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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的春天,江苏扬州。
一夜春雨潇潇,琼花疏影。此时的扬州城还未苏醒,座钟刚刚指向了五点。一户看着颇为气派的人家,东侧的角门吱呀了一声,探出了一个瘦瘦的身子,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四下无人,整个人迈了出来,月白的短袄,黑色的学生裙,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皮箱,将角门轻手轻脚的关好。向着巷子东头吃力的跑去。
巷东一个穿着粗布衣裤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套着辆马车,焦急的看着,等那个瘦小的身影跑到跟前,一把把她的皮箱接过,连人带箱子揽上马车,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瘦小身影问着少年:“船准备好了吗?”
“杜小姐,都好了。咱们到了六圩渡口,过了江,就到了镇江,再坐上快车用不了多久就到上海了。”少年由于紧张,说话也有些气喘吁吁,“凌泉哥说上海那边都准备好了,就等小姐去呢。”
被称作杜小姐的女孩子缩在马车上,紧紧抱着怀里的皮箱,这一去,她不知道后果。但是不管怎样,扬州是呆不下去了。
马车狂奔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六圩渡口,杜小姐从马车上灵巧的跳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拿皮箱,忽然从另一侧的路上赶来了三驾马车,速度很快,烟尘四起,杜小姐的脸色变得煞白。
少年大声喊着船家:“王伯,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风驰电掣的马车在两人身边停下,一个穿着蓝锦长衫的年轻男人早已跳下,用力把杜小姐扯过,目光中全是厉色:“衡儿。”
完了,杜衡闭上了眼睛,被男人用力塞进马车里带了回去。男人一转身,指着少年发狠道:“敢拐杜家的小姐,往死里打。”
几个粗打扮的家仆冲了上来,对着少年一顿拳打脚踢,却并没敢往死里打,一个带头的看马车走远,喝住了其它人:“这也是赵家的人,真打死了谁赔得起?”一行人跟着回了杜家。
杜衡早被男人拎到了后院的杜家祠堂:“跪下!”
杜衡看着面前的牌位,跪了下去,倔强的抬头看着男人,眼中含泪:“二哥,如果爹娘还活着,不会让我下跪。”
杜仲看着妹妹,心里揪了一下,爹娘去的早,大哥早没了音讯,只有这一个妹妹,杜仲一直宠在手心里,如果平时,看着妹妹这样,他的心早软了,但是这件事非同寻常,他实在没了办法:“衡儿,你堂堂一个大家小姐,不清不白的跑到上海去找那个穷小子,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他怎么安顿你?”
杜衡咬唇道:“那也比嫁那个浪荡少爷强。”赵家的那个放荡公子赵石南,全扬州城都有名,自古扬州繁华地,遍地的青楼楚馆,只怕没人不认识赵石南。
杜仲皱着眉头,扬州城里提起赵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祖上出过一个榜眼,两个进士,书香望族自不必说。便是到了清末落了势,仍然受着官场的照拂。否则做丝绸生意的那么多,怎么就他家能做的风生水起?只是到了前几辈,囤丝囤成了白老虎,反把自己困进去了。但即便这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赵家在扬州城里跺跺脚,大家还要给几分薄面。杜仲自认为给妹妹配了这样的人家,不算委屈她:“你光看到他浪荡,你知道他在那种地方干了多少正事?”
杜衡气结,那种地方能干什么正事。她杜衡也不是裹着脚缩在家没见识的女人。她抬眸看了眼杜仲:“二哥,你这么说不违心吗?”低头说着:“你让我嫁赵石南就没所图吗?”
“你!”杜仲被戳中了心窝,抬起了巴掌,但是看看妹妹白皙如瓷的脸庞,还是下不去手,半晌,举起的手又落下,叹了口气。杜衡说的没错,让她嫁给赵石南,他是有私心的。
杜家虽比不上赵家,但也是扬州的丝绸大户。在杜仲父亲手里,做的醉花锦是扬州奇货可居的名锦。但是父母早早撒手人寰,醉花锦成色一年不如一年,渐渐卖不上好价钱。
眼看继续做丝绸要赔的精光,杜仲忙把城里的几处绸庄都转了出去,只剩下了生丝的出口生意,又筹了钱开了了钱庄。五六年的时间,生丝的生意越来越滑坡,钱庄的生意反倒如火如荼的起来。偏巧今年时运不济,杜家一直倚靠的官员左之祥调任,又赶上四月时局大动荡,警察局每天只进去人,不出来人,一时人人自危。杜家的钱庄提现的多,却没了存钱的,短短一个月就捉襟见拙。
这个危急时候,杜家跑遍了扬州城的富商大贾,只赵家提出可以借钱给杜家周转,但条件是俩家联姻。一家人便不怕再说俩家话。杜仲也知道赵石南喜欢眠花宿柳,也是因着这个毛病,已经十九还没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肯把女儿嫁过来。但是赵家老太太说道:“石南年轻,难免荒唐,成了家就自然好了。”
杜仲心里纠葛,但眼下钱庄马上濒临倒台,他也顾不得许多,至于赵石南的荒唐,都是男人,自己以前也荒唐过,他并不觉的是个很大的事。反正妹妹嫁过去是名门正妻,荣华富贵一辈子。他不明白疼爱的妹妹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竟然做出跟个穷小子私奔这么丢人的事?如果不是他疼爱的妹妹,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他早就打死算了。
“想不明白,你就继续跪着。”杜仲看了看杜衡,拂袖而去。
杜衡看着面前的一个个牌位,眼泪流了下来。哥哥究竟是哥哥,如果爹娘在世,就算赵家是金山银窝,谁会舍得把她嫁给赵石南那个混账?
如果不是哥哥横加阻拦,她这个时候,都已经到了镇江,没准都到上海了。上海,杜衡没有去过,但是凌泉哥哥同她说,上海有高楼,有十里洋场,有女子大学。杜衡不是锁在深闺的小姐,四五岁的时候跟着哥哥读私塾,后来兴起女校,杜衡便去读女校。如果不是这场婚事,杜衡的目标就是去凌泉说的女子大学去见见世面。
想起赵凌泉,杜衡心里暖暖的。认识赵凌泉很偶然。三年前,杜衡十三岁,和女伴去茶社吃茶的时候,旁边几个十五六的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嗓门大的把这一桌子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惟独有一个清瘦的少年,一直啜茶不语,只是淡淡听着。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搡了他一把:“凌泉,你说。”杜衡便知道了他叫凌泉。
“胸有鸿鹄志,何必慨而歌?”赵凌泉浅浅笑着,声音却很坚定。另一个人无趣的说道:“凌泉那么有学识都不说,咱们瞎扯什么。”顿时刚才的喧闹销声匿迹了。
杜衡好奇的看着那个叫赵凌泉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威信,刚好凌泉抬眸,迎上了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心咯噔荒突了一下。
一旁的人又问道:“凌泉,听说赵家买了留声机?”另一个人凑过去也问:“听说留声机会把人的魂魄吸了去,是真的吗?”
杜衡也曾经听爹讲过以前宫里的老佛爷都听过留声机,马上来了兴致,拽着女伴凑到了凌泉那桌,盯着他问道:“真的有留声机吗?”
赵凌泉最不喜欢别人向他打听赵家。这些人对他的恭敬,只因为他是赵家人。但他在赵家却并不得意。
赵家是望族,几代同堂住在深宅大院里。赵石南的父亲是长子当家,而凌泉母亲改嫁赵家二叔带来的继子,凌泉是有骨气的,并不愿弃了祖宗,跟着赵家姓赵。但是赵家怎么能容易养个外姓的小子,硬逼着改了过来。
凌泉的继父在赵家尚且没地位,何况他这个拖油瓶。尽管他自小读书用功,处事稳重,却从没受到过表扬,只有歧视和冷眼。反倒是赵家的那些个浪荡公子,尤其是赵石南,处处风头过人。凌泉自知他在赵家是永无出头之日,只能走出去。而他那少言寡语的继父,并不干预他的前途,任由他考学到了上海,只是假期回来。
他厌烦了别人向他打听赵石南的放浪形骸丰功伟绩,那留声机就是赵石南不知道从哪里用五十个大洋淘换来的,本来想冷冷拒绝,但是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怎的,心就软了,他第一次好脾气的说着:“留声机不会吸人的魂魄,有一个小针划着唱片,声音就出来了。”
“唱片是什么?”杜衡更好奇了。
赵凌泉也解释不清,他也只是在那个浪荡公子向全家显摆的时候瞄过一眼,再详细也并不清楚,他对杜衡笑笑:“有机会拿给你亲自看看。”
赵凌泉并没有把留声机拿出来的机会,却慢慢的和杜衡熟悉了起来,一个豆蔻年华,一个少年意气,凌泉的博学和沉稳让杜衡十分钦佩。而一次次脉脉相对,言语试探,虽未言明,也心意俩许。
杜家的媒人一直没断过门槛,只是杜仲舍不得妹妹,想留两年。尽管她还不解风月,但想想未来的夫君,如果能像凌泉哥哥那样,出口成章,诗文曲赋,便最好了。想到这些就羞红了脸。
这次听到婚讯,她就马上给凌泉写了信,凌泉立即回信告诉她来上海,凌泉在震旦学院读大学,已经安排好等着她来。
这场计划周密的出逃被杜仲毫不费力的就发现并破坏了,杜衡懊恼极了。该死的破婚事,该死的赵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