
青棠瞧了一眼,“听闻此次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要来,这黄色虽不正,也怕犯了忌讳。”
“那这条翠色的,上头用银丝串着玉葫芦,也好看。”
璎珞指着那青翠的裙子,裙子的腰摆处绕着几圈银丝牵的玉葫芦,青棠摇头,“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的,亦是不好。”
璎珞最后拣起一条水红的长裙,裙子上下一色,独领口处镶了三圈细小的珠儿,珠儿围成圈,似项圈一般垂在领下。镀金均匀的金色小珠子与各色碧玺钉在一处,粉玺莹润,绿玺轻巧,三色的宝石滚在衣上,倒是给这水红的裙子增添了几分俏皮之色。
“大姑娘,这件衣裳好看,再配上上回那对耳坠子,咦,那耳坠子呢?”
石榴从外头掀帘子进来,道:“璎珞姐姐,你在找什么呀?”
璎珞一边翻找,一边回说:“大姑娘那一对掐丝滚珠耳坠子,你看见没?”
“不是在匣子里吗,前几日我都瞧见了。”
石榴走过来,将匣子里的首饰细细数了数,回身对青棠道,“大姑娘,不止那一对赤金掐丝滚珠耳坠子不见了,连同二公子送给姑娘的火钻也不见了。”
“火钻也不见了?”
璎珞将匣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一时间,宝石坠子、珍珠簪子,各色首饰摊了满了妆台,青棠站起身,将桌上饰物一一瞧了一遍,果真史东星送的那枚粉色火钻不见了。
“死浪蹄子,敢偷大姑娘的东西,看我不打死她!”石榴捏着手就往外头冲。
璎珞拦她,“江儿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偷也不会偷大姑娘的火钻。”
石榴拧眉,“不是她,那是谁?是她每日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天天盯着这屋子,我看就是她!等我抓住她,问个清楚。”
江儿进来之时,石榴拽着她手臂,瘦弱的小婢勾着身子,往霍青棠身前拜,青棠在窗下坐着,瞧也没瞧她一眼。
“大姑娘,江儿给您请安。”
小婢的声音怯怯的,青棠搁下手中的书,捻了捻指甲,道:“江儿,你回来了?”
这话听着教人奇怪,甚么是‘你回来了’?江儿本就是青棠屋里的丫头,后来因得罪了青棠,才被史顺打发出去扫院子。如今只能说江儿从外院进了内院打扫,她又不曾被驱逐出府,决算不上‘回来了’。
青棠一开口,江儿就跪下了,“大姑娘,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多嘴了,求大姑娘网开一面,饶婢子一回吧......”
过了一个年,江儿不见长大,倒显得越发瘦小,她跪在地上,瑟瑟缩缩的,石榴用力拍了她一下,“你快说,你是不是偷拿了大姑娘的东西?”
江儿被石榴拍得往前头一个哆嗦,险些磕到头,她说:“大姑娘明鉴,不是婢子,不是婢子拿的。”
石榴还要上前,璎珞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江儿否认,青棠发笑,“你说不是你,那你知道是谁拿的?”
“婢子......”
石榴蹲下来,揪住江儿手腕,“你成日在窗外转悠,肯定知道到底是谁拿了大姑娘的东西,你若是不说,我们就当你是贼,然后去报官。就说你窥视主家,又手脚不干净,看你还得不得出来!”
江儿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妆台旁边,她蹲下来,在床脚处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果真被她摸出一只耳坠子来。
青棠看了石榴一眼,石榴也照着江儿的样子去贴着妆台的那只床脚下去摸,过不得半刻,照样也摸出东西来,就是那枚火钻。
石榴又取了个鸡毛掸子,在床下扫了几下,另一只耳坠子也出来了。东西都找到了,江儿说:“姑娘瞧见了,东西都还在,不是婢子偷的,婢子没偷。”
石榴与璎珞对视一眼,两人站到旁边,青棠瞧见寻回来的失物,说:“焉知不是你故意藏起来,最后再来领功?”
江儿摇头,“不是的,大姑娘,不是这样的,不是江儿做的......”
“哦,是吗?”青棠还是笑。
江儿来回念叨,‘不是自己做的’。除此之外,别的都不肯说。
青棠的手指在窗下的小几上敲了敲,木头桌子发出几声有节奏的脆响,“看来你是苦没受够,那断臂之痛还想再来一回。”
江儿闭着眼,往青棠跟前一跪,磕头道:“不是婢子不说,是婢子不敢说,姑娘的屋子的确有人来过,就是史管家!”
石榴一听,叱道:“放屁!史管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进姑娘的屋子,还翻姑娘的东西。”
青棠抬眸,“哪个史管家?”
江儿道:“大管家,史大管家!前日午后,姑娘的屋子里没人,婢子在扫外头的院子,过了一息功夫,就瞧见史大管家进来了,他翻了姑娘的书信,还有衣裳,最后才翻姑娘的妆台,那耳坠子和火钻都是那时候掉在地上的。”
石榴道:“东西掉了,你都瞧见了,难道史大管家眼神还不如你?”
江儿低头,“史大管家是瞧见了,当时外头有响动,他便合上匣子,用脚将坠子和火钻踢到床底下去了。”
青棠抿着嘴,没有吭声。
江儿道:“大姑娘,江儿说的都是真的,史大管家看了大姑娘的信,江儿真的瞧见了。”
‘哼’。青棠一声冷哼,一脚踹在江儿膝上,“满口谎话,胡说八道!滚回你自己屋子,不许出来,以后也不要你扫院子,等你好了,就去外院帮忙。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谁也不许求情!”
也不知道江儿是不是被霍青棠一脚踹断了腿骨,当下就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青棠指着璎珞,“你扶她出去,不管养不养得好,都不要再回来了。”说罢,还嗤道:“看见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就心烦!”
“是的。”
璎珞瞧了霍青棠一眼,垂着眼睛扶起江儿,两人一道出去了。
“姑娘,既然不是江儿做的,为什么还要撵她走?”
石榴凑过来,给霍青棠端上一杯热茶,“姑娘消气,石榴觉得江儿她不敢了,姑娘何必......”
青棠将窗户拨开,瞧了远去的江儿与璎珞一眼,说:“江儿留不得。”
“为什么?”石榴苦着一张小脸,“姑娘,你做甚么发脾气,还踢江儿,婢子瞧着她也挺可怜的。”
青棠仰起头,看着石榴,“石榴,如果史管家和我只能选一个,你听谁的?”
石榴停了一瞬,回道:“石榴是姑娘的人,自然是听姑娘的,不管是史小管家还是史大管家来了,石榴都听姑娘的。”
“那好,就当这东西不见了,就当咱们没寻回来过。”
“为什么?”
石榴正要张口,忽的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说,当作史大管家从未来过?”
青棠将寻回来的耳坠子和火钻都放到石榴手里,说:“都是值钱的东西,丢了可惜,你替我收着,若咱们落难了,兴许哪一天还用得着。”
石榴抿着嘴,低声道:“史大管家是不是误会大姑娘了,要不然,为什么......”
青棠叹气,摸摸石榴的脑袋,“唉,真是三日如三秋,我们石榴也变得聪明了,竟然晓得史大管家不喜欢我。不过这个事情不要同人说,二舅舅不可以说,外祖父不可以说,就连,就连史小管家都不可以说。明白吗?”
......
小丫鬟江儿又病了,说是在大姑娘院子里扫地的时候,摔断了腿。
一时间府里众说纷纭,有说江儿这丫头片子命薄的,“看她那瘦骨伶仃的样儿,瞧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有说江儿与霍青棠八字不合的,“这还有甚么好说的,上回江儿就在大姑娘院里断了手,这回又摔断了腿,指不定她那八字与大姑娘不合。然则大姑娘的八字大些,把她克着了”。
风言风语传遍了虎丘脚下的史家府邸,史秀站在院中,他指着其中一个仆妇,“你刚刚说甚么,谁断了手脚?”
那仆妇见是史秀,立马弯腰低头,“史大管家听岔了,咱们是说江儿命苦,先前断了手,这回断了腿,是个不走运的。”
史秀发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他眉间的皱纹深成了‘川’字,他说:“怎么断了手?”
原先就几个仆妇聚在一处,一个道:“具体的不清楚,说是在大姑娘屋里摔伤了。”
“不对、不对,是这样的,江儿那时候还在大姑娘屋里服侍,后头她自己爬高,似乎要拿个甚么东西,没站稳,从凳子上跌下来,摔断了手臂。”
“哦哟,天可怜见的,真是遭罪呀!”
“可不就是,江儿在外院做了几个月,倒是好生生的,没听说弄伤哪里。”
话题似乎又要回到江儿与大姑娘八字不合的话题上去,史秀皱着眉,“不要再说闲话,各自散了,做自己的活。”
大管家都发话了,几个仆妇就地散了,末了,还听见一人道:“还是大姑娘的命硬些,克别人,别人克不着她。”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
史秀盯着那几个仆妇的背影,眉头都皱在一处,后头史顺走过来,唤一声:“父亲。”
史顺穿着藏青的新袍,脚下穿着鸦色的新靴,面上亦是如沐春风,史秀转过身子,瞧自己儿子,“你这又是上哪儿去?”
史顺低头道:“儿子不去哪儿,大姑娘方才传人叫儿子过去一趟,儿子正要......”
史秀蓦地盯了史顺一眼,音色沉重,“是那个叫璎珞的?”
“父亲说什么?”史顺垂着头。
史秀沉沉的叹气,原本就严肃的音色又低了些,“并非说璎珞不好,只是那丫头心思不在你身上,你莫要执迷。”
史顺抬起头,“父亲,我......”
史秀摇头,“我会托大人另外替你看一门亲事,至于那丫头,就当你们有缘无份吧。”
史顺上前一步,“父亲,为......为甚么?”
老人不再多说,抬脚便走。
史顺在后头道:“父亲,璎珞并非您想象中那个样子,她......”
史秀转过身来,“先不说璎珞本身如何,如今即便你要求娶,大姑娘也不会同意的。璎珞还是要回霍家,迟早的事。你若不信,便瞧着吧。”老人道:“璎珞的去处早有定论,她这番回来,并不是与你有缘,只是大姑娘的迂回之策罢了。”
史顺张着嘴,年轻的面庞纠在一处,眉目中有美物骤失的错愕,与遗憾。
老人叹气,“大姑娘哪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早早就将霍家的后路安排好了。至于璎珞的路,你的路,不在一处。”
墙角的红梅谢了,那头似乎有一枝红杏探出头来,花儿没开,倒是树枝子发了芽,抽了枝。
史顺站在霍青棠外间的时候,璎珞来撩帘子,史顺突然细细地看了璎珞一眼。璎珞很标致,温柔又漂亮,史顺过去见她,只觉心内烧得慌,时时见她,都不敢多看,生怕一颗心要跳出来。今日史顺的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盯着璎珞瞧,她眼中没有一丝羞涩。史顺说:“我爹爹今日问我亲事,我说我预备向大姑娘求娶你。”
璎珞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有些吃惊,唯独不见喜悦。
史顺道:“你不喜欢?”
“我......”璎珞撇开头,“这等事情,我做不得主。”
史顺今日倒是有些不寻常,他说:“那好,我去同大姑娘说,她这样看重你,肯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说罢,史顺真的迈步往内间走。璎珞一把抓住他,“别。”
说了个别字,又再无其他话。
‘砰’,史顺感觉自己用精血浇筑的一方坚硬堡垒就这么崩塌了。只言片语,一个眼神,半个推却,一切都崩塌了。
史顺嘴角勾起笑意,笑得冷冰冰,又怪里怪气,“那好,我不说。”
说罢,瞧了璎珞一眼,“我等你。”
璎珞垂着头,含含糊糊,“嗯。”
史顺一把抓住璎珞手腕,“嗯?你‘嗯’甚么?难道你不是等着去给霍大人做妾吗?”史顺的声音低低的,眼神中带着罕见的严厉,他声音低沉哀悯,“璎珞,你这是自己犯贱,你这是自己犯贱,你知道吗?”
璎珞被史顺拽着,不敢去瞧史顺的眼睛,她用力去掰史顺握住她手腕的右手,“你放开我”。
史顺将女人往旁边一丢,“女人有很多种,像你这样上赶着去给人做妾的很少见。”
璎珞被史顺丢了一个踉跄,史顺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抚平了衣袍,踏步进去了。
石榴见史顺进来,笑道:“史小管家好,您喝什么茶?”
史顺笑道:“越发会耍嘴皮子,当心大姑娘不喜欢你。”
石榴笑嘻嘻的,“怎么会,大姑娘不曾说她不喜欢石榴呀。”
史顺摇头,“跟了大姑娘,越发蠢了,过去也不见你说这样的蠢话。”
石榴笑嘻嘻打帘子出去了,青棠说:“我想问一声,明瑰成亲那日,外祖会不会去吃喜酒?”
史顺低头回道:“老爷委托我父亲去送礼,至于老爷自己去不去,则要看那日衙门事情多不多。”
青棠抬眉看了史顺一眼,“那好,那日你同我去,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石榴端了茶进来,“姑娘,您怎的不算婢子一份,您去哪里,婢子也跟到哪里啊。”
史顺睃石榴,“到时候怕你乐得找不着北,还跟着大姑娘?”然后点头应和,“是的,我同父亲说一声,那日我随大姑娘一同过去。”
石榴将茶水递给史顺,“史小管家喝茶。”
史顺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道:“恐怕范家当天会很忙,大姑娘是预备吃了酒席再走,还是同范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石榴道:“怎么不吃席,听说桌席是得月楼和春意闹两边的师傅一起整的,咱们不吃吗?”
史顺笑,“吃,你就想着吃。你怎么不想想,那日范府有多少人,外官带着内眷,你能吃多少?”
石榴撇嘴,“那范姑娘同咱们姑娘肯定有话要说啊,咱们一去了就走,范姑娘岂不是很失望?”
史顺摇头,“只怕不是范家姑娘失望,而是你要失望,那日女眷们都要去贺喜,咱们姑娘去了,还不一定能见到范姑娘,更别说凑在一堆说话。”
石榴叹气,“这样啊,那有什么意思,范家姑娘岂不是如人偶一般,半点自由都没有?”
史顺笑一笑,道:“这还算好的,如今只是范大人在苏州府摆个送女宴,等范家姑娘嫁去侯府那一日,才是真正热闹。”
石榴接口,“才不是甚么热闹,范家姑娘那是受罪,真正受罪。”
史顺正了颜色,“说甚么呢,侯府高门,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
石榴不说话了,低了头,站到青棠身边去。
青棠说:“听闻此次来迎亲的是裴家世子,世子代次子迎亲,京城又离此地路途遥远,想必范大人准备还需要一些时日,明瑰也不会即可起行,是故不必着急。再者,如今这几日,正是范府最忙的时候,咱们去了也只能添乱,有什么话,等喜宴办过了再说也不迟。”
史顺道:“大姑娘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范姑娘的正日子在五月,虽然二月二范大人办喜宴,但离范姑娘正式出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今河水解了冻,坐船上京只需月余,也就是说,大姑娘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与范姑娘话别,尽够了。”
“正是如此。”青棠笑看了史顺一眼,手中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史顺搁下茶杯,退了出去。
外头回廊里,璎珞眼睛红红的,似哭过一般。
史顺也不理她,侧身要从她身边擦过去。
“欸,你......”
璎珞开口,“你怎么了?”
史顺转过身来,别的话也不说,“我只问你一句,我求娶你,你嫁不嫁我?”
璎珞脸色不好,“你......你同大姑娘说了?”
女人脸上带着莫名的惊恐,史顺突然觉得他很不喜欢这种情绪,一个女子这样恐惧自己求亲,那她究竟想怎样呢。
史顺勾起嘴角,“是呀,我方才同大姑娘说了。”
璎珞捏着帕子,“那......她同意了?”
璎珞向来温柔美丽的眼睛要流出泪水来,史顺心想,若是平日里见了,还不知要心疼成甚么样子。今日见了,却想问她一问,‘你既然这样怕我,作何还要接近我’?
话在嘴边,史顺又问不出口,他不想折腾这个可怜的女人,这女人陷在一场铺天盖地的爱河里面,即使那河水只会淹死她。
史顺扭了头要走,璎珞从袖中抽出一根银簪来,上头嵌着珠花。这是旧年的时候,史顺送她的,那时候他喜欢她,喜欢这个如樱花一样标致娟秀的姑娘。他以为她的心如他一般,艳如桃李,爱之灼灼。
结果错了,她的确在爱恋一个人,但并不是他。
史顺侧眼看璎珞,“你欲如何?”
璎珞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等着我做甚么?”史顺鲜少这样咄咄逼人。
璎珞说:“我不想骗你,不想骗你的。但我不骗你我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是啊,活不下去。我如果不和你交好,我怕姑娘心意一来,随意打发我嫁了。我不和你交好,我怕大家冷眼看我,觉得我是攀高枝失算了,跌了下来。我不和你交好,我便在大姑娘面前,也不那么重要。我......我走错了路,我不和你交好,寸步难行。”
女人面上又要垂下泪来。
史顺道:“明明知道是错了,你还不打算回头吗?”
“嗤”,璎珞笑起来,她穿嫩黄的小衫,手里捏着翠色的帕子,笑得张狂,“回头?回哪里去?嫁给你,你爹同意吗?”
她一直在笑,简直要笑弯了腰,“自打我这回从扬州城里出来,我就没打算再走回头路。我要嫁给他,我必须要嫁给他!大姑娘不同意又如何,张氏不同意又如何,黄莺怀了孕又如何?她们一个个的,都只有滚开的命!”
史顺一把抓住她手臂,“胡说甚么!你疯了?”
璎珞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疯了?不,我没疯。若不是我的那瓶子药,黄莺早就进门了。哼,当初鸣柳阁响当当的花魁,如今还不是在外头住着等着生孩子。”
史顺瞧她,“什么药?”
璎珞低头甩了甩帕子,叹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大姑娘当初被老爷打了板子,黄莺的确来送过药,她也的确来送了两次,太太总之是个不管事的,她糊里糊涂的,可我不糊涂啊!黄莺拿来的东西,我怎么会动,所以当时那药根本就没拿给大姑娘用。大夫不是说了,病重之人,内服外用,都有规制,切忌随意用药。你说,黄莺拿来的东西我怎能抹到大姑娘身上去?”
史顺睁大眼睛,“你冤枉了黄莺?”
‘哧哧’,璎珞发笑,“冤枉?我的老天爷,她本就害得大姑娘被老爷打板子,怎么能谈得上冤枉她?”
璎珞道:“还是多亏她送了两回药,要不然大姑娘也不会再将我从太太手里要回来。这一桩,的确是要多谢她的,多谢她这样愚蠢,才让我看见了机会。”
史顺瞥璎珞,“你就不怕大姑娘知道了真相容不下你?”
璎珞勾着嘴角,低头一笑,“容不下我?我只怕大家伙知道了真相,霍家也好,史家也罢,到时大家容不下的是她。”
“甚么意思?”
璎珞呼出一口气,甩了甩帕子,“不可说呀,不可说。秘密都说出来了,还有甚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