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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侯长年驻军在外,回朝后,巫王念其年事已高,又常犯旧疾,便不再另辟军务机构,而是特赐恩典,准东阳侯直接在府中处理各方军务。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军务来往最是繁杂,侯府免不了要经常出入各色官员。为了方便东阳侯处理军务,柔福长公主特地找工匠在侯府后面另辟了一扇门,直通季礼办理军务的书阁。因缉捕离恨天之事,数日来,出入这条通道最多的,成了戍卫营的四位将军。
浮屠岭事件之后,离恨天便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踪迹可寻。正因为这个缘由,无论巫王如何催促过问,季礼都迟迟不能定下对付这位西楚剑客的具体对策。
季宣日日侍候在侧,见老父又独坐窗边、愁容难展,便劝慰道:“蛇擅藏匿,故有引蛇出洞之计;狡兔三窟,终难逃猎人之手。楚使尚在沧溟,王上将西陵韶华困在驿馆,就是在替父亲撒饵,父亲为何视而不见呢?”
季礼临窗叹道:“这才是真正的难题。我且问你,此次两国求婚,王上意属哪一方?”
季宣回答的毫无犹豫:“壁亭之战,王上不罚反赏,就是在向天下昭告风巫两国十年停战协定已破。依此形势来看,王上自然属意楚国。”
季礼道:“你不糊涂,王上更不糊涂。王上欲除者,不过离恨天一人而已,如果为了引出离恨天,而伤害了楚世子,那便是大罪过。王上撒出的这个饵,用不好,便是万劫不复。”
季宣斟酌片刻,依旧面色平和,并不似自己的父亲一般犯愁:“孩儿听说,西陵韶华已经亲自将神女枝移置到世子府了。”
季礼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皱眉道:“能设如此毒计,足见此人心狠手辣!这么一来,九州之内觊觎神女枝的人,可都要聚到世子府了。世子恶疾缠身,毫无反抗之力,王上怎么甘心吃这等哑巴亏?”
“许是世子在宫中养疾,世子府空着,正好方便布置防守罢。”季宣说到此处,略抬了眼,望着老父,道:“父亲不要忘了,离恨天随使而来,是为了保护神女枝。”
季礼眉心一跳:“你的意思是,利用神女枝,引出离恨天?”
季宣没有否认,道:“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但这是最好的办法。若神女枝有异动,西陵韶华被困驿馆,离恨天必会有所行动。王上撒出的饵,便能用了。”
这一次,季礼真正沉默了。若想利用神女枝引出离恨天,必然要打通世子府这一关节,而巫国国法,决不允许外臣擅自结交王族,尤其是肩负储君之责的世子,无论这种“结交”的方式和目的是什么。
历代国法亦定:世子满二十岁、行冠礼之前,只能修身习礼,由巫王指定的太傅传授文学武功,不得参与任何朝政,也不得结交任何臣子。若有违背,轻则禁足,重则废黜。
季宣心如明镜,自然明白老父的顾虑,他沉吟了会儿,忽然道:“依据祖制,世子只有行过冠礼,才能离宫开府。可本朝,世子不足十岁,王上便为其开门立府,已是破例。此后,王上还三顾归藏山,请出避世多年的鸿蒙大儒扶桑子和姑浮子,到世子府教授世子课业,更是开先河之举。可见,王上并非因循守旧之人,当能理解臣子们不得已时的权宜之计。”
“愚见!”季礼气得面皮红涨:“这么多年,除了扶桑子和姑浮子,你还听说哪个大臣踏进过世子府的大门,别说大门,就是世子府外三尺之地,也是人人避之不及。昌平六年,司礼大夫王匡只托人往里面送了盒世子爱吃的糕点,便被王上下令当庭杖毙。此后,百官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触此逆鳞!更何况,你又可曾听说世子私自结交过哪个大臣?”
“哐!”书阁的门被毫无预料的推开,柔福长公主端然立于门外,笑道:“父亲消气,莫气坏了身子。巫国国法不允许外臣结交世子,总不能阻止姑母去看望侄儿罢?”
“柔福……你?”季宣先是惊,然后是叹,最后,是怜。
长袖善舞的柔福长公主,常出入各种宴会,与许多臣妇交好。然而,自嫁入侯府,柔福长公主便拒绝参加任何宫宴,原因很简单——宫中宴会,永远少不了巫后。没有人知道这位王姬与巫后之间有何恩怨,纵使是公主最亲密的丈夫,季宣也不曾过问。也因为这个缘由,多年来,东阳侯府与章台宫、世子府毫无任何交集。
柔福长公主走入阁内,面色出奇的和婉:“神女枝关系重大,王上不可能将其置于一座空府之中。柔福从宫中得到确切消息,两日前,世子殿下已经返回府中养病了。于情于理,我这个姑母都应该去探视的。”
季礼闻言,浑身一震,急道:“戍卫营皆忙着追查离恨天,世子府根本毫无设防,世子为何要在此时返府?”
长公主却平静笑道:“也许,王上的心思,与父亲是相同的。现在,只差柔福这个说客了。”
这日午后,柔福长公主的车驾便停在了世子府前。长公主突然驾临,实属奇事,这让孟梁很是措手不及。他忙让碧城扫洒门径,恭谨的将长公主迎入府内,行礼问安。
宫中皆知,因与巫后交恶的原因,柔福长公主待世子,也甚是疏离冷淡。比如,每逢年节,长公主都会准备很多礼物送给子侄们,连内侍仆婢们都有份,却独独没有世子的;巫王也时常会有意设一些没有巫后参加的家宴,宴会上,长公主总能优雅的喝下晚辈们的敬上的美酒,却从未接过世子的杯盏。姑侄形同陌路,也难怪孟梁如此反应。
长公主环顾四周,见偌大的府邸,再无其余人影,正觉异样,一个黑袍少年从里面的书阁转了出来,到她面前,撩袍跪落:“子沂见过姑母。”
长公主大惊,忙亲自扶起对面的少年,正色道:“哪有一国世子向一国长公主行如此大礼的,真是不知轻重。”说完,她命其余人都退下。
九辰早就猜出她的来意,只说了句“姑母稍待”,便起身进了书阁。片刻后,他捧出一个古朴无纹的木盒,盒内,一枝青木碧华正盛。
长公主定眸看着,不知不觉中,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枝上碧叶。一抹冰凉穿心而过,恰似如烟往事,了无痕迹。
九辰将她的反应一分分收在眼底,黑眸灼灼:“姑母也觉得,仅凭此枝,就能让离恨天自曝行迹么?”
柔福长公主悚然一惊,触电般收回手,叹道:“我只是个说客而已,哪里懂这些?”
九辰见她如此,忽然轻笑出声,道:“是子沂糊涂了,姑母莫怪。”
他们姑侄之间本就生疏,加上六年未见,柔福长公主一直严守着那道防线,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失了姿态。此刻,九辰的反应,倒让她有些怔忡。
许久,长公主叹道:“殿下肯为侯府考虑,柔福感激不尽。只是,柔福有个不情之请。”
“姑母但说无妨。”
“这个人情,日后让柔福来还,与侯府无关。”长公主如是道。
九辰了然而笑:“冒名从军、擅攻壁亭,皆是我一人之过。侯爷待我恩深似海,今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让侯爷为难,更不会让东阳侯府因为我的身份沾染是非。”
“那剑儿呢?”
“黑云骑统帅九辰和烈云骑统帅季剑是驰骋沙场、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而巫国世子和侯府长孙,一个久居深宫,一个扬名沙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未有过任何瓜葛。”
“殿下能明白这些,再好不过。”
长公主离开后,孟梁心有余悸,仍旧不停的擦着冷汗。
九辰觉得好气又好笑,斜眼看他:“她又不是猛虎,你怕什么?”
孟梁继续擦着汗,嘘着气道:“长公主来势汹汹,老奴是怕殿下受委屈。”
“委屈?”九辰咀嚼片刻,自嘲道:“那是什么东西?本世子没尝过。”
碧城端着冰盆从外面进来,按时提醒道:“殿下该敷冰了。”
腕骨虽然已经接好,从王宫回来后,九辰的整条右臂却毫无预兆的发起炎来,高肿难消,每日只能靠敷冰缓解痛楚。孟梁算了算时辰,已经迟了半刻,忙让碧城将冰盆端进书阁。九辰没有多说什么,自顾在凉席上侧躺了,将浮肿的右臂整个伸进冰盆之中。
孟梁见自家小殿下左手又捡了本书在看,虽知无用,也忍不住劝道:“高烧之中,看这些东西最是伤眼,殿下忍忍罢。”
九辰故意拿书挡住孟梁,道:“我忍痛已经忍得够难受了,忍不了其他的。”
孟梁也没打算他能听自己的话,一边吩咐碧城去准备退热的汤药,一边试探着问出烦扰他许久的事:“那丫头赖在府中不肯走,总是个麻烦。她一直觊觎神女枝,殿下总要想个办法将她轰走才好。”
九辰挑眉道:“这是好事,为何要赶走她?”
孟梁愕然:“殿下说什么胡话呢?”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顿悟了,再然后,他竟有些别扭的道:“难道,殿下看上这丫头了!”
“啪”得一声,九辰直接把书砸了出去。
次日,一大清早,季礼刚刚用完早膳,家仆便禀告戍卫营右将军怀墨求见。
季礼定下的议事时间是在午后,怀墨提前到来,必是有特殊原因。季礼匆匆换了外衫,便让家仆直接将怀墨请到了书阁。
然而,怀墨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当季礼视见怀墨身后的黑衣少年时,向来谨慎沉稳的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激动,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刹那凝滞。
怀墨抱拳为礼,朗然笑道:“王上交代的事,属下已经办到,属下告辞。”
季礼这才收回思绪,离案,恭敬回礼:“请将军代老臣谢王上恩典。”
东阳侯府的练武场上,季礼正拉试着手中铁弓力道,朗声道:“今日手痒,你陪我练练!”
九辰却扔了弓,从兵器架上取了柄铁枪,眼睛明亮,道:“能让侯爷过瘾的,是它。”
季礼闻言,哈哈大笑:“混小子,你若不怕输,尽管放马过来!“
季氏枪法讲究圆精不滞,招式洒脱不羁,快时如千花满树,慢时如行云流水,可称得上形神兼备。九辰的枪法由巫王亲授,以速度见长,要诀全在“快”“准”“狠”三字上。两人对招,一个变幻无穷、杀机暗藏,一个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斗到酣畅淋漓处,满院寒星缭绕、银光飞舞,根本分不清枪影与人影。
百招过后,九辰收回□□,退出丈远,道:“再比下去,属下就要输了。”
这一番松动筋骨,让季礼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他扔掉枪,随意抹了把面上涔涔热汗,笑得疏阔:“别以为我老眼昏花了,你用一只左手,来对我的双手,倒是我占了便宜。混小子,你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手中之枪?”
九辰道:“是属下贪图一时痛快,想试试左手。”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响起一个欢呼雀跃的声音:“阿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