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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光散尽,却已经换了地方,这是一处隐僻的山凹,一辆马车在掩映的林木中等着。
那层淡淡的烟气也在渐渐收拢,现出黄衣的枯瘦老者,非一般的瘦,像是一把撑着人皮的骨头架子,高突的颧骨上一双蛇眸色泽微褐,看人时明明正视也像斜睨,目光邪气,让人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桀桀的笑着,打量了一下孟扶摇,道,“女人……女人都丑得不能看。”
燕惊尘勉强笑了一下,一低头抱着孟扶摇匆匆上车,还没坐稳,那黄衣老者也跟着飘了上来,紧紧挨着燕惊尘坐了,手一搁,便搁在他腿上。
燕惊尘僵了僵身子,那黄衣老者立即便察觉,转过头来阴测测道,“怎么?有了这女人立刻便嫌弃师傅?你当初怎么说的?早知道你这样,我杀了她。”
“师傅说笑了。”燕惊尘立即抬头一笑,道,“怎么会呢……不过是怕车夫看见……”他说到后来声音渐低,身子却往黄衣老者身边凑了凑。
那黄衣老者满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却又不放开,抓了在掌心慢慢摩挲,道,“这才乖……瞧师傅我多疼你,你要这女人,我不高兴也为你办来了,你要怎么报答我?”
这是他第二次问起报答,燕惊尘不敢再不答,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睫道,“师傅对徒儿有再造之恩,徒儿……什么都是师傅的……”
黄衣老者又桀桀笑起来,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亲昵的凑到燕惊尘耳边,悄悄道,“晚上……晚上……可怜见的……”
他抚了抚燕惊尘的脸,喜不自胜的笑着,又道,“我不喜欢女人气息,我先回去。”
燕惊尘欠欠身,“是,您请便。”
黄衣老者身形一闪,如烟光散去,燕惊尘一直绷紧的肩膀才稍稍放松,他怔怔看着黄衣老者消失的方向,突然一把抓起一方面巾,拼命的擦自己的脸,他擦得如此用力,以至于脸上肌肤几被擦破,现出淡淡的血丝。
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疯狂擦脸的燕惊尘才仿佛惊觉自己手重,他赶紧放下面巾,摸了摸脸,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生肌散仔仔细细在伤口上涂了。
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否则被那个多疑的老家伙发觉,又是一场絮絮不休的追问,然后……
他涂药的手,渐渐停住,脸色渐渐惨白,呼吸渐渐急促,一些不堪回首不能面对的场景翻腾而来,那些苍白和鲜红,那些腐朽的气息和无休无止的辗转,那些在光鲜亮丽白日和痛不欲生夜晚中挣扎的日子。
那些翻涌的东西撞得他连五脏六腑似也在震动,一阵一阵难忍的疼痛。
燕惊尘怔怔坐着,日光的光影被车帘割碎,斑驳的落在他苍白的脸,映得眉目模糊,他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去,落在孟扶摇平静的睡颜上。
他抚过孟扶摇飞扬的眉,长睫覆起的眼,唇线优美的唇,他抚得细致而专心,仿佛想将这暌违很久的容颜,用自己的手指,一一深刻进心底。
扶摇,当你在七国奔行,当你在无极创功立业,当你渐渐光彩万丈的走上七国舞台名动天下,你可曾想到,有一个人为了追上你的步伐,为了不顾一切的得到你,他……亦放弃了一切?
自甘堕落,献祭于魔,此生永无救赎。
马车在微微摇晃,竹帘簌簌作响,那鲜绿的色泽,看来似乎犹有几分山林的绿意,那是干净的,清洁的气息,生于自然水土,享受日光雨露,然而那样的干净和清洁,自己此生已再不能拥有。
燕惊尘微微的笑起来。
少年掌门,雷动名诀,横扫上渊,名震天下。
那些光彩万分的事迹和头衔。
谁看得见背后的放弃和挣扎?
他笑,放肆的笑,无声而接近疯狂。
那样破碎的笑容里,却有一滴滴泪渐渐滚落,滴上孟扶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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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惊尘并不住在天煞为参加真武大会的武者统一安排的会馆,他住在恒王战北恒的别业,战北恒和玄元剑派交好,玄元剑派自传入新任掌门燕惊尘之手,更名玄元宗,由燕氏夫妻共同执掌,战北恒素来好交往各国贵族武者,如燕氏夫妻这类人,都是他交往的对象。
燕惊尘从后门进,直接进了一座窖藏物品的地窖,下去前他问身边小厮,“夫人在何处?”
小厮答,“夫人比武完毕回来过,又被恒王妃邀请了去赏花。”又道,“桑老先生吩咐,您回来就去见他。”
燕惊尘手指僵了僵,半晌“嗯”了一声,下了地窖,地窖里光线暗淡,陈设却是精致,桌椅床帐齐全,燕惊尘将孟扶摇放下,取走了她的匕首扔在一边,自袖里摸出个黑黝黝的链子,将她手腕锁在床柱上,又留恋的看了半晌,才一咬牙,匆匆离去。
前院里雅室内烛影摇红,黄衣老者自斟自饮,喝上几口,便瞥一眼窗外,眼神淫邪。
燕惊尘匆匆过来,看见窗上人影,顿了顿,半晌跺了跺脚,开门进去。
夜色沉静,月上中天,风声徐缓的从林间穿插而过,搅乱得木叶轻鸣,如困于夜色抵死纠缠的申吟,池塘里荷叶半卷,偶有水珠从光洁的翠盖上泻过,珍珠般滚落池心。
半掩帘幕后,汗珠亦自玉般肌肤上悄然滚落,压抑着低低的喘息,凌乱的床褥间伸过枯瘦的手,手的主人喷出浊臭而腐朽的,属于垂暮之年者的难闻气息。
平日里,这般的气息不是第一次忍受,然而今日,仿佛因那女子的近在咫尺,便觉得更生了几分凄凉和羞辱,那厌恶更多了几分,忍不住微微一让。
只是极轻微的一让,不过指甲长的距离。
老者却已发觉,手指霍然顿住,停在半空,半晌阴测测道,“看来老夫还是帮错了。”
“师傅!”燕惊尘惊慌起来,裹着被褥便靠了过去,“不是您想的这样,徒儿……徒儿只是有点不适……”
“是么?”老者漠然看着他,手一伸按倒他,“既然不舒服,那就休息吧。”他自顾自穿了衣起身。
燕惊尘避开眼光,不去看他着衣,半撑着身子看老者的背影,半晌道,“夜了……您去哪里?”
老者回首,笑得有几分诡异,“没尽兴,去熄火。”
燕惊尘脸色剧变,霍然坐起,在床上跪挪了过去,拉住他衣襟,“师傅……徒儿已经好了……您,您还是……”
“你想到哪里去了,”黄衣老者笑得和蔼可亲,亲自给他盖了被子,道,“好好休息,累坏谁也不能累坏你,你可是我的宝贝徒儿,真武大会决赛,雾隐星辉云魂月魄的弟子都参加了,你也得给我争气才行,老夫当年一着之差,生生败在雾隐星辉之手,落在十强者之末,这口气几十年了还没咽下,如今指望着你给我挣回这脸呢。”
“徒儿……定不负师傅所望。”燕惊尘垂下头,涩涩的答。
“那就对了。”烟杀哈哈一笑,转身离开,燕惊尘看着他背影,怔在床上,手中被褥,慢慢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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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杀一路走得飞快,直奔那地窖而去,地窖门口看守的人看见他不敢多言,都垂头让开,烟杀下了地窖,行到床边,看着犹自未醒的孟扶摇,半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他静静看着孟扶摇,眼中黄光闪烁,身周渐渐起了淡灰烟雾,将他身形裹得似有若无。
“就是这样的女子么?”烟杀喃喃道,“不过就是年轻些罢了。”
他桀桀冷笑,道,“杀了你,小崽子就安心了。”
手指一伸,五指指甲如爪,边缘乌黑中间微黄,指尖烟气缭绕,直伸向孟扶摇咽喉!
满室幽凉,烟光快捷的散开去,杀气森森。
“咝——”
指尖却在离孟扶摇咽喉一厘处突然停住,空气中刹那生出窒息般的沉静,烟杀枯瘦如骷髅的脸神色不变,也不回身,缓缓道,“你果然跟来了……”
他语气悠悠,含着说不清的失望,听得随后缀来的燕惊尘神色一变,扑通向地下一跪,疾声道,“师傅,有什么错都是徒儿担,与她……与她无关。”
“你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烟杀回身,冷冷看他,“你看不出人家对你无心么?你值得?”
“师傅……她是被我伤了……”燕惊尘垂下头,“是我嫌弃她,伤了她骄傲,她是不爱便恨的鲜明女子,恨我是该当的,只要我向她解释清楚,她……会原谅我。”
烟杀沉沉看着他,半晌道,“痴儿,痴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燕惊尘以手拄地,清瘦的背脊微微颤抖着,低低道,“是,我当时就后悔了,我以为我可以抛却,然而手一放我便知道我错了。”
“惊尘,你和我说这个,不怕我不高兴?”烟杀收回手,森然盯着燕惊尘,“我以为你只是想玩玩而已,不想你竟然真的情根深种……惊尘,你是我的人,我烟杀的人,岂能有二心?”
“师傅!”燕惊尘霍然抬头惊呼。
烟杀盯着他,蛇眸寒光闪烁,冷冷道,“惊尘,我不高兴,我不高兴了。”
燕惊尘颤抖着爬过去,抱住烟杀的腿,“师傅……我错了……求你……求你……”
烟杀俯视着他,眼底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沉声道,“我终究是心疼你的,但心疼也得有个限度,否则你便越了分寸,”他桀桀笑起来,突然一指孟扶摇,道,“你不是想得到她么?那么我再心疼你一次,你去上她,上完之后,杀了她!”
“师傅!”
“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女人,上过不就是得到过了?你上过她,也算了个心愿,此后死心塌地跟我,再不能有什么花花心思,你若不肯,”烟杀冷笑,“老夫说不得也只好勉为其难一次,尝尝女人破瓜滋味,再送她下地府。”
室内再次沉寂下来,响着高高低低的呼吸,悠长沉厚的烟杀的,平静舒缓的是浑然不知自己命运刹那被人决定的孟扶摇的,急促不安的是面临抉择的燕惊尘的。
“老夫耐性有限,给你半柱香时辰决定。”烟杀一拂袖,紫铜香炉里刚燃起的香被齐齐截去一半。
地窖里气息沉闷,烟杀身侧缭绕的烟气更让他看来幽深如鬼魅,他冷笑负手而立,每一口气息呼出,室内光影便动荡一分。
香柱烟气三行,细小的红光在香炉中明灭,像诡秘眨着的鬼眼。
燕惊尘跪在地下,手指紧紧抠着青砖地,瞪着那半截香,满头汗珠滚滚而落,滴落在地上,噼啪有声。
香柱渐短,烟杀冷笑愈烈。
燕惊尘突然一咬牙,霍然从地上爬起,直直向孟扶摇行去。
烟杀露出满意的笑意,他退后一步,跷着二郎腿坐了下来,一副打算欣赏活春宫的模样。
燕惊尘在床前停住,慢慢的俯低身子,眼前少女虽经易容依然看得出轮廓秀致的容颜,平静而安详,胸部起伏气息微微,似在做着一个波澜不惊意韵优美的好梦。
燕惊尘深深的看着她,像看着一场隔着水晶屏障的无缘参与的盛宴,又或是笔笔盛世风流令人徒自向往的古人画卷。
美丽,炫目,令人无限憧憬却又永远无法接近。
他沉默着,慢慢摩挲过孟扶摇脸庞,颈项,手腕……
身后烟杀突然冷冷道,“你打算摸她到天亮吗?”
燕惊尘手僵了僵,直起身子,开始脱衣。
烟杀含着笑意看着,欣赏着爱徒渐渐剥离的优美身体,欣赏着那些凝练而有力的线条。
然而他的笑意突然在唇间凝结,怒喝一声,“小心!”
一蹿而起,指尖烟光一展!
“轰!”
床上,一直睡得安详的孟扶摇突然跳起,头一抬怒火爆射,被锁在床柱上的那只手腕大力一抡!
床柱和半个床头竟被巨力生生拔起,携着剧烈呼啸的风声和决不犹疑的杀气,霍地挥出!
“砰——”
“咝——”
她床柱挥出的刹那,烟杀的指风也到了,两道劲道轰然相撞,又是一声大响,腰粗的床柱粉碎,木屑粉尘溅起人高,簌簌的飞在尘灰中,再落了人满脸。
正在床前脱衣的燕惊尘,正在两股巨大力量的交接点,一个要杀,一个要救,猝不及防之下他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便倒。
孟扶摇跳起,手中已经脱离了床柱的锁链还系在手腕上,她二话不说,锁链一甩银光一闪,当头就对燕惊尘天灵盖抽下。
烟杀却已到了近前,一探爪便将昏迷的燕惊尘抓回,向后一抛,身子一飘,已经拦在了孟扶摇身前。
孟扶摇站在床上,甩着手中锁链,冷冷道,“妈的,一对恶心男人!”
烟杀幽深的蛇眸盯着她,眼底一阵青光明灭,声音更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孟扶摇跨下床,一伸手抓过自己的匕首,掂在掌中,道,“烟杀是吧?实在浪费这么有意境的名字。你应该叫阉杀。”
“娃儿胆大,”烟杀还是那难听的桀桀笑声,“给你全尸。”
“老狗猥琐,”孟扶摇也笑,“乱刀分尸。”
两人都在笑,笑着笑着,突然便撞到一起!
一道烟,一道狂风!
烟杀的身形便是一道微黄的烟带,在灯火黝黯的地窖里迤逦飘摇,看似柔若无物不动声色,然而那烟带所经之处,桌椅无声分裂,帐幔散为碎屑,连墙面上的灰泥都在不住剥落,可以想见,如果那道烟光卷近人身,又将是何等的伤害。
而烟杀连手臂都不需动,只需呼吸控制,便可将那烟带如臂使指,其灵动之处,又上一层。
孟扶摇的身形却是一道风,来势凶猛而又暗劲深藏的大风,还有什么能吹散浓密的烟气?那就是风!
她冲过来的样子似是要将自己连头带脚都扑入烟杀的杀着,卷起的风不仅将那些灰泥都再次吹散,甚至连桌椅都翻了个滚,由于冲速过快,她的靴跟在地面摩擦出了一长声“吱——”,声音未尽她已经到了烟雾后的烟杀眼前。
刀光一闪,黑而亮,九天之上层云之间的闪电,直捅烟杀胸膛。
烟杀“咦”了一声,道,“你是大风的——”他话说到一半,孟扶摇匕首一抖,银辉一亮,满室里突然一亮,仿佛新生了一轮明月,尽是那温存而柔和的月光。
烟杀的眼睛瞪大了,嘎声道,“你是月魄的——”
他连惊两次,立即醒觉孟扶摇匕首快得超出他的想象,刹那间已经奔至眼前,赶紧闪身一避,却听“哧啦”一声,前胸衣服已经划开一道长长裂口,随即听见孟扶摇大笑,笑声里她毫不停留,一扭身再次闪电一退,掠至燕惊尘那里,手中锁链一甩又是一模一样的一抽。
烟杀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过去,不明白孟扶摇怎么突然对战中又想起要杀燕惊尘,下意识就掠过去,谁知孟扶摇那完全是虚招,算准他宝贝这个徒弟,必定来救,锁链一甩脱手飞出,那银光的轨迹尚自在燕惊尘身前挪移,她人已经奔到了地窖口。
和烟杀这变态硬拼什么,赶紧逃先。
她刚才奔到燕惊尘那里时,顺手撒了点无关紧要的粉末,是元宝大人最近迷上的一种花粉,该大人最近迷恋香薰,时常将自己熏得香气袭人,还留了点在孟扶摇袖子里,此时孟扶摇来不及从怀里掏其余毒药,人在半空便已将袖子撕开,粉末飘扬洒了燕惊尘一身。
烟杀奔过来,看见粉末脸色一变,急忙去把燕惊尘的脉,孟扶摇趁这机会,一抬腿冲出地窖,两下踢死守在窖口的玄元宗门下,直直冲了出去。
这一冲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鼻端嗅到的是浓而贵气的牡丹香气,额头擦到的滑润而细腻的明光软缎。
真是人生处处有相逢。
孟扶摇人还埋在人家香气馥郁的怀中,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二话不说就是一剑。
黑光一亮即没。
“哧”
鲜血飘带般溅开,在夜色中飞扬出去。
裴瑗扶着肋下,踉跄的退了出去,红衣上鲜血尽染。
孟扶摇却可惜的摇摇头,靠,裴瑗果然进境了,这种猝不及防状态下,还能刹那扭身避开要害,白瞎了自己抽冷子的这一剑。
她一击未杀,毫不停留,身子一个起落间已经踩着裴瑗头顶,直直越过后院,越墙而出。
她这一连串的暴起、伤人、战烟杀、偷袭燕惊尘、寻隙逃出地窖、撞裴瑗出手不中又逃,快得几乎像是同一时间发生,也就是寻常人眨几下眼睛的时间,她已经从恒王府别业奔出。
恒王府之外,穿过几条深巷便是热闹的民居聚集处,孟扶摇身形快如流光,自那些巷子中快速穿过。
巷子深黑,间距狭窄,孟扶摇衣袂带风声瑟瑟,不断冲破这夜色里的黑暗和雾气。
而中心大街不夜的繁华就在前方,只要冲到了那里,任烟杀如何变态,也不能当街杀人。
前方的雾气,却突然似乎浓了些。
与其说是雾,倒不如说更像烟,浓厚的,迤逦的,淡黄浅灰的烟气。
孟扶摇霍然停步,一翻身便要换个方向,然而那个方向依然是不变的烟气。
烟杀还是追来了。
孟扶摇吃过他的亏,知道这人的功力诡异,大抵是无声无息锁人经脉那类,所以她不敢再像先前和燕惊尘对答时那样静止不动,而是不停的穿插飞越,全身真气鼓荡流动,试图在那样无处不在的烟带中找到突破口。
烟杀的声音,却从那层层烟气后,难辨远近的传了来。
“女娃子很了不得,”他的声音水波般不住漂移,让孟扶摇无法辨明他的方位,“你体内竟然有大风月魄的真气,甚至还有些我没看出来的顶级功法……你的师傅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孟扶摇笑,“我又不是你妈,有为你答题解惑的义务。”
烟气突然一荡又收,似乎一个人被气着了呼吸加粗的模样,孟扶摇目光一闪,立即冲了过去。
她早就看出烟杀的烟气是由呼吸控制的,那么激怒他才是找出他弱点的唯一法门,所以一直怎么恶毒怎么来,反正这老家伙也没打算留她活口。
她人在半空,匕首已经到了刚才那烟气缝隙处,狠狠一戳!
“小辈狡猾!”烟气一散,现出烟杀身形,老者衣袖一拂,劲气滚滚而来,逼得孟扶摇身形一滑,瞬滑三丈。
她这一滑就完全滑了开去,仿佛踩着月光乘着风,飞云流水般倒退成一道平直的线,仿佛没看见背后的墙,轰的一声就直直撞上去,哗啦一声大响,墙上生生被撞了个洞,孟扶摇的身形立刻没入洞中。
洞后华光摇曳,珠帘深垂,红罗帐内芙蓉春暖,夜半打洞惊起鸳鸯。
当然是野鸳鸯。
孟扶摇一回头,看见床上惊惶爬起尖叫成一团的裸身男女,目光尤其在某些重要部位转了转,又飞快掠过四周摆设,迅速确认这是一家妓院,忍不住咧嘴一笑,道,“抱歉,继续继续。”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丸子弹过去,“没给我吓得倒阳吧?送上神龙壮阳丸以示慰问。”
然后她一抬头,对已经跟进来的烟杀一笑,唰的一下又倒弹出去。
她不停的向后冲,撞过珠帘撞过房门撞上栏杆撞进大厅,所经之处珍珠四散房门粉碎栏杆崩开花瓶碎裂,豁啷啷砰嚓嚓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夹杂着人们的惊叫声走避声以及对面街上人群的蜂拥而来的询问声,顿时将天煞主街闹成了一团沸腾的粥。
孟扶摇要的就是这效果。
和十强者打过几次交道,她渐渐摸清了十强者武功的精华根源所在,他们都是能掌握自然规则,将自然之力与融入自身真气法门,形成自己独特自然真力的强者,也因此,他们在最适合自己的环境中,会有更强大的发挥,比如烟杀,黄昏前山林中山岚升起,烟气缭绕的时辰,他武功发挥最为强大,以至于白天自己尚未察觉,便已着了他的道。
换句话说,红尘浊气,万家灯火这种离自然较远的环境,烟杀的武功定然受限。
妓院当然更好,哈哈意外之喜。
孟扶摇得意的笑着,砰砰彭彭的撞着,一直将如附骨之蛆紧紧跟随的烟杀引到闹市之中,烟杀已经动了真怒,一掀衣袂死追不休,势必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毙于掌下,他隐约察觉身后不知何时突然多了几道黑影,但是那些人的武功还不在他的眼里,无论如何,先杀了这个疯女子再说!
此刻,夜未深,人影花影乱如潮,灯火辉煌的闹市里人流如水涌来,其中不乏参加完真武大会夜行买醉寻欢的江湖客,他们盯着飞奔如电的孟扶摇,为那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惊掉了下巴,再看看追缀不休身形如烟的黄衣老者,有些见闻广博的江湖中人立刻惊呼,“烟杀!”
轰然一声,群情震惊,十强者在五洲大陆早已是神般存在,别说寻常武人,便是武林各大有头有脸的门派,等闲也见不着这些被神化了的人物,如今十强者之一的烟杀突然出现在天煞闹市某妓院中,当众追逐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看那样子,竟然是想杀人家没杀成?
众人托着下巴,偏着头,看孟扶摇身形如黑旋风滚滚一路横撞,看烟杀灰烟缭绕如一道凝着的烟线紧缀不休,看这绝不可能却偏偏发生在闹市的强者巅峰之战,早已看得呆了。
孟扶摇却突然回身。
她后退得飞快,回身却更快,只是刹那间突然便止住了那般凶猛的冲势,丝毫不受惯性影响的唰的扭身,一抬手就是双拳崩出!
拳出!大风卷起,气流如崩!
轰然一声,人未至而拳风至,拳风起而风声起,大厅四面彩灯的丝穗刹那间齐齐上竖,硬生生被那超拔凌厉的拳风激起,墙上字画被气流一卷无声收缩,美人图立刻变成了老妇图,一个胆子大远远躲在一边想看清楚打架的嫖客,端着手里的茶呆呆的忘记了喝,突然脸上一热,杯中茶水无声泼出,洒了他满脸。
孟扶摇拳已经到了烟杀前心!
烟杀一声冷笑,枯瘦的手一伸,手中竟然是一柄附庸风雅之极的扇子,他横扇一挡,烟光乍起,孟扶摇的拳只差毫厘便再也递不进去。
烟杀撇唇一笑,正想说几句诸如什么“你能逼得我动用武器也算你不枉这辈子”之类的场面话,突见对面孟扶摇突然抬首一笑。
烟杀怔一怔,心中直觉不好,这女娃子不是个好东西,笑起来肯定没好事,下意识要挥扇,孟扶摇抵在扇面上的拳头突然一弹,弹出一截乌黑的锋刃!
锋刃乌黑,刀光却雪亮,刀光如月光,自沧海奔来,自苍穹飞降,刹那间迷迷蒙蒙而又辉光万里,照亮丈许方圆!
拳本就近在烟杀胸口,拳里弹出的刀光立刻刺破扇子,无声无息刺入烟杀胸膛!
烟杀急退,身后却突然传来低喝,“聚!”,随即一股大力涌来,如铁墙般生生阻住了他后退的脚步。
烟杀眼风一掠,看见身后那几个黑衣人,竟然突然纵行成列,一个手掌抵在另一个的后心,当先一人掌心如铁,直直拍在他背后,拼命将他往孟扶摇的匕首上推。
烟杀大怒,称雄一世,竟然被几个小辈逼到这等地步,干脆也不再退,扇子一收,横扇一划。
烟光如惊涛拍岸,迭浪层层,挟着无穷怒气狂飙而起,瞬间卷向孟扶摇。
月光却如一线银针,凝神聚魄,穿越广袤却稀薄的烟气,直线射入。
当烟光遇见月光。
血溅!
淡灰烟气和淡白月色泾渭分明,刹那相撞,随即两色之间,无声无息绽开两朵艳红的血花,在四面辉煌的灯火里,色泽鲜明而诡异。
两道人影,各自翻跌开去。
烟杀胸口鲜血标射,孟扶摇那一剑如此悍然,最终还是伤了他的心脉。
孟扶摇匕首支地,死狗一样大口喘气,每喘一口气便喷出一点血沫,靠,老变态含愤一击果然不是玩的,接得她浑身骨头都散了。
她蹲在那里,四面围观者轰然便欲涌上前,想看清楚这个居然和十强者平分秋色的少年绝顶高手,突有两人快步而来,一人二话不说,横剑一掣,剑气三丈外便森寒透人,惊得人惶然后退,另一人平静负手,漫步而来,看似走得不快,人人靠近他三尺之地,便觉得心神一窒浑身不适,不得不也向后退。
于是人群很合作的散开,两双手同时搀起孟扶摇,一人道,“你——唉!”另一人却道,“半天不见,原来你添了新爱好,喜欢在妓院打架。”
孟扶摇抬头,看着神色匆匆的云痕和看似淡定、衣服上竟然有了灰尘的宗越,嘿嘿笑了笑,她血葫芦瓢似的大嘴着实难看,看得云痕目光一闪,拔剑就对烟杀遥遥一指。
烟杀捂着胸,怨毒的看了孟扶摇一眼,突然衣袖一挥,一阵浓厚而微臭的灰烟腾腾升起,众人赶紧后退,等烟气散尽,烟杀踪影已经不见,只地面上多了一摊鲜艳的血迹。
人群再次意图涌上来,宗越赶紧扶起孟扶摇就走,难得的居然没嫌弃她又是灰又是汗又是血的脏兮兮,孟扶摇这个无耻的赶紧抓紧机会糟践之,愣是将自己身上的灰在宗越身上蹭了个痛快,宗越明显在忍耐,忍啊忍啊的,突然停了步。
孟扶摇以为他终于要爆发,下意识一躲,却见宗越的目光,盯在了对面屋檐下一个少年身上。
月色明媚,在屋檐下打出浓浓淡淡的阴影,阴影里少年容色明灭,依稀看出风姿清丽,个子似乎稍微矮了些,但身材匀称,不觉蠢钝倒觉玲珑,他不看今日引起轰动的孟扶摇,只盯着宗越,目光晶莹闪烁,神色复杂。
他道,“和先生一别久矣,近来可好。”
宗越立刻又恢复了他那拒人千里干净疏离的神气,淡淡道,“托昀公子福,很好。”一转身有些粗鲁的拎起孟扶摇,道,“磨蹭什么,还不回去疗伤?”
孟扶摇那个冤屈……拜托,磨蹭的人是你,停下来和人寒暄的是你,你丫恶人先告状,好生无耻。
咦,昀公子?轩辕昀公子?不是这次二轮决赛的第一个过关者么?据说是月魄的弟子的那个?和宗越什么关系?
感觉到那少年依旧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们远去,她好奇的从宗越臂弯里挣扎回头,突然看见月色星光下那少年眼底光芒一闪。
孟扶摇怔住了。
那是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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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强者之一的烟杀,于天煞闹市和人拼成平手,甚至被逼逃走!
这不啻于此次真武大会期间最为惊悚的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在磐都传开,真武大会的参加者都在试图找出那晚那个神秘的黛衣少年,然而那夜闹市纷杂,交手只在刹那之间,双方动作又快,谁也没看清孟扶摇的长相,众人将真武大会的佼佼者们排了又排,连燕惊尘都排上了,愣是没想到是孟扶摇。
此刻轰动磐都的新番少年高手正死狗般躺在床上,哎哟喂呀的被蒙古大夫宗越下手整治,明明是内伤,蒙古大夫偏偏找到了一处比头发丝也粗不了多少的血口,十分严肃的称:“此伤口需好生保养,用药内服外敷,按摩加快药效。”于是元宝大人自告奋勇,用它粘满糖汁果汁的爪子殷勤的帮孟扶摇“按摩”,孟扶摇一掌拍飞之,大呼,“宗越你心情不好,不要拿我出气。”
话音未落,宗越立刻放下药碗,直着腰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孟扶摇和元宝大人齐齐蹲在床上,爪子含在嘴里,一脸呆滞的看着他离开,半晌孟扶摇捅捅元宝大人,“喂,耗子,宗越是不是来大姨妈了?”
富有大姨妈到来经验的元宝大人十分不赞同的摇头,它个人觉得,何止是来大姨妈?八成姨妈们一起来了。
宗越出去,云痕进来,他倒是一直守候在门口,对宗越的异常也看在眼里,却不似孟扶摇好奇心重,只将药碗端起,道,“不喝就凉了。”
孟扶摇郁闷,只好闷声喝掉,云痕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道,“午后你比试完就不见了,叫我们好找,最先去的就是燕惊尘那里,险些和恒王府护卫打了一架,谁知道你又冲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扶摇笑笑,简单说了经过,她先前被烟杀内力制住,神智却未完全丧失,燕惊尘把她锁在地窖之后,她渐渐清醒,大抵是月上中天的缘故,她忽觉体内渐生光明,如潮汐般渐渐涌动,一一冲开被困的经脉,烟杀进来要杀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恢复,被燕惊尘那么挡了一挡,终于来得及完全正常,给了烟杀一记。
云痕静静听完,叹了一叹,道,“你现在又受伤了,第三轮怎么办?”他沉思着,突然伸手去把孟扶摇的脉门。
孟扶摇立即手一缩,戒备的瞪着他,“干嘛?”
看着云痕默然不语的神情,她突有所悟,道,“你想把功力渡给我,撑过第三轮?你疯了,你万一遇上高手,要怎么自保?”
云痕说得轻松,“我退出就是。”
“你退出,回太渊以后日子怎么过?”孟扶摇盯着他,想起云痕那位心思深沉的养父,如果云痕半途退出真武大会,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她轻轻叹息,拍了拍云痕,道,“没事,放心,”她笑笑道,“说不定我遇上燕惊尘,那正好,他也受伤了。”
她沉默下来,想起地窖里,她闭着眼,感觉到燕惊尘的手轻轻摸过她的脸、颈,正欲暴起的那一刻,突然觉得那双手摸上了她的手腕,然后,手指使力,将锁链环扣微微拉开。
他当时……到底想做什么?
他为什么……没有先脱她的衣服?
还有,他真的为了武功提升,和那个恶心的老男人……
孟扶摇微微叹息,将手往眼上一遮,不想再去思考这些问题,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那样做是否打算放了她,无论他多么委曲求全牺牲巨大,单只他请求烟杀强抢她的行为,便已不可饶恕。
爱是成全,不是强取豪夺,可惜有的人,永远不懂。
她沉思着,神色不豫,云痕看着素来明亮的孟扶摇突然黯沉的表情,有些不习惯,下意识的想说些轻松的话题,想了想笑道,“对了,听闻金殿比试的仲裁已经到了天煞边境,天煞皇帝派人去接,结果礼部的人,在那里看到了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