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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最强大的杀伤力在于,它能让最熟悉的人都变得陌生。
季礼已在练武场默坐了一日一夜,却依旧不能将那个自己亲手提□□的少年和“巫国世子”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思绪翻飞,东阳侯不禁忆起——五年前的暮秋月夜,年仅11岁的少年一人一剑,擅闯剑北大营,不仅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帅帐,还连挑先锋营五员大将,甚至扬言要夺了三军帅印。还记得,小小的孩子被自己的铁枪制服时,倔强坚执的眼神,如一团黑火,足以映亮整个黑夜。那情景,令他想起了荒漠里初露爪牙的狼崽,总喜欢挥着利爪伤人,却不失可爱。
大半夜,帐下一众将军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娃娃扰了好觉,便纷纷凑了过来,连唬带吓的逼问他身份来历。被打伤的那五名将官甚至嚷着要将那少年押进帐中严刑拷打。
当时巫国与北边荒漠的鬼方国交战甚恶,双方都使尽解数往对方营寨安插奸细,且手段越来越高明。俘虏、营妓、难民、孩子……皆是安插奸细的惯有手段。此等敏感时候,这孩子出现的如此诡异,众人心弦紧绷,自己亦不得不提高警惕。
那少年最终昏迷在他的铁枪之下,不是被吓的,而是因为重伤和脱水。据说,他跑了五天五夜,累死了七匹马,才来到这里。
他的身体,单薄滚烫得厉害。黑衣之下,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最新的,是一道道被利刃砍的皮肉翻卷的剑伤,背上和腿上几处,甚至露出了白骨;而真正致命的,却是穿胸而过的那一剑,堪堪擦着心口,再近半毫,便可致命。
对此,有人认为是鬼方使得苦肉计,有人则生了恻隐之心。大半夜,帅帐吵作一团,自己也举棋不定,只能喝令众人回营休息,等人醒过来再议。待第二日升帐议事,左右两列将领却少了三人,负责点卯的将官支吾半晌,才敢说出三位将军是连夜审奸细去了。
自己心头一震,赶过去时,少年已被鞭子抽成了血人,帐内充斥着皮肉烧焦的糊味儿,虎贲营大将张远正拿了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对他眼中的“奸细”极尽折磨。
半月前,张远因为轻信一个孩子,误中敌计,不仅丢了整营的粮草,还险些命丧苣峡谷之中。自那以后,他便对那些看起来伤痕累累、无依无靠的孩子深恶痛绝,看哪个都觉得是奸细,稍有不顺眼,便要拿了审问一番。
见到自己掀帐而入,那少年睁大一双黑眸,冷冷一笑:“都说东阳侯谋勇无双,乃真英雄,而今看来,也不过是畏敌如鼠的纸老虎!”
因为这一句话,自己力排众议,将他留在了军中。不是因为受了激将,而是生了驯服之心。
而这少年身体内蕴含的巨大能量,却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小小年纪,箭术卓绝,驯服烈马无数,连军中最厉害的弓箭手都败在了他手下,沙盘点兵布阵,更是翻云覆雨、奇招百出,连精于此道的季宣都啧啧称奇。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少年在寻找水源、勘测地形上,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与天赋,巫国与鬼方的对战僵局,由此打破。
时间久了,一帮老将也渐渐觉得这娃娃甚是有趣,寻了空隙便逗他玩耍。自己对他的偏宠,更是不输剑儿,不仅亲自指点他枪法,还让他单独创立黑云骑,建功立业,扬名剑北。
可一夜之间,这些,全部都变作了一场笑话。
五年的朝夕相处,他竟将自己瞒得这么深!
他常年驻扎在边关,虽未见过他们巫国那位小世子,却早有听闻,巫王亲手教授世子文学武功,宠之如宝,甚是骄纵。他实在想不通,当初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怎会是备受巫王宠爱的世子?
而堂堂一国世子,冒名从军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年,巫王对剑北的情报,了如指掌。每遇紧要战事,王旨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准确到达,难道,这就是他潜入军中的目的么?可他季恺之何德何能,竟值得自己的君上付出如此代价,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思及此处,季礼无端出了一身冷汗,太阳穴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季宣徘徊在练武场外,踟蹰着要不要近前,见老父似是身体不适,忙疾步过去扶住他。
季礼沉痛而叹:“枉我戎马一生、破敌无数,最后,竟被一个孩子耍的团团转。你说,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自己所揣度的一切答案,他都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季宣不忍看父亲虎目中流露出的伤感与失望,他知道,两日来,父亲心中的哀伤,多于愤怒。
“孩儿早就怀疑过,辰儿的身世不简单,可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是——”胸口蓦地闷痛,那四个字,季宣也说不出口。顿了顿,他道:“也许,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季礼苦笑:“自从回到王都,他对我撒下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同王上在我面前演了一出又一出好戏,我就像只猴子一般,任人戏耍犹不自知。我甚至真信了他是为了救兄长而来,不惜一次次拿季氏满门来回护他。若他真有苦衷,恐怕,也是在思量着如何快速的铲除季氏罢!”
“父亲!”季宣悚然一惊,光天化日,臣子口出此言,是大不敬。这件事,竟将向来理智果敢的父亲,打击得如此之深。
而他们都没注意到,练武场外的白袍少年,铁拳紧握、双目喷火,飞也似的离开了。
不出半刻,柔福长公主惶惶不安的奔到练武场,一改往日柔静:“父亲,宣哥,不好了!剑儿他骑了匹马,怒气冲冲的出门了!”
季氏父子脸色大变,半晌,季宣干哑着嗓子道:“他定是听到我们的谈话,闯宫去了。”
文德门外,季小将军单枪匹马,把守门将士挑得人仰马翻,负责劝架的几名内侍也被他打得满地找牙。闻讯赶来的独孤信大是头疼,若换做别人,他早命人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捉拿。可马上的白袍少年,不仅是东阳侯府的小侯爷,还是柔福长公主之子,更是声震天下的烈云骑统帅,就是借他独孤信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伤他分毫。因而,独孤信只能一边小心周旋,一边命人火速去禀报巫王。
巫王本在陪吴妃赏花,听得奏报,好整以暇问:“他为何闯宫?”
守门将士嗫喏半晌,才敢说:“季小将军扬言要见世子殿下,还——还对殿下出言不逊,不停得骂殿下忘恩负义——”说到最后,那将士的声音已细若蚊蝇。
巫王挑眉,置之一笑:“不过是小孩子间争勇斗狠,不必理会。先拦住,立刻通知东阳侯,让他将人领回去。记住,切不可伤了人。”
话音方落,另一名将士急急赶来禀告:“王上,东阳侯来了,发了大火,正要绑了小将军面君请罪!”
巫王踱着脚,揉了揉额角,计较片刻,却是唤来一名内侍:“你带着孤的口谕去禁室,告诉他们,东阳侯要见世子,任何人不得阻拦。”
说罢,他吩咐两名将士:“告诉独孤信,既然此事因世子而起,就交给世子处理罢。”
阴寒不见天日的禁室内,依旧只在石壁上挂了盏油灯。
九辰换了身干净的黑袍,安静得靠坐在墙角,怀里,躺着粽子般的阿蒙。
昨日,这头凶鹰再次冲入禁室,疯狂的拿身体去撞击石室,直至头破血流,仍不肯罢休。一帮老内侍添油加醋的将此事报给巫王,恳求巫王下令捕杀此凶物。谁知,他们这位王上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命他们将这凶鹰放进石室,陪他们的小世子一起思过。
石门缓缓打开,季礼当先步入,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的季剑。
九辰转头,见到来人,黑亮空洞的眸子顿起波澜:“侯爷?阿剑?”
他怀里的阿蒙眼珠子骨碌一转,如往常般振翅飞起,煞是凶猛的去啄季剑。
季剑双目血红,死死盯着对面的黑衣少年,任由阿蒙折腾,不似往常般与这苍鹰争勇斗嘴。阿蒙大是扫兴,狠啄了几下,见季剑依旧没有反应,便悻悻飞回九辰臂上。
然后,在两个少年惊诧的眼神里,东阳侯撩袍,双膝重重一跪:“老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一跪,如巨石般砸在心口,九辰大惊失色,想要阻止,双腿却动不了分毫。
季剑几欲喷火,积攒的怒气终于在这一瞬崩溃,忿然低吼:“爷爷,你为何要跪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
“闭嘴!”季礼更高的吼了一声,整个石室都似颤了颤:“殿下是君,你是臣,你犯下死罪,还不跪下,祈求殿下赦免!”
季剑撇嘴,咬牙冷笑:“我季剑跪天跪地跪父母,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跪小人!”
季礼气得青筋暴起,霍然起身,一掌将季剑掀翻在地,复撩袍跪落,恭敬道:“这畜生年少无知,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计较。今日,他忤逆犯上、擅闯宫门,对殿下出言不逊,臣特地绑了他来,请殿下治罪。”
禁室一帮老内侍被季老侯爷这气势吓得不轻,纷纷避出丈远。
九辰握拳,忽然有些痛恨眼前这所有的一切。因为一个身份,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以一夕间反目成仇、形同陌路;曾经他视若长辈的人,就这样卑微的跪在他面前,祈求他的赦免。
东阳侯却似铁了心,挺直肩膀跪着,恭敬请罪:“昔日,老臣有眼无珠,屡屡冒犯殿下,所造罪孽,万死难赎。今日,老臣也希望,能得殿下一个了断。”
九辰整日整夜的昏迷,早已虚弱不堪,全靠那些老内侍一桶桶冰盐水的刺激,才能勉强维持清醒。
他根本不想知道季礼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走过去,扶起地上的老侯爷,不要让他敬之爱之的长辈再如此卑微得跪在他的面前。他的恩情,他还不起,他这一跪,重若山岳,他更受不起。
让九辰真正感到绝望与恐惧的是,他全身上下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更无法移动刑伤累累、发炎肿胀的双腿。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迈的老侯爷,跪在他面前请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挺直肩膀、打起精神,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父王,你的目的达到了。
季剑倒在地上,因被反剪了手臂,挣脱许久,都站不起来,目中熊熊怒火,几乎要烧掉这冰冷的石室。九辰偏过头,看着季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侯爷,替阿剑松绑罢,他本就无错。”
“殿下失言了。”季礼正色道:“老臣不敢当殿下如此尊称,这逆子的贱名,又岂敢污了殿下金口。”
九辰默了默,平静道:“此处并非刑堂,亦非朝堂,请季侯替小将军松绑。”
季礼这才恭敬应命,解开季剑身上的绳索。
季剑挣脱了束缚,立刻一个健步,冲到九辰跟前,挥起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肩头,边打边骂:“混蛋!骗子!你摆什么臭架子!爷爷他腿不好,你怎么忍心让他跪在寒石板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我季剑瞎了眼,才会拿你当兄弟!”
阿蒙见主人被欺负,立刻扑棱起双翅,狠狠去啄季剑。九辰无力阻止,只能咽下喉头腥甜,靠着石壁不停呛咳,任由阿蒙上下扑腾,将禁室搅得鹰毛乱飞。
季礼大惊,忙上前拦住季剑,反剪住他双臂,将他踢跪在地,喝道:“畜生,你非要将季氏满门置于死地么?!”语中沉痛,令季剑浑身一震。片刻后,意气风发的白袍少年竟是抱着季礼双腿,埋首哽咽起来。季礼知他心里委屈,颤抖着双掌,轻轻抚上了孙儿的发顶。
九辰费力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令符,令符之上,刻着一只浴血的雄鹰,展翅贯日,搏击长空,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符而出。
这块黑云令,是季礼亲自命人打造的,此刻,东阳侯只觉异常刺眼,虎目,隐隐流伤。
九辰将它摊在掌心,轻笑道:“黑云骑不可无主,希望侯爷不要解散它,转交于阿剑统领。两骑合一,遇战,必将势如破竹。”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移到背对着他的白袍少年身上,黑眸明亮:“我们曾约定,要并肩作战、剑指九州,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对不起,阿剑,我失约了。”
语落,九辰眸子里的明亮也渐渐转为死灰。他知道,这一刻,与他生死与共五年的好兄弟,终将离他而去。日后,那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上,他又丢了一盏灯。
垂文殿,巫王负手立在窗边,金色的日光在他绣着青龙暗纹的袖口洒下耀目的光芒。
许久,他才收回思绪,问回来复命的内侍:“东阳侯都与世子说了什么?”
“东阳侯一直在自省种种罪孽,请求殿下降责。”觑了觑巫王脸色,那内侍继续道:“倒是季小将军,不仅对殿下大打出手。方才……方才还折箭割袍,要与殿下断绝兄弟情义。”
巫王眉间略沉,方淡淡笑道:“世子如何反应?”
内侍带了些困惑:“殿下只是瞧着,没说什么话。”他又费神想了想,忽道:“这之前,殿下从怀中取了块刻着苍鹰的令符,交给了东阳侯,说是物归原主。”
八月初一,是文时候巫子玉的生辰。因文时候爱吃鲥鱼,每年的这一日,巫王宫中都要大摆鲥鱼宴,为文时候庆生。
巫王宠爱文时候,上下皆知,这也意味着鲥鱼宴是断不能出差错的。因而,内廷总管晏婴纵然伤未养好,也不得不强拖着身子骨,安排宴会事宜。一日下来,他只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似的。
今年的鲥鱼宴,依旧由巫王及王后亲自主持,宴请之人,大多是王室子弟及文时候交的那群好友。宴会开时,众人谈笑宴宴,帝后琴瑟和谐,而文时候巫子玉,更有无数种方法,能将巫王哄得龙颜大悦。一道道美味鲥鱼被次第端到案上,足有上百种烹饪方式,不仅鲜美诱人,更能令人眼界大开。
当然,这次的鲥鱼宴,也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向来与巫后不和的柔福长公主竟破天荒的出席了宴会,还主动举了杯绿酒,祝愿帝后恩爱不衰。当然,也有少数好事者直言当时巫后的脸色十分难看,险些与长公主当众翻脸。
再比如,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在左首席的那位白衣少年身上。这是巫子彦被禁足十余年来,第一次公开露面。席间,这位俊秀如玉、光风霁月般的白衣公子始终敛眉垂目,沉静谦和,从不主动说话。面对一众世家子弟的哄闹灌酒,他也只是淡然婉拒,半滴不沾。他身上散发的清冷气息,如惠风凉荷,驱散满殿燥热喧哗。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的兴趣。
而席间,柔福长公主更是拉着云妃与子彦,嘘寒问暖,感慨万千。谈至尽兴处,长公主甚至一度引袖落泪,惹得满殿宾客纷纷恻然。
这次鲥鱼宴,文时候还特地请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楚世子西陵韶华,亦是含山公主未来的准夫婿。自上次国宴,公子子彦乃楚九州公主血脉之事被确认后,这位楚世子便一直寻机恳求巫王给他们甥舅相认的机会。因而,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巫王刻意安排,西陵韶华的位置恰好紧挨着巫子彦。不过,整场宴会下来,他们甥舅之间除了礼节性的问候,倒也没有过多亲密接触。偶尔几次窃窃私语,巫子彦也只是含笑静听,并无其余反应。
如此盛宴,公子子彦成为关注焦点,却独独不见世子踪影。众人心中未免猜测,莫非,这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阵风波与动荡了?可再看帝后恩爱和谐之状,却又不似有易储之兆。
趁着热闹,晏婴却悄悄溜到司膳房,亲自煮了份鲥鱼汤,装到食盒里,往禁室而去。
为了收买先王留下的那帮老顽固们,他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
禁室内,九辰抱膝坐在墙角,呛咳不止。看了晏婴带来的鲥鱼汤,他轻轻挑起嘴角:“今年的鲥鱼宴,定然比五年前热闹。”
因为鲥鱼宴,从小到大,他甚至比他那位王兄还期待他的生辰。只因这一日,父王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文时候身上,不会给他布置繁重的训练任务,也不会锱铢必较的寻他每一点错处。最重要的是,在宴会上,他可以吃到各种美味的鲥鱼,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还可以利用宴会上的小游戏,正大光明的拉着其他王族子弟和那位王兄争抢彩头。论起打架,他向来是高手,除了那次夺马之外,他大多时候都能成功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儿时,那位王兄被他欺负的厉害了,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去父王面前告状,还会语气恶毒的嘲笑他没有生辰。他却满不在乎,甚是鄙视这种行为,能抢到宝贝才是最重要的,是谁的生辰,又有何妨?如果他有生辰,他也会很大方的允许这位王兄来抢他的东西。再说,父王碍于面子与游戏规则,最多就是罚他在垂文殿跪一夜而已。
不过,如今他已长到十六岁,自然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直接」去抢东西了。
思及此处,他兴致怏怏的看了眼晏婴:“我吃不下,给阿蒙吧。”
原本偎着墙角眯眼打盹的阿蒙,得到主人示意,肥胖的鹰躯一震,立刻兴奋的扑起翅膀,一头扎进了食盒。
晏婴知他病得厉害,已连续两日未进汤水,能醒着同他讲话已是万幸。见四下无人,他悄悄从袖中摸出一根金针,道:“殿下要的东西,老奴带来了。”
宴会结束后,西陵韶华没有立刻离去,反而借着酒兴,一路踱到了采绿湖边。
一截玉箫,分花拂柳,露出树后的白衣公子。
西陵韶华满是欣慰:“你能如期赴约,我很高兴。”
巫子彦依旧是淡贮的神色:“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西陵韶华不答,只问:“公子可有把握甩掉后面的尾巴?”
子彦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西陵韶华打量着他俊秀的眉眼,叹道:“有个人,想见你一面。他,一直在等你。”
楚使驿馆,三更,佛室。
高大的观音像缓缓移开,露出里面隐藏的暗室。暗室中央,一个黑袍老者,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里面。
暗室门合上时,他才转动轮椅,回过身。黑绫衣下,老者只露着一双利如鹰隼的双目,反复盯着不远处绝然而立的白衣少年,声音浑厚干哑:“你生的不似阿语,好好一张脸,全让巫启给祸害了。想必,你性情更似阿语罢!”
话中不满,昭然若揭,竟还隐隐透着几分遗憾。
子彦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西陵韶华垂手,恭敬的侍立在一旁,见状,道:“这孩子眼生,父亲莫吓坏了他。”
父亲?子彦一怔一惊,难道,此人就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老者转着轮椅,靠近他几分,傲然道:“小子,你该唤我一声「外公」。”
如此直接霸道,倒是十分符合西楚一代霸主西陵衍的作风。
子彦淡静如初,只微微蹙起眉峰,有些困惑的看着两人。
老者倒也不计较,只扫了眼西陵韶华。西陵韶华会意,看着子彦笑道:“你不必害怕。你身负楚人血脉,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你,然后带你回楚国。”
子彦依旧不答。
老者看不下去,睨着眼道:“巫启将你视作孽子,你留在巫国,永无出头之日。可凤神血脉,乃我楚人的骄傲与信仰。你若与我归楚,我立刻下诏,让你做楚国的世子,日后,整个西楚,乃至天下九州,都将归你统治。”
西陵韶华垂目立着,仿佛这世子之位,与他无甚关系。老者说完后,他甚至还给了对面的白衣少年一个鼓励的眼神,和煦问道:“就算不为这些,你,难道不想见见你的母亲么?她,也一直在等你回去。”
子彦浑身一震,面色霎时雪白。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
嗫喏半晌,他低首敛眉,俊秀如玉的面上,看不清楚神色:“此事,我需与母妃商量后,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