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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澜也已经习惯任佩茵的喜怒无常,便依旧低着头假装剥手指,却听到老太太又开口:“顾澜,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跟你商量的。我脾气急,说话直,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清楚,虽然脸上狠,其实心也软,对人都没恶意…”
顾澜眼睛瞪得有些大,这是结婚二十年来,任佩茵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说如此掏心窝的话。
任佩茵这些说辞都是想了一夜,一句句套好了才过来,顾虑到顾澜的心脏不好,所以她接下来说的所有话,在让她接受之前的唯一前提是不能让她病情复发,不然就是弄巧成拙!
所谓先礼后兵,捋着她的毛顺下去,再提出自己的意图,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任佩茵豁出去,耐住性子,屁股往顾澜的沙发上挪了挪,异常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说:“安明的倔脾气像我,但隐忍死扛的性子随他爸,你跟他结婚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清楚是不是?”
顾澜不明白老太太此番的目的,只是她这温柔的口气有些让人心里发毛,再见老太太欲言又止,便忍不住问:“妈,您来,有事就直接说吧。”
“行,我也是急性子,有话就直说了吧。”任佩茵很快就将盖在顾澜手背上的手收回来,语速也快了几拍:“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啥都不图,就想要个孙子,但是我每次提,安明都跟我急,他担心你的身子,不希望你为了生孩子而冒风险!”
顾澜心里一个咯噔,有不详的预感传来。
她只是心脏有问题,不是脑子有问题,况且病人大多心思脆弱多疑,又是“孩子”这么敏感的话题,所以她干脆不接话,等着任佩茵自己说下去。
而对面的老太太笑了笑,有些无奈地开口道:“他对你一向都好,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这些我也能理解,虽然是你婆婆,但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看,所以我也不希望你为了生孩子而有危险,但是,命不由人,安明这么大的家业,以后给谁继承去?或者你们老了,不能动了,谁来伺候你们?”
顾澜依旧不说话,只是眼里已经起了一丝细纹波漾。
任佩茵见她脸色还算正常,便继续往下说:“你们现在还年轻,可能想不到这么远,但是我老了,我知道年纪大之后的苦,如果身边没个孩子,那日子…更苦…有钱都没有用。”
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去叹气。
顾澜总算是听不下去,正身看着任佩茵,用坚定的口吻问:“妈,您别绕圈子了,想怎样,您直接说吧。”对于孩子这个问题,她自觉心里有愧,对乔家愧,对婆婆愧,对乔安明更愧。
老太太见她这么问,索性也就不遮掩了,直接就从包里拿出几张纸,递到顾澜面前,她接过去,页眉就是大大的四个字:“代孕合同”
心里一紧,开始微微的疼!
任佩茵见她脸色不好,赶紧笑着解释:“你别被这合同唬住了,现在好多人都找代孕妈妈生孩子。现在都已经立了法,过程也很简单,我都去核查过了,完全合法化流程。”说到这,她顿了顿,见顾澜似乎没有过激的反应才敢继续说下去:“照理啊,这代孕过程应该是双方参与,就是提取你的卵子和安明的精子,但是,你也知道的,你这病有遗传的可能,而且做试管婴儿必须定期打针注射,考虑到你身子吃不消,所以…”
顾澜捏紧手里那几张纸,心里疼得很,却依旧冷涔涔地笑着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无非是想要找一个其他女人的卵子来取代我的,是不是?”
“是,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我想你也不希望孩子跟你一样,对不对?但是你放心,合同上都签得死死的,代孕妈妈不会跟安明见面,整个过程都很保密,只需要借她的卵子和子宫,等孩子一出生就抱回来,从小由你带大,跟亲生的没有两样。”
任佩茵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顾澜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她这么要求完美的人,甚至都容不得花瓣上那一点点不露痕迹的枯萎,怎么可以容得下别人的孩子,甚至还是自己的丈夫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虽然只是一个形式,但是血液里的东西,与生俱来,谁改变得了。
自然不可能跟“亲生的一样”,因为那是另一个女人跟乔安明的结合体,身上流的是别人的血,跟她顾澜,没有一分一厘的实质关系。
可是能怎么办?
她确实也想要孩子,应该说,她需要一个孩子来填补心里日益增长的愧疚和恐慌。
任佩茵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她这几年日夜反复的想,绝望之处也曾想到过代孕,但是她了解乔安明的性格,这种事,他绝对不会同意。
如今婆婆提出来,虽然意图明确,话也不至于有多好听,但她还是想问:“这事,安明知道吗?”
任佩茵很快就答:“不知道,我哪里敢跟他讲,他那性子,死活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才先来找你。你在他心里的位置重,他什么都依着你,所以你说的话比我这当娘的管用…”
言之意思就是,要借她顾澜之口,去成全她任佩茵的意!
手里合同的边角已经被她捏得有些皱,顾澜倒在沙发上,沉沉呼了一口气…
任佩茵还在继续:“我找的这家中介很有口碑,名下的代孕妈妈都是大学生,高智商高学历,你要是愿意,可以亲自去挑,挑你觉得满意的…”
这是一种讽刺,仿佛自己是一个皮条客,亲自给自己的丈夫选JI女。
但是人生就是这样的凉薄残忍,被逼到一种份上,再多矫情的傲骨都比不得一句“满意”,以顾澜的人生来说,除了身体不好之外,没有孩子是她唯一的“不满意”,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她改变不了,但是孩子这个问题,她始终处在风口浪尖,所以她可以选,且必须由她来选。
撑了这么多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代孕生子,用自己的委屈成全别人的“满意”,顾澜将合同慢慢放到桌上,轻轻开口:“妈,合同我会看,过几天给你答复…”
乔安明那天开会一直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下属还在汇报工作,幻灯片的灯晕照得他眼睛有些疼,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所以头有些重,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身后的彭助理很快就反应过来,关切问:“乔总,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抬眼,台下数十双目光全部聚过来。
乔安明不禁心缠,坐在这个主位这么多年,身后千万只眼都盯着他的脸,所以即使再疲倦不堪,他也没有喊累的权力。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常人,且过了不惑之年,精力一年不如一年,再撑,也都是一个人。
彭助理见乔安明不回答,又问:“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也快五点了,您今天脸色一直不好,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摇了摇手,回身看了一眼幻灯片上的数据,正想开口,桌上的手机却响了。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很少有人打,接起来,才听出是琴姨的声音:“乔先生,我…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您,但是我没有办法才会给您打这个电话…小姐把自己关在楼上一个上午,午饭也没吃,就喝了一杯奶挺到现在,早晨太太来过,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事,小姐就一直这样在房里,也不允许我进去……我怕出事,所以考虑再三才给您来电话…”
琴姨毫无章法地说了一大通,乔安明大概梳理了一遍,很冷静地开口:“你先别急,应该没事。我现在就回去…”
尔后就摁了电话,抬头一句散会,人已经快要踏出会议室。
彭助理很少看到乔安明如此形色匆匆,也不敢多问什么事,只追着问了一句:“乔总,要不要给您安排车?”
“不用,我自己开车回去。”
随即人影就已经走进了办公室,很快就拎了包和车钥匙走了出去……
路上乔安明给顾澜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心里就有些急。
其他都不怕,他就怕任佩茵去跟她讲了昨天晚上的事,以顾澜的性格,听到这种事后还不要闹死?可是她居然不吵不闹一个人在房间里?还不接电话?
乔安明越来越不安,又给任佩茵去了电话,她倒接得挺快,直接就问:“安明,顾澜跟你说了那事了吗?”
“什么事?”
“就是代孕的事啊,合同你都看过了吗?同意吗?”
乔安明不想多说一句话,直接就挂了电话,将手机扔进身旁的皮椅里。
车速都很快,可恨家在郊区,从公司开过去,最快也得20分钟,又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开始堵,乔安明敲着方向盘,第一次从心里憎恨“孩子”这两个字。
他觉得,自己早晚要被“孩子”这两个字逼疯,可是他哪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不久的将来,他以及他身边的人,那个他爱着,或者爱着他的人,都要为“孩子”这两个字付出代价!
门房很早就开了门,门口有佣人在等。
乔安明一路将车开进车库,琴姨听到汽车声就从楼里跑出来,一路追着他的匆匆身影解释:“太太早晨来过一趟,也不知道跟小姐说了什么,也不允许我在旁边听,走之后小姐就上楼了,去叫她吃午饭她也不开门…就一直撑到现在,我在门口守了半天,恨不得踹门了…”
乔安明眉头皱得很紧,通身消煞的寒意,回头对一直紧跟不舍的琴姨道了一句:“别再跟着了,去找房门的备用钥匙,然后给秦医生去个电话,让她赶紧过来一趟!”
琴姨被他这么一吼,愣了愣,垂着头就又跑下了楼梯!
但是乔安明没有用到备用钥匙,顾澜自己开的门,身上依旧是那件白色的半旧睡衣,只是胸口染了一大片红色,如凝固的血渍,触目惊心。
乔安明心里“咯噔”一声,确定胸口那红色是颜料,心慌才算平静下去,但眼里的担忧不减一分,怔怔看着眼前的顾澜,她只是脸色不好,头发没有梳理,有些乱,其他都无异样,且见到门口有些气喘的乔安明,居然先笑了笑,嗔腻地问:“你跑什么跑啊,这么急?”
乔安明被她这无端的口气惊到,朝房里看了一眼,窗帘拉开,窗前支着画架,纸上是半幅未完成的油画,颜色用得很浓,大片蓝灰和橙黄交错,但笔触杂乱,轮廓不清,看不出端倪。
乔安明手里还握着那把备用钥匙,气息未定,将目光从那幅画挪到顾澜的脸上,她依旧淡淡笑着,全无异样,但她越平静,乔安明就越恐慌。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画油画,前几年刚学的时候还画过几幅,不成样子,也知道自己没有天赋,秦医生劝她别再画下去,一来是油画要求色彩运用,这点顾澜明显不行,二来油画的颜料全是化学制品,气味浓重,对她身体也没好处,所以渐渐她就不再画了。
可是今天突然又将画架翻出来,搬到房里画,什么意思?
顾澜也看出乔安明眼里的诧异,却不解答,只是错身拉他进去,指着那半幅未成形的画开口:“这是莫奈的《日出 印象》,印象派,太难临摹,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了一下午就成这样,连枚太阳都画不好,还弄得身上到处都是颜料…”
这是莫奈的《日出》?乔安明又将目光转到画上…
当年顾澜刚开始学油画的时候,他还刻意抽了假期陪她去了一趟法国,莫奈的这幅画收藏在巴黎马尔莫坦美术馆里,他带她去看过,所以自然知道真正的《日出》是什么样子。
可是眼前这一幅,画布上端那一枚太过浓郁深重的红色,笔锋下得很重,所以根本不像是朝阳,更像是熊熊的一团火,抑或就是斑斑的一滩血迹。
乔安明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似乎有心酸,有心疼,但更多的是窒息,感觉画布上的那团火熊熊烧过来,几乎就要膨胀。
他不知道顾澜这是闹的哪一出,且总觉得心里无力,这次居然有些疲于去安抚,只是直接问:“早晨妈来过?”
“是,来过,没留下吃饭就走了。”她回答得很自然,拿着画笔又在画布上描了几笔,总归不满意,遂就扔了走去榻榻米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