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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世忠的跨院处在一个清静而显眼的位置,这外头一围是没有人敢来吵扰的。
两扇门叶子半开,听见里头传出桂盛的声音:“干爹高抬贵手,看在儿子这么多年尽孝心的份上,救儿子于水火吧。”
戚世忠吊着阴长的嗓子:“你让我怎么调?东厂没出过错,不能替换;换你去张贵妃那里,素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脸上也不光彩。先搁那呆着吧……”
“诶,不是,这……眼看都三年了,皇帝爷和她也不见动静。镇日只见她画瓶子捻胭脂的,儿子这何日是个盼头哇。”桂盛似皱着脸庞为难。
戚世忠打断他:“皇上年轻气盛,正是人生最好年华,这不过才三年,你怎就知道以后?叫你蹲着你就蹲着。”
然后便见桂盛垂头丧气地出来了,穿一身橘色曳撒,刺绣花样纷呈。耷拉着脑袋,抬头撞见吴全有,眼里头微微有点嫉涩……真不知这阴脸的麻杆太监和干爹什么关系,自个掏心掏肺比不过他疏疏淡淡。笑脸打了声招呼:“哟,吴掌事,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不叫吴爷爷了。
吴全有与他客气:“不知桂公公在里头,多有打扰。”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来瞧瞧干爹。不过您这是……抱着个什么呀?”桂盛勾头眯眼地看着他怀里水灵净的小麟子。
小麟子蜷起的小手儿不自觉攥紧,眼前这太监皮笑肉不笑的,她心里不晓得为什么,天生有一种惶促。
吴全有轻抚她小背:“新收进宫的小太监,带来见见祖宗。”
桂盛瞧着莫名有些眼熟,但仔细又想不起来什么。听说是宫外头新进来的,也就没多想,甩甩袖子走了。
戚世忠正在院子里喝茶,仰靠着黄花梨木雕蝙蝠书卷式扶手椅,一旁香炉子熏香袅袅,他也就只好这两口。
吴全有把孩子放下来,叫了声:“戚公公今天好兴致。”
戚世忠斜眼瞥他一瞥,并没有多少意外:“这不是见你来了吗?得有多日子不见,寻思着你也该来找我了。”
吴全有耸颧骨含笑:“是,劳公公费心。”
戚世忠冷哼:“能不费心?你是我带进宫来的人,如今外头都说你没净茬,这要晓得的就算了,不晓得的都说我包庇你吴全有逃避审查,说你私生了个秽种子。你这不是存心折我寿、拆我台么?”说着似看不看地剜了眼小麟子。
吴全有听了不好意思:“都是兄弟我的错,早该来见公公了。旧时朋友托我新收进个小太监,说是生下来就蔫了蛋,茬也葱尖细,家里穷,干脆给送去断了根。我看这孩子挺有天分,就带来见见祖宗,公公赏他口饭吃。”
戚世忠半闭着眼睛,手掂茶盏不说话。
晓得他必是一切已了如指掌,吴全有只得谄脸:“什么都瞒不住公公。”
戚世忠这才拖长了嗓子:“哼,就凭你我昔日的交情,有必要冲我打幌子?好在是个丫头,要是是个带把的,你要留在内廷可就没那么容易……准备怎么打发呀?”
晓得今时不同往日,戚世忠这个人心辣手狠,恩是恩、仇是仇,有一还报一还,恩惠从不多给。吴全有瘦高的身躯半拘着:“先养上几年,过几年岁数大了叫陆安海带出宫去。”
戚世忠脸色不好看:“你也不见得是个爱掺和事儿的人,从前我想抬举你,你是三番五次的推搡。今次倒乐意帮那老太监收养秽种子,给你什么好处?”
吴全有扯着嘴角,亲自上前沏了杯茶:“哪能呢,戚公公要有什么吩咐那还不是就一句话?老弟定当尽心竭力马首是瞻。”
他这话一说,便意味着把自己伏低了,从此两脚掺进泥窝,再别想置身事外。
戚世忠这时才转脸看向小麟子:“都有什么天分啊,看着嘎伶仃的。”
吴全有招手叫她过来拜见戚爷爷。
小麟子心里其实是怯惧的,这大太监蟒袍上像爬着条蛇,眼睛也阴勾勾的叫人不敢直视。但还是刚强地走过来,两膝盖着地,恭恭敬敬磕头叫了声:“戚爸爸,奴才给戚爸爸请安。”
戚世忠一口茶呛在喉咙:“噗,你刚才叫了我什么?”
“叫爸爸。”小麟子不自觉抿起腮,不晓得哪句话说错了,有些惶促地看着吴全有。
吴全有心里暗骂老太监混账,当他戚太岁是好巴结的?人人都似他稀罕那一声爸爸?
连忙递上一只红盒,里头装着一枚白玉瓷的小盅:“这是小伢子特意孝敬给公公的。”
戚世忠打开来闻一闻,是乌龙茶捻出的茶粉,调了点奶末子,清甘中带着一抹淡淡奶香味儿。他面色稍霁,问吴全有:“是你教给她的?”
问的是那声“爸爸”,吴全有偏作是不答。只讪笑着自嘲:“我哪有那能耐,都是她自个调的。贯日总听我说戚公公的威风,打心眼里崇拜着您呢。”一边说,一边笑脸看向小麟子,暗暗用眼神震慑,生怕小东西忽然一紧张尿湿了裤子。
戚世忠上下扫量着小麟子,三四岁把规矩做得有板有眼,穿一身簇新小太监袍,乌眼珠子樱桃小口儿的,清灵劲只觉哪里面熟。他一时想不起来,便吊长着太监嗓子:“倒是生得讨巧……你是姑娘啊还是小子啊?”
小麟子听不懂意思,抿着小嘴巴。见他直勾勾剜着自己,只得细声慢气道:“我是小太监,太监生来为伺候主子,得当牛做马。”
吴全有在旁低声解释:“没告诉过她自己是姑娘,不识得雌雄哩。”
戚世忠便靠回椅背,半眯着眼睛假寐:“……听着,爸爸可不是乱叫的,小心掉脑袋。起来吧。”
这便是应了她留下来了。吴全有连忙叫小麟子磕头:“还不快谢戚公公赏饭吃。”
“是。谢戚爸爸赏恩典~”小麟子脑门磕着地板,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腿跪酸了,这才鞠着身儿爬起来。
紫禁城落日黄昏西掩,在红墙围拢的院子里打出一片清寂。吴全有抱着小麟子出院门,戚世忠又对着他背影吩咐一句:“眼下宫里朝外众说纷纭,都说中宫会有动荡,你那御膳房更要担十二万小心,别弄出三年前那种浑事来。”
“差事上公公只管提点,我能做的定当尽心竭力。”吴全有步子微顿。
抱着小麟子走出来,陆安海已静悄悄候在外头,看见小家伙脑门上磕一片红,肉疼得不得了。吴全有用眼神瞪他,陆安海嗫嚅着说不放心,跟过来看看。
跟过来看看?那脏哑巴狗倒把他打好的小包袱都叼来了。
“吊眼瓜子老没眼界!”吴全有阴脸损人,心中到底舒了口气。
自此小东西就算是在宫里光明正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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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像是天生对厨灶有缘,但能叫她呆在御膳房,就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从前宫门下钥,陆安海清早进宫瞧她,都还攥着她的关公爷在小炕上睡呼呼;如今大早上天没亮透,就看见她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立在清晨朦胧的光影里候自己。
杵在灶膛旁看大厨爷爷炒菜,垫在小凳子上看师傅切丝,一看能看个半天,一个萝卜一个洋葱都叫她着迷不已。早前惶喜劲儿没过,生怕隔几天又把她拉回去关着,不是困极了不肯走哩,叫干活儿没有不殷勤。煲汤的喊她:“小麟子诶,给拿根葱。”小腿窝子跑得比谁都快,呼啦啦就给递过去了。叫拿葱没有拿成蒜的,叫拿盐巴也没错拿成糖。
宫里头太监不是没小的,七八岁入宫的也有。但七八岁已经知人事了,经历过那一场剜心碗骨的痛,心里是卑微、可怜而阴狭的,看眼睛就能透出一股卑涩。她这样一个不记事的年纪去了那茬,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双眼望进去干干净净不掺杂念,人们对她也是欢喜。
按制小徒弟学厨得先从洗从切开始,她太小不能拿刀,吴全有给找了个驼背的拌菜老师傅。人老心归善,不像年轻的师傅,一边教你一边又忌讳你开窍。
那老蔡师傅自个手头的活儿也忙,就给她在跟前摆了张小矮桌,拿了几个调料盅子给她,由着她在一旁鼓捣。时而得空了弯下腰掂几口尝尝,好吃了就点点头,不好的就不说话。她仰着小脑袋巴巴地等评判,见你不说话便又低下头重新来,自个也默默地悟出一条不从套的小门道。
七月天酷暑炎炎,宫里头树少,炽热的阳光不留情面,炙烤在紫禁城金黄的琉璃瓦上是能冒烟的,连青砖石地面也被烤得白闪闪刺人眼目。御膳房里热得跟蒸笼似的,正是午间布膳时候,院子里候着一排等送膳的太监,一个个俱都弓着背,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
天热,娘娘们没胃口,酸香咸辣的各色凉菜就成了炙手可热。各宫里都眼明手快地往自个的食盒子放,轮到皇四子没有了,问谁匀出一盘,说今儿不和皇后娘娘一起用,单独吃哩。
单独吃,单独吃谁还照应他?当年西长房门外活活仗毙了二三十个太监,如今老哥们几个早晚进出玄武门,都觉得那里寒渗渗的站着一排鬼影子。太监卑贱命苦,出了皇宫没处去,冤魂不散呐。他皇四子天生贵胄只手通天,跌个跟头就能死几十条人命。
没人匀,皇四子跟前的侍膳太监就不好办了,不够脸面央老蔡师傅多做,又怕被皇后娘娘撞见发现例份少了,嘴里头叨叨着:“好歹总得有吧,这可怎么是好,这不够交差啊。”像是多叨叨几句就能引起谁人同情,给现糊弄地拌上一盘似的。
倒还真是有,矮桌子旁小麟子支着耳朵听,听到是四皇子,不由想起那天奉天门广场前奔跑的少年。便端着自己的小菜碟子跑到那侍膳太监跟前,大方地嘟着小嘴巴:“给,拿我的去吧。”
她是真大方。每天都拌菜,除了老蔡弯腰尝几口,其余的都是喂狗儿,这也太不得志了,多么希望也能在台面上露露脸儿。她目光炯炯,满带诚意。侍膳太监低头一看,却是眼藏嫌弃的……这、这也拌得实在不够漂亮。
罢罢,死马当成活马医,有总比没有好。想想就塞进了食盒子,袖子袍子摇摇摆摆的出了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