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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十来人坐在座位上,大概都带了家属,场子里的人不少,相互握手点头后,全场就黑了,大家开始看《空谷兰》毛片。这里是趁下午场还没有开始之前,借的场子。一个半钟头,电影结束,灯打开,刘骥收拾倒转片子。电影院里窗盖往上抽起,换空气,光线越来越亮。
刘骥穿着长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走上台,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他说这片子,正在编辑。“我在导演时,特别注意用特写镜头,拍女演员的眼睛,她的泪水,她仰起头来脸最美,正好适合这个含辱负重的母亲形象。这种close-up效果戏场舞台没法做到。”
刘骥已经拍了三部电影,开始在明星公司,后来转到蓝影公司。
刘骥说,他不想隐瞒,他的目的是劝如意演戏公司把蓝影买过来,蓝影刚拍完《空谷兰》毛片,但是负债累累,难以维持,想连片带公司一道卖出。原先就欠着如意演戏公司《空谷兰》剧本版权费,现在首先就想到筱月桂。
刘骥热心地拉这条线,“这次唐磊泓老板全力投资《空谷兰》,原准备大赚十万。杨耐梅曾在《玉梨魂》中演过纯情小姑筠倩,这次反过来演坏女人柔云,她的名声就能保证成功。”
常荔荔坐在座位里就呱呱说起来:“这个杨耐梅也不过如此。”
刘骥说:“杨耐梅家里正在闹,父亲深感有辱门风,引以为耻,父女决裂。”
荔荔对筱月桂说:“假定我演电影,你会与我断绝母女关系吗?”
筱月桂一笑:“恐怕你做了大明星,会不要妈了。”她对刘骥说,“电影上演了,谁还来看我演的申曲《空谷兰》呢?”
这时刘骥走下台子,到他们跟前,对筱月桂说,正好互相激发,互做广告,本来就是各有观众。这种戏观众就爱看几次才过瘾,两个不抢道。演戏成本小,稳赚,但赚得不多。电影投资大风险大,但会大赚。
荔荔又耐不住抢过话头:“我就不相信会亏,只要让我来演!好莱坞女星我也能比,而且电影不说不唱,正巧我嗓子不好,老让妈瞧不起。”
“别胡闹,电影这种东西干脆是金子堆出来的。我没有那么多钱。”
筱月桂板着脸说,她觉得荔荔的美国派头不含蓄,她一直在想让她到欧洲深造,做个优雅女士。
荔荔说:“你有,你有,新沪大舞台,你就投资四万。”
“剧场那种事,靠你余叔撑持,才能不亏,不然被人敲竹杠都不够。”
荔荔高兴了,笑着说:“这就行了。我就要他出面来撑持如意电影公司,他不敢说不!”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荔荔小姐发话,当然没有人敢说不字!”
原来余其扬坐在背后位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几年不见,他留起了胡子,不过修剪得整齐,穿着长衫。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仪态稳重,知道自己的权势,他的几个保镖站在不远处。
荔荔冲了过去,还像以前孩子那样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余叔,你跑哪儿去了,这才回来,把人等死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让我拍电影。”
“拍,拍,就拍电影。”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了,惊奇地看看他已经不认识的常荔荔,半晌才转身,对筱月桂说,“抱歉,要事缠身,今天才回上海。几年不见,荔荔小姐真出落得成个人物了。”
他走到前面来,常荔荔跟上,手臂挂在他臂弯里。
筱月桂说:“阿其,不要乱答应,荔荔已经不是孩子了。”
“咦——”荔荔说,“说出来的话,还敢赖。”她转过脸对余其扬说小时候最爱说的话,“答应的事,你敢赖吗?”
余其扬笑着想拍拍她的头,转而觉得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收住了手。他问刘骥:看来,你知道各家公司的底细。给我们说说明星为什么能兴旺发达,蓝影为什么会关门?
“风险的确很大。这几年‘一片公司’太多,拍片不易,成功更不易。蓝影失败原因,主要是财力不足,其次才是剧本和演员。”刘骥说,“明星公司开张,剧本演员都不成问题。但资金只有四万,拍一个片子都难以维持到底,只好欠着演职员工资。做完《孤儿救祖记》,光卖到南洋就赚回了八千,拷贝卖到全国大赚数倍投资,都说‘孤儿救了公司’。”
“今天不是往日,有多少电影公司竞争。”筱月桂一看这阵势,大家光往好里说,就插上嘴,“片子抢着上市,孤儿救公司,这种事成了轮盘赌押宝。你们都知道我从来不上赌台!”
但是常荔荔马上接上去:“但是看电影的人也多起来了,你看一个好莱坞就把洛杉矶弄富了。”
大家都看着余其扬,都知道他是理财能手,上海第一个银行家兼洪门山主,只有他说了才能算数。
余其扬想想说:“我看把蓝影接过来,有个现成的只欠加工的片子《空谷兰》,借此成立如意影片公司可行,我出面招股八万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有几个条件,一是必须你筱月桂亲手操办,别人我不放心;二是你刘骥给我从明星挖人才过来。”
常荔荔插上嘴:“三是常荔荔出演主角。”
这次常荔荔逼得太紧,无法再当作半个玩笑敷衍。看到余其扬和筱月桂犹豫的脸色,刘骥打圆场说:“明天我带荔荔去明星摄影棚,让郑大导演给她试试镜头,或许就是好材料,说不定。”
常荔荔高兴地跳起舞来,“I am a star!I am a star!”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还演不演申曲?我们正要排新戏!我正要请人作曲,乐队里要加西洋乐器,把申曲弄成‘东方歌剧’——一句话,我自己的艺术事业还要不要?”
余其扬劝解说,你的艺术计划继续做,就抽出一点时间,大家凑凑热闹。一时间,满场哄谈起来。
常荔荔正在与刘骥兴奋地交谈,筱月桂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一边露台上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余其扬注意到了,跟了过去。
筱月桂忧虑地对余其扬说,你知道我培养荔荔这么多年,送到美国读书,就是不愿意她跟我一样做戏子。我让她从美国回来,家里待几天,就送到欧洲去读大学。她连见那个市长公子的面都不肯,真是让我操心透了。
余其扬拍拍她的背,说做淑女,做贵夫人,做才女,都得她自己挑。你女儿是你的心肝宝贝。她不肯见那个公子的面,那就是说,见了也没用,弄得不好还得罪人。
“不说了,这是她自己的路。”筱月桂叹了口气,“如果她命中该演电影,我也只能帮她一程。不过,难道我已经到了结束舞台生涯的时候?”
余其扬安慰她:长着呢,长着呢。但是每天要上台唱三个钟头也太辛苦,至少可以隔天上台,或者干脆只有礼拜六礼拜天上台,来个奇货可居。
筱月桂笑笑说:“那么钱怎么说?这种电影公司的事,花钱海了去。”
余其扬笑了,“你早该问这事。这样,算是力雄银行发给你八万无息债券,三年结清,赚了全是你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筱月桂这才笑,“看来你为了荔荔真不惜花工本。什么时候你借给如意班这么一笔钱?”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仔细寻思此事。“说是钱来得容易,毕竟是要还的。弄砸了大家没法下台。这样,这个如意影片公司,我要你做董事长。上海江湖险恶,只有你能稳住局面。”
余其扬沉思地说,上海洪门的资产,早就从烟赌娼转到银行烟草船运。现在看来,也该在娱乐业插上一脚,上海人既然在玩字上花钱,整个中国也会跟上,在玩字上花钱。他又说他到南京、合肥、济南看了一圈,个个号称是“小上海”,跟得紧。电影这事,洪门能做!
筱月桂开始放心了:“你把这个公司当作自己的事业,我就放心。我又不是洪门什么人,恐怕就说得远了。”
“只要上海还是上海,就还是要靠洪门这个牌子。”余其扬说着,转身看荔荔正在手舞足蹈,“你该高兴了,看女儿跟你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比你还活络会讨人喜欢。”
筱月桂没有看荔荔,倒是抬起脸来看他,他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抚摸了一下,而她马上把他的手捉住,按在腰上,侧过身来朝他看。
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两个人影贴得很紧,亲密无间。毕竟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面。看来他们的关系,早就不避人,别人也见怪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