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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后,钱昭随着其其格去牧场看羊。
以其其格的身份,并不需要辛苦劳作,但老阿爸却闲不下来,每日照管牛羊马匹才觉过得有滋味。
钱昭不会骑马,只能跟其其格共乘一匹。翻过营地之后的小山包,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粉紫花海。
其其格翻身下马,弯腰折花,回身笑着对钱昭说:“往年开花还要晚些,是为了迎贵客么?”
尧塔悠闲地跟在一边,赏花赏美人,只觉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差使了。
那一蓬蓬看似稠密实则稀疏的嫩草,抽起粉白/粉紫的花穗,却盖不住其下黄色的沙壤。钱昭也摘了几穗,问道:“这附近都是沙地,怎么不去草多的地方放牧?”
其其格答道:“这里是冬营盘。草原上最怕白灾和黑灾,白灾是雪太大,草场都被盖住,牲畜没有草吃;黑灾是雪太小或者没有雪,牲畜就没水喝。这边沙地长榆树,能挡风,沙丘还有阴坡,阴坡总会有雪,黑灾也不怕。过些日子等天再暖些,我们便要迁地儿啦。”
在一旁盯着羊群一直沉默的老阿爸突然道:“女娃娃懂得什么。沙地的草嫩着呢,能肥牲畜,吃这草的羊比别处的都好。”
钱昭想这“好”的意思是“好吃”么?她笑着问道:“我是都不懂呢,阿爸告诉我,为什么沙地草好却还要迁地方呢?”
老阿爸瞧了她一眼,答道:“沙地冬天好,夏天就太热了,草不耐踏。再说草原上的人,怎么能总在一个地方呆着,牲畜还不把附近的草都吃尽了?”
羊群一边吃着草一边移动,牧羊犬围着奔前跑后,阿爸也跟着慢慢往前走。
钱昭一边摘花一边追着问:“其其格,这些羊怎么长得不一样呢。”
其其格放弃了花,却采起草来,抬头回答:“有的是山羊有的是绵羊,混起来养好。”
“黑脖子的是山羊还是绵羊?为什么混着养好呢?”钱昭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平坦的沙地茫茫无际,浅绿的嫩草与粉紫的花穗交织着延往远方。
裘树民一人在帐里待得十分无趣,白日还能在近处走走,天刚擦黑便只能等着入睡。
钱昭却在此时送了两盘菜来,一盘是羊腿,金黄带着焦香,显然是刚刚烤好,另一盘是绿色小葱样的拌菜。
“这是沙葱,我今天刚采的。就过了水,加了盐和醋,可好吃了。”她笑盈盈地说。
裘树民承她好意,尝了一口,果然带着股葱香,入口却比什么蔬菜都嫩,轻轻一嚼微微辛辣的汁液就在唇齿弥散开。他狼吞虎咽地把两盘菜一扫而空,吃完抹着嘴,才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没给你留。”
钱昭却说:“我吃过了。你吃东西都这么抢着来,可是平日里吃不饱么?”
裘树民回道:“早些年在家种地,就不知道吃饱是个什么滋味。后来投到老掌门下面,好了许多,总算早晚有顿稀粥,逢年过节有干饭。殊华掌门管事之后,带着大伙儿出口外跑镖做买卖,终于不用挨饿了。”
钱昭问:“靠种地就一直没饭吃?”
裘树民回忆往昔,感慨道:“俺们山西地贫,比不了你们南方。忙活下一年,粮食不够吃半年的。当年闯王在陕西起事那么多人依附,就是想要口饭吃。别说是旱了好些年,就是不遭灾,也活不下去。反正俺是不想再饿肚子了。”
钱昭若有所思,又问:“你们掌门呢?”
裘树民答道:“有个老妇人肚子一直疼,掌门给她诊病去了。”
“她还会医?”钱昭奇道。
裘树民骄傲地道:“那当然,掌门的能耐多着呢。”
两日后清军启程,伊尔德讨来一架勒勒车,其其格便赠了钱昭一匹温驯的枣红马儿拉车。秦殊华这两天结了不少善缘,想来明年生意便能做到这一部来了。
继续往西南行进,这日宿营之地在一处满是野杏的山谷。
杏花正值盛放,粉色的花树在远方赭黄的山壁与谷地茸茸绿草的映衬中更显娇艳。
伊尔德远远看着钱昭独自站在一株高大的杏树之下,仰头望着满枝繁花。这两日天气渐暖,皮袄已穿不住,钱昭换上了汉装。风扬起她的素缎襦裙,花雨纷纷而落,真是极致美景。
伊尔德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向她走了过去。钱昭发现他时,他已逼到近前,退后两步,后背便抵住了树干。伊尔德抬起胳膊挡住她去路,几乎将她圈在怀中,与她四目相对,越发情难自禁,低头欲吻。
钱昭矮身从他胳膊下钻出去,提裙便跑,却被他一把抓着胳膊拽了回来。他紧紧握住她右手,目光热切,声音微有些颤抖地道:“宋姑娘,我……我想娶你。”
钱昭皱眉扫了一眼被他攥痛的手,道:“你先放开。”
掌中的手柔软冰凉,他直想揣到怀中暖着,但见她冷下脸,怕惹恼了佳人,只得稍稍松开。
钱昭用力抽回手,在腕骨处揉了揉,望着他道:“不曾问将军年纪,可及冠了么?”
伊尔德见她没有转身就走,不由松了口气,盯着她晕陶陶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不知宋姑娘芳龄?”大约不过十六吧,两年前她还是稚弱少女,如今形貌已带了些妇人的妩媚之态。
“二十二,比我夫君小几岁。”钱昭微笑道,“家中可有娇妻稚儿?”伊尔德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她继续道,“既如此,所谓‘娶’是什么意思?要我抛夫弃子于你为妾么?”满人早婚,以他年纪地位,大约已是儿女绕膝。
伊尔德无言以对,钱昭话说完了便要离开,他看她转身终是克制不住,勾住腰身将她抱住。
钱昭浑身一僵,却不挣扎。
怀中人一动不动,他却能觉出她的害怕与抗拒,她的确讨厌自己,没有比这更叫他伤心。于是贴在她耳畔轻道:“椿儿姑娘,我喜欢你,望你不要忘记……”说着放开她径自离去。
钱昭一直背对,感觉他走远才用手捂住那边耳朵,手心使劲搓着耳廓。
“你不怕他真的强来吗?”身后传来秦殊华的声音。
钱昭转过身面对她,笑着回道:“他是聪明人,不会。”
秦殊华看出她笑容勉强,转开脸道:“你以后小心些,别再独自待着。不是人人都如他‘聪明’,又有所忌讳。”
钱昭没有答她,伸手接了一片缓缓而落的花瓣。山谷起了一阵微风,在夕阳的金辉中撩动她的额发,也将那花瓣吹起飘扬而去。
瞧那杏眼微眯水色潋滟,秦殊华蹙眉道:“长这般好样貌,也怪不得个个对你献殷勤。”
钱昭目光冷然,道:“他们这般对我,不过因为就算我不愿,也无反抗之力,即便我拒绝,他们也没什么可损失的。若换了你,他们敢么?”
秦殊华心道,要是自己恐怕早一剑刺死了事,可就是忍不住问:“那殊烨师兄呢?”
钱昭愣了愣,思索片刻,认真地道:“我往后总会报答他的。”
秦殊华为师兄哀叹了声,牵了她的手道:“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你就算长得丑,也是好姑娘。回去吧。”
钱昭只觉那布满薄茧的手干燥温暖,由她牵着回了营地。
归化城建在大青山南麓大河之滨的土默川上,自古水草丰美,蒙古名叫做“库库和屯”(注),原意是“青色的城”。
清军并不进城,即由此南折。
钱昭自那日便没见过伊尔德,此时告别,他在她乘的车外下马。她撩起帘子,道:“谢将军相送之恩,后会有期。”
伊尔德递给她一只荷包,以满语道:“你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便来京师寻我。”
钱昭默默收了,颔首为谢。伊尔德也不耽搁,翻身上马,领队绝尘而去。
蒙古语庙称为“召”,归化城内外召庙遍布,城内因互市的客商云集,十分繁华。不过,此城在多年前曾遭清军焚毁,青砖砌起的旧貌却是看不到了。
秦殊华带着钱昭和裘树民到了往常落脚的会馆,遇见从鄂尔多斯地方回来已住了一日的秦殊烨。
“西边还顺利么?怎么不见师叔?”秦殊华没看到傅百山,便问道。
秦殊烨回道:“师叔先回口内了。茶砖和盐货卖得价钱不错,就是途中遇到大风和沙尘,赔了一头骆驼。”
秦殊华在心中评估了损失,点了点头道:“人平安就好。”
“你们还贩盐?官盐还是私盐?”钱昭好奇起来。秦殊华带去东边乌珠沁穆的那一批货都丢了,她也没见过都有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以奇怪地眼神看着她,还是裘树民说:“如今还有什么‘官’‘私’?”
钱昭心想真是多此一问,明季官盐便贵价,如今兵荒马乱,清廷更无力过问,谁还受那个禁制,于是摆了摆手道:“喏,当我没问。”
自从出了口外,众人都没仔细清洗过,灰头土脸了好些时日。归化城附近海子众多,水是不缺的,城内用煤亦方便,城内汉人多,便建了好些澡堂子。
钱昭和秦殊华去不了外边澡堂,只能让店家烧了水,互相帮衬着在房内洗浴。钱昭以前洗澡都有婢女服侍,倒是头一回帮别人洗,此时拎着铜壶,生怕水太热,浇了一点便问:“烫不烫?”
秦殊华低头捋着长发,回道:“不烫,再淋些。”钱昭便继续往她头上浇水。如此等她洗完了头发,钱昭身上已出了一层汗。秦殊华见她单衣半湿,不知是因为汗还是洒了水,便道:“把衣裳脱了吧,我给你兑水。”
“哦。”钱昭放下发髻,把粘在身上的单衣和主腰都扒了下来,搁在衣架上。
秦殊华兑了一桶水,伸手试了试冷热,回身见她半弓着腰坐在小凳上,等着自己帮她舀水湿发。俯身的姿态更掩不住胸前弧度,对比之下,自己真不足观,忍不住捏了一把,道:“小丫头,胖乎乎的。”
钱昭惊呼一声,嗔怒道:“你做什么!”
秦殊华笑着轻轻压低她脑袋,道,“好啦,赶紧洗,水都凉了。”
钱昭抱怨了声,便仔细搓揉秀发,她发量不丰,发色也并不是深黑,从来十分宝贝自己的头发。
洗完澡,秦殊华拿出一盒子瓶瓶罐罐,道:“喏,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香味,随便选了一种。”
“都是什么?”钱昭擦着湿发问。
“头油、面脂、口脂。我以前不知有这么多花样。”秦殊华自己也挺好奇,拿起一瓶,拔了木塞,凑到鼻端嗅了嗅。
钱昭十分惊喜,她的脸都快被风吹得起皮了,也不挑剔合不合用,笑着说:“多谢殊华姐。”
秦殊华捏了捏她的脸,问:“小丫头多大年纪了?”
钱昭打开她的手,往脸上抹着面脂,答道:“十七了。”
“十七啊,看上去还要小些。”
(注)库库和屯,今译作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