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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中,宁湛正在看奏折,抬头见年华走进来,笑了:“好一棵攀着树袋熊的树,还会走路。”
年华苦着脸道:“快过来,帮我把树袋熊弄下来,我这棵树快透不过气了……”
宁湛起身,走到年华身前,伸手抱宁琅:“琅儿,下来……”
宁琅见到宁湛,似乎很害怕,一头扎进年华的颈窝里,紧紧抱住了年华。
宁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些尴尬:“这孩子,一直不亲近人,连我这个父皇也像是一个陌生人。他和你倒是很投缘,说不定是前世有宿缘。”
年华想起曾经在八角亭中,她把手放在李亦倾的腹部,感受到这孩子带给她的平静和安详,不禁伸手抚摸宁琅的头:“或许,是我曾经答应亦倾要做他的师父,他听见了,并当真了吧。”
宁琅把头靠在年华怀里,红扑扑的小脸上神色安详。
宁湛笑了:“你做太傅?确实不错,他将来也一定会像你一样骁勇善战,谋略过人。”
“他还这么小,怎么学兵法,怎么学武艺?还是过几年再说吧,他现在只需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了。”
“年华,你真善良。”
“对于一个满手是血,杀人无数的武将来说,善良这个褒奖,听起来更像是讽刺。”年华自嘲地笑了。
宁湛也笑了。有些人即使双手染血,也拥有一颗善良、正直、明朗的心,可以坦荡地站在阳光下,吸引人靠近。有些人即使手不染腥,却有一颗丑陋、残忍、邪恶的心,只能永远徘徊在阴暗中,被人厌弃。年华是前者,他是后者。双星宿命,未尝不是一种命运对世人的讽刺。
年华问宁湛:“对了,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宁湛望着年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希望,你去一次北冥国。”
“去北冥国做什么?”
“护送梦华的皇后来玉京。”
年华一怔:“谁是梦华的皇后。”
“北冥国三公主——皇甫鸾。为了维系与北冥的和平,避免战乱,我已经向北冥燕灵王求亲,娶北冥国宗室的女子为皇后。燕灵王挑选出来的宗室女子,是小鸟儿。”
年华想起了萧德妃、李亦倾的遭遇,摇头:“不,不,你不能娶小鸟儿做皇后。下一个,不能是她……”
“年华,只能是她。要维系与北冥的和平,避免战乱,只有和亲一条路。两国联姻,能换来暂时的和平光阴,少则五年,多则更长,正好供我们休养生息,蓄积实力。”
年华道:“几年后,等到军力雄厚,时机成熟时,再攻打北冥吗?那时候,你让小鸟儿怎么办?让她看着北冥沦丧?还是看着玉京倾塌?”
宁湛一时无言,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和亲已成定局,崇华帝必须娶皇甫鸾。不管将来如何,我会尽量保护小鸟儿,不让她受伤害。”
“从小,小鸟儿就很喜欢你,非常地喜欢你。她是需要你守护的人,而不是能够守护你的人。如果,你的最终目的是北冥国,那就不要娶她。她不能受伤害。”
宁湛摇头:“棋子已落,没法悔棋。如果我不娶她,就是违诺。一旦违诺,北方战火必燃。我真的没有料到,和亲的公主会是小鸟儿。”
年华沉默。宁湛不会改变主意,为了江山,他谁都可以辜负。
良久,年华才开口:“朝中武将众多,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护送小鸟儿?”
“因为,禁灵非常不满意我与北冥联姻,崔天允一定会不择手段地阻挠此次和亲,让玉京与北冥开战。从北冥到玉京,途中会经过禁灵,除了你,别人恐怕不能从崔天允手中安然护送小鸟儿来玉京。”
年华苦笑:“好,末将一定尽力,保护皇后来玉京。”
商议定细节,年华告辞离开。宁湛叫住了她:“年华,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对吧?”
年华点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今,一记孤注,定九州沉浮。她和他都在这河山万里一局棋中,帝和将同荣同衰,谁也无法离开谁。杀伐不歇,一寸河山一寸血,她已经浴血拼杀了这么久,深陷于将星的宿命中,再也没有办法逃离。唯有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年华回到将军府,本想马上出城去白虎营,挑选去北冥国的人选。可是,突然下起了一阵暴雨,她只好呆在风华小楼中听雨。雷电交加,狂风携雨,年华站在栏杆边,望着紫色闪电撕裂了沉沉天幕,惊悚而美丽。
半个时辰后,暴雨停歇,一道七色彩虹横跨天宇,柔和而梦幻。暴雨洗过的庭院中,弥漫着泥土的清芬。芭蕉绿如碧玉,榴花红如宝石,犹带雨珠。年华闲步其中,心情也疏朗了不少。
回廊中,一丛凤尾蕉旁,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佝偻男子正微微抬头,对着天上的彩虹。他也仅仅只是对着彩虹,因为他的眼睛上蒙了黑纱,根本看不见。
年华远远望着那人的侧影,认出是昆仑。从朔方地牢获得自由后,昆仑就一直跟着她。昆仑骨骼畸形,不能行动,声带被毁,不能言语。年华怜悯他,曾找大夫给他医治,终是不能恢复。年华没有嫌他无用,仍是带他回了玉京,让他在将军府做了一名闲散清客。
昆仑坐在蕉树旁听雨,不知为何,他的姿态让人觉得落寞。
年华正想走过去,秦五突然前来禀报:“年将军,皇宫有客人来了,正在大厅中等候。”
年华奇怪:“宫里的客人?什么人?”
应该不会是宁湛,他向来直进直出,从不会等人通报。
秦五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年华随秦五来到大厅。一名宫装女子坐在椅子上喝茶,听见脚步声,侧过头来。
“宝儿?”年华吃惊。
宝儿急忙站起来。与此同时,一团奇怪的黑影扑向走进大厅的年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年华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竟是宁琅。
“呃!”年华下意识地又想踢飞他,可他抱得很紧,踢不掉。三个时辰前,年华从承光殿出来,她才和许忠合力,像扯牛皮糖一样将他扯离自己。现在,他怎么又黏来了将军府?!
“年将军。”宝儿向年华敛衽行礼。
“宝儿,好久不见了。”年华淡淡笑道。甩不掉宁琅,年华只好将他抱起来。小家伙又学八爪章鱼,缠上了年华。
宝儿笑道:“琅皇子很喜欢年将军呢,他从来没这么肯亲近人。”
年华打量宝儿,也许是李亦倾猝死的沉重打击,又或者是在云波诡谲的皇宫中照顾宁琅的劳心劳力,让她未老先衰,青丝染霜。记忆中那个娇俏天真的丫鬟,如今竟苍老憔悴得如同一名中年妇人。
年华也笑道:“琅皇子很伶俐可爱。”
宝儿很高兴,继而又悲伤:“如果,小姐还在的话……”
年华安慰宝儿:“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伤心,只要琅皇子平安健康地长大,亦倾在天上也会欣慰……”
宝儿点头,擦干了眼泪,“小姐死得冤屈凄凉,我绝不会让害死她的人永远逍遥,倾我一生心血,我一定要让他们得到报应!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根本没有力量为小姐讨回公道。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琅皇子,只有他平安地长大,成为皇太子,才能为她的母亲昭雪,让那些人得到报应。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可是,只要琅皇子在宫里,那些人就不会让他平安长大,他们会像害死小姐一样害死他。今天,我听说琅皇子和年将军很投缘,就恳请圣上让琅皇子暂住将军府。圣上考虑了一下,说如果您不反对,他也不反对。我特意来求您同意。请您看在和小姐的情谊上,一定要答应。有慈宁宫的那个人在,琅皇子在宫中迟早难逃厄运……如今,朝廷中,能与萧氏抗衡的人,只有您了……”
年华望着怀里的宁琅,陷入了沉默。
宝儿焦急且哀戚地望着年华,如今的情势下,求得将军府的荫庇,是她保护宁琅的唯一办法。战功赫赫的风华将军,连萧氏也敬让三分,不敢与之为敌。只要她肯荫庇宁琅,萧太后一定不敢再下毒手。可是,曾经李元修没有失势时,百般排挤她,蔑视她;自己曾在胭脂中下毒,企图毁掉她的容颜;小姐最后在冷宫中见她时,口口声声说她是杀父凶手,还扬言要她死。她一定都还记得,仔细想想,李氏对她只有怨,没有恩,她没有必要保护琅皇子,树下萧太后这个强敌……
宝儿胡思乱想,心灰意冷时,年华开口了:“如果不嫌将军府简陋,你和琅皇子就住进来吧。你大可放心,将军府里的清客各擅其能,忠心不贰,即使我不在玉京,不该进来的人,也绝对进不来。”
宝儿闻言,如听天籁:“多谢年将军,您的大恩,宝儿没齿难忘……”
年华望着怀中眼神无邪的宁琅,“我希望他平安健康地长大。他只是一个孩子,前一代人的恩怨,与他无关。”
宝儿道:“年将军,你是一个好人。”
三天后,崇华帝下诏,封风华将军为皇长子太傅,教授皇长子兵法武艺。对于宁琅出宫入住将军府的理由,则是方便将军授业,言传身教云云。
宁琅,应该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不住皇宫而住将军府的皇长子吧。风华小楼中,年华望着在地上乱爬的宁琅,头疼地想道。
夕阳下,庭院中,绿树婆娑,花影绰约。
年华坐在木樨树上,吹一曲《铭殇》。笛音千回百转,哀婉伤艳,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明天,她将作为使臣去北冥国的王城——天音城,带回崇华帝的皇后。随行者,是她精心挑选的五百骑兵。此行虽然是和亲,但是艰险不啻于征战。当年,景城之战中,她诈降崔天允,烧毁霹雳车,与崔天允结下了大仇。此行经过禁灵,与崔天允狭路相逢,他必然不会让她安然归来。一想到崔天允的风雷阵,年华就头疼。而一想到宁湛要娶小鸟儿,年华就悲伤。她知道宁湛的心性,为了他的帝冠,他可以牺牲一切。她害怕小鸟儿和萧德妃、李亦倾一样,成为他帝冠下堆垒的白骨之一。
一曲笛音终了,年华回头时,才发现木樨树下多了一个人。昆仑坐在轮椅上,眼罩黑纱,正安静地听她吹笛。
年华轻灵地跃下树,走向他:“昆仑。”
昆仑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他的视线从黑纱下透出,注视着年华。不知为何,从昆仑跟随自己起,年华就觉得他的举止气度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魄力。胸有纵横策,气韵自高华。那是谈笑间指点江山,决胜千里者才拥有的雍容气韵,非关残疾,非关丑陋。
木樨树下有一张石桌,两只石凳。年华在石桌旁坐下,正好与昆仑相对:“昆仑,你也在这里赏晚霞?”
昆仑摇头。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砚台,一支笔,一卷纸,放在石桌上。
年华奇怪地望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砚台中尚有未干的残墨,昆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言。”
昆仑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刚劲中带着几分飘逸。年华心中暗赞,同时也更奇怪了,“你有话要对我说?”
昆仑点头。他提笔写道:“北冥。”
年华点头:“我明天就要出发去北冥,护送北冥三公主来玉京。”
昆仑提笔又写:“禁灵。”
“路上,确实必须取道禁灵。”
昆仑提笔:“忧归?”
年华点头:“禁灵崔天允不希望圣上与北冥联姻,一定会半路阻截。”
昆仑从怀中拿出一只锦囊,递给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