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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乐无异僻处乐园,对世间消息全不关心。此时在酒馆中,商旅辐辏、消息汇聚流散,他又有心听学,却将天下大势了解得七七八八。一时乐无异倒有些不舍离开福临居。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将近一个月,这日终于打听到,长安城中近日码头上,有一件谢衣偃甲。
——而且,据说,成色很新。
此时,乐无异不但将欠债还清,且还多了十两银子的盘缠。一得消息,他便携了金刚力士告辞,径自前往码头而去。
但当他临近码头时,却忽然迈不开脚步。
他固然不愿相信谢衣已死,但假设所见偃甲并非谢衣所做,那长久探寻便告失败,他实在不知更有何法,能够略微接近谢衣一分一毫。
人世间的距离,有时甚至不是生死所能决定的。
若遍寻不得,他只能回去乐府,这短暂的“历险”之旅,将至此终结。他终究未能找到谢衣、未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世间必定有非谢衣不可之事,因为那是偃术宗师谢衣。
世间可有非乐无异不可之事?譬如今日,若前来探访谢衣偃甲的,不是他乐无异,而是另一人,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呼——”乐无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迈开脚步,向码头行去。
到了码头,已是傍晚,天长水阔,商船云集。夕阳映照下,船舶人物都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眼看船多人杂,乐无异东张西望,不知从何找起,心中纳闷:“这偃甲是个什么形态?人还是动物?若是动物……哦,那条狗?不对,偃甲狗不啃骨头。那匹马?也不对,偃甲马可不会偷摸打瞌睡。那个人?更不对,能以假乱真的人形偃甲,可实在太难了,哪里造得出来。”一念及此,连忙大力摇头,似要将那念头摇出去,“胡说!别人造不出,谢衣爷爷一定造得出。他可是谢衣爷爷啊!”
想着不由得后悔起来,怎么毛毛躁躁就离开了福临居,若向客人问清究竟,怎会像没头苍蝇一般,压根儿不知何去何从。回想起来,客人说的好像是,城西财主金大贵,机缘巧合之下,入手一件谢衣偃甲,便邀请亲朋好友等前来观赏。这金大贵捞偏门起家,每得了什么稀罕物件,总得好一通显摆。
“嗐!”远处传来一声断喝,“滚远点儿,这儿不许闲人靠近。”
乐无异扭头望去,码头东边圈出一块空地,人迹稀少,地势空旷,靠岸的地方有一大件东西,神神秘秘地用一张大青布包住,看着像条船。
喝骂的是一个家丁装束的男子,挺胸凹肚,气焰嚣张,挥舞大手驱赶靠近的百姓。在他身后坐了一个道士,年过半百,道袍织锦贯珠,很是华贵,头顶道冠镶嵌七宝,落日光中,晶莹夺目。老道士神态倨傲,吊眼挑眉,睥睨四方,看来看去,都没有一点儿修道人的谦冲和气,倒像是天下人都欠了他的银两。
另有几个年轻道士站在老道周围,守住空地,阻拦行人,嘴里骂骂咧咧,动辄推搡恐吓。
乐无异心中不平,走上前去,刚刚靠近空地,一股熟悉的力量扑面而来。乐无异心跳加快,头皮发麻,几乎连毛发都一根根颤动起来。
没错,这一股力量,正是偃甲镇灵仪所独有,极是微弱,常人难以感知。乐无异长年与偃甲为伍,对这灵力十分敏感,稍一接近,就有知觉。
他深吸一口气,循着灵力来路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青布遮盖的大船。乐无异心里一跳,兴奋起来:“难道这艘船就是偃甲?妙极了,这么大的偃甲,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乐无异不由自主地走向船只,到了家丁面前,竟也没有停步。家丁厉声喝道:“站住!”
乐无异置若罔闻,仍是向前,家丁本想动粗,但见他衣裳华贵、气度不凡,怕是京城权贵,一时犹豫不前。
“小子。”道士见状起身,“干什么?这可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一边儿去,不要碍了道爷的眼睛。”
乐无异打量道士,问道:“你是金大贵?”
“金大善人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道士盯着乐无异,眼里流露警惕,“本道爷长乐道人,金大善人府上法师。小子,你找金大善人有何贵干?”
“我何必找他。”乐无异不喜他欺压百姓、言语倨傲,神色一沉,“我来看谢衣的偃甲,别挡我的道。”
“放肆。”长乐道人脸都白了,“你是什么东西?偃甲是你想看就看的吗?来人,把他赶走。”
两个道士走上前来,高大魁梧,气势汹汹。
乐无异不愿当众争执,冷哼一声,心道:“若让金刚力士出手,未免大材小用,倒显得我欺负人。”想着左右一瞥,有了计较,当下也不多言,掉头而去。
乐无异转身走开,竖起耳朵听那帮道士说话。
只听一个瘦道士道:“这偃甲船中的物事,说出来只怕吓你一跳,那却是一整船的妖怪,若不是长乐真人大发神通,降伏妖魔,岂能……”
乐无异听到此处,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朗朗乾坤,万物从容,世间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若真说有,哪个亲眼见过?分明是大吹法螺!”
另一人高高胖胖,不甘于后,谀词如潮:“长乐真人道法高明,便是太华山中清和老儿,见了真人,也要乖乖溜走、退避三舍呢!”
却听耳畔传来“哼”的一声,似含不屑,乐无异循声望去,只见一人匆匆擦肩而过,竟是福临居中那个与他一同洗刷碗碟的少年。乐无异不禁“喂”了一声,人影一闪,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这……是眼花了不成?
瘦道士和胖道士一唱一和,长乐真人盘膝而坐,抚须自得。看上去,便是神仙也挪不开他。在他身后,赫然是那青布遮罩的谢衣偃甲。乐无异心中更添愤懑:谢衣偃甲极少传世,流传至今的那几具,最初均是赠予有缘之人,想来以谢衣之能,看人必定极准,绝不会与这跋扈老道脾胃相投,那这偃甲是如何得来?抢?偷?再不然,就是骗。转念及此,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叹惋。
乐无异一心想去看谢衣偃甲,连转几个念头,忽然眼睛一亮,伸手入怀,摸出“钻天鼠”来,笑嘻嘻道:“鼠兄,有劳,有劳。咱们齐心协力,给它来一个声东击西。”
码头上熙熙攘攘,卖艺的、唱歌的比比皆是。金大贵口味恶俗,距离偃甲船不远,一队舞姬正在排练歌舞,为夜里大宴宾客做准备。乐师吹拉惬意,舞女舞得陶醉,正热闹的当儿,突然一声尖啸,锐利刺耳,惊破歌舞,场上一阵寂静,各人东张西望,不知发生何事。
咻,尖啸声再起,角落里虎虎突突,冲出一个怪物——个头不大,酷似老鼠,两眼闪闪发光,动作快比闪电。
众人惊奇间,咻,咻,咻,怪鼠身上火光一闪,喷出冲天烟火,仿佛天女散花,向四面激射,落到人群中间,乐师的头巾冒了烟,舞女的纱裙着了火,众人尖叫咒骂,左冲右突,踩脚的,摔倒的,撞翻桌椅、打碎器皿的不计其数。
偌大一个码头,乱成一锅稀粥,一群大活人被一只老鼠赶得东奔西逃。如果细心观察:怪鼠喷烟吐火大有门道,看似忽左忽右,实则将人群赶往偃甲船方向。
长乐道人一伙措手不及,顿时大受冲击,纷纷上前阻拦人群。可是人多混乱,挡了东漏了西,顾了头难顾尾,双方搅成一团,长乐道人惊怒不胜,大呼小叫,可也无济于事。他纵然有斩妖除魔的法力,可也终究不敢在天子脚下杀戮平民。
“钻天鼠”闹出动静,乐无异早已潜伏左近,眼看众人分心,大摇大摆地走到布幔遮盖的偃甲船前方,掀开布幔,钻进船舱,左瞧右看,暗自纳闷:“这玩意儿真是偃甲吗?好像也没啥特别。”
舱内装饰花哨,描红染彩,挂着斑斓戏服,看来船主是个杂耍班子。只是,看来看去,这也不过是艘普通船只,不像什么稀罕之物。
“果然不是?”
乐无异顿感失望。看来这一趟追寻之旅,终究要无果而终了。
正失望的当儿,他忽然目光凝注,走到一面墙壁前,轻轻抹去灰尘。浮尘之后,显露出一枚精巧的纹章,形如草叶,简洁典雅。乐无异忙从行囊里取出偃甲蛋,对照之下,两枚纹章一般无二。
“谢爷爷的纹章?”乐无异激动难抑,心道,“难道说,这艘船暗藏玄机,真是谢爷爷造的偃甲?”
可是仔细再瞧,仍觉难以置信。“谢爷爷是百年前的古人,传世偃甲已是百年古物,而这艘船未免太新。嗯,既来之则安之,先瞧一瞧再说。”
他一心要弄清偃甲船的妙处,东走西看,捉摸未定,越看越觉妙用无穷。这偃甲船状似平常,实则大有讲究。整体布局精当,小小一方空间,错落切分为若干区域,无论储物表演,均是实用非凡。目光所及,瓷扣挂钩、壁板暗橱、伸手便自行滑开的偃甲窗扇,无一不精致小巧……一时间,乐无异神为之夺,便如守财奴进了大宝库、学画者乍逢吴道子,扒在墙角门缝,仔细看了个够。
最后,乐无异来到一扇紧锁门前。从布局推测,这应当是船只核心所在,却不知其中更有何等惊人造物。
乐无异深呼口气,推开门扉。
出乎意料,偃甲室内空空荡荡,除却帷幕遮蔽的一间小室,只有一根一人高的立柱,上半截似金似玉,镂刻未曾见过的花草纹路,下半则是木制,整齐嵌着几块晶石。
乐无异一眼即知,这果然是谢衣之作。
不像其他偃师,谢衣绝少在偃甲表面留下手柄、接缝、导灵线,偃甲外观浑然如一、不留破绽,极具美感。
先前种种猜测怀疑,一瞬烟消云散。狂喜过甚,乐无异几乎感觉胸口发疼,一遍遍地跟自己说:
这是谢衣偃甲。
偃甲成色极新,完工不过一二十年。
前朝大偃师谢衣,销声匿迹已整整百年的偃道第一人,仍在人世。
“我要找到你。”
一时间,乐无异心中杂念尽去,澄明如镜,只剩这一个念头。
乐无异神思恍惚,正欲近前细看,猛然脚踝一痛,余光瞥见一道黄光一闪即没。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欲理会,谁知刚一抬头,另一只脚又狠狠一痛,却比方才更甚。
乐无异“哎哟”一声,痛得跳脚,那黄光又是一闪,溜进小室帷幕之后。乐无异急忙蹲下身来,从幕布缝隙望去。
这一望之下,不禁失声低呼。
帷幕之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人——这些人或有长长狐尾,或满身绒白毫毛,更有一人形似熊猫,手脚被缚,蜷曲若虫,口鼻尽被布条封住,见无异前来,一边肉虫般奋力蠕动,一边嗯唔作声。
乐无异吓了一跳,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怪物,反应过来:“你们就是长乐真人抓的‘妖魔’?”
那熊猫用力点头,呜呜作声,乐无异动了恻隐之心,拔出晗光斩断绳子。
起初他还有些骇异,却见众人得了自由,略为松泛筋骨,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道谢,言行与常人毫无二致。他这才松了口气,暗暗心道:“他们原是穿着杂耍戏服,这就对了,世上哪来妖魔鬼怪,净是唬孩子的鬼话。”又想长乐真人为壮声势,竟将常人诬作妖魔,心下更是不忿。
那狐尾女郎上前,向乐无异一礼,笑嘻嘻道:“请问恩人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