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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夜选米。椭圆形态,粒大饱满,色白。净水泡发,沥干蒸熟之后,晶莹微透如同玉石,伸手一握,米汁油腻,触感黏滑,此为上品,谓之阴米。
第二天把蒸熟的米放在石臼当中,用茶树棒猛力舂碎,直到胶状。然后放入木制模具里面,压成圆饼,饼上常有“春”“福”“禄”“寿”字样。再放到窗台墙角等通风干燥之地一周时间,令其自然阴干。最后,泡在水中,可保存一年。成品可油炸,可水煮,可火烤,可配菜,可单食,可甜可咸,方便快捷,风味怡人。
二,于菜市场购取皮薄、肉嫩、肥瘦适中之土猪肉,拿菜刀反复刮擦肉皮,去掉细碎毛发。剁成巴掌宽的肉条,用细长竹签或钢丝遍体扎出细洞,便于入味。将炒过的花椒和熟盐磨碎混合,在猪肉上反复按摩揉搓,直到均匀布满。皮下肉上层层密布,紧实码放于瓷缸当中,用石磙等重物压于其上至少五天,取出。拿干净吸水布块擦掉肉面水分,再把麻绳穿在一端肉皮当中,挂于厨房高处透风,阴至半干,放入熏柜,堆积陈年风干橘子皮混合松针叶,点火熏制十天左右,待猪肉通体变成金黄之色,望之令人垂涎,始为大成。
倪萍女士每年都会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饱含深情地说一句话:“此时此刻,国泰民安,全国上下千家万户正围在一起吃饺子。”
很显然,她是错的。
九镇春节,从来不吃饺子,糍粑和腊肉才是大年夜必不可少的象征。
从小到大这些年,我从来没有下过厨,也没有兴趣学习厨艺。但最近一个月以来,我跟在母亲身边,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在学,越来越感兴趣的就是这两件事。
毫不经意之间,时光飞逝,挂在堂屋墙壁上的日历已经翻到了一九九二年一月三十一日,还有三天就是农历春节了,距离一林死去的那个晚上,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以来,我暂时关闭了被砸坏的游戏室,给了癫子、牯牛、缺牙齿以及重伤未愈的雷震子一人一笔数目不等的钱,让他们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我自己则连家门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母亲非常高兴,我的种种表现让她以为,她最疼爱的这个三儿子终于浪子回头,收心懂事,开始体恤父母,理解家常之乐了。
但事实并不是她老人家所期盼的那样。
在现实的生活中,她的三儿子早已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漫天的血雨腥风熏透了我的身体内外每一个细胞,这条江湖路,我已经走得太久,也走得太远,回不去了。
这一个月以来,我只是在刻意地保持低调。
百姓过年,江湖过关。
每到春节的时候,也是江湖人最难熬的时候。因为,这正是场面上的势力为了维护长治久安,营造一片祥和景象的关键时段。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平日里或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但在敏感的日子里,所有的暧昧、平衡和利用都会一一收敛起来,化成了各种各样的霹雳手段,雷霆打击。这样的形势之下,大大小小的江湖人,无一例外,都必须要蜷起羽翼,避开风头。运气好的,就会像我一样,闭门不出得享天伦之乐;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孤身飘零在外,蜷缩在遥远异乡某条陌生街边一家不起眼的破旧旅社里,看着万家灯火,他人团圆,自怜自哀,如同野鬼游魂。
所以,习惯了人前显贵的江湖人,却无福过年,江湖人只能过关。
而对于九镇的江湖人来说,今年这个关,能过去的人只怕不多了。
九一年初,本来就有着公安部下文的迎亚运严打战役,唐一林又在元旦佳节当街横死,所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太广。从八二年安优枪毙至今,已经风平浪静了十几年的九镇江湖,如同飓风袭来,一夜之间,风云涌动,巨浪滔天。所有的江湖中人,只要有一点不小心,就必定是落得个万劫不复。
在唐一林死去的当天夜晚,唐五离开新码头的事发现场之后,就逃离了九镇,连同秦三一起。从此之后,人间蒸发,再无任何人能打听到他的半点音信。
事发第二天,原本就在外地给唐五办事的何勇得知消息后,根本回都没有回九镇,径直带着北条、茶煲等人跑路去了温州,连告辞都没来得及给我说一声,还是事后通过保长知道的这个消息。
夏冬倒是没有跑,龙港事件之后,他就得到了市区几位大哥的赏识,像我一样,与唐五之间的牵扯实际上已经不大,从而也侥幸得了一个平安。
而忠心耿耿的老一哥在继续帮着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收购站营生之后,不知何故,也彻底关门歇业。
胡家那边,除了老二胡少飞之外,胡少强和牛错罗飞罗兵等人都纷纷被捕,就连重伤在身,躲在牯牛山的老大胡少立也在事发当天凌晨就被警方派人控制了起来。
悟空,自从渡口巷一战之后,根本没在九镇出现过。
费强福,在那个晚上已经彻底失势。虽然正式的调令还没有下来,但是用屁股想我都能够想到,退二线之前,一心想要把儿子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小杜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整个九镇江湖,无论黑白两道,实际上都已经成为了一片空白。
权势的空白!
对于江湖而言,群雄争霸的局面很乱,也危险,但绝对谈不上可怕和糟糕。实力相仿又觊觎交椅的人多了,彼此之间就一定会有牵制,有平衡,大家的争斗也都还会依循着一定的规则,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通常不会波及池鱼;就算是偶尔冒出了一两个像胡少强唐一林这样百年不遇破坏大局的狂人,那也只是明火执仗,大闹一通,丢几条命而已。都已经两腿踏上江湖路,又还有谁真的怕死呢?
真正可怕之极和糟糕万分的局面是,突然之间没有雄了,英雄、枭雄、狗熊,一个雄都没有的时候,那才是暗流涌动、九死一生的凶险乱局。权力的真空,就代表着再也没有了任何绝对实力的压制和操控。没有了位高权重,没有了一言九鼎,没有了不可触碰,大家都是平等的。所有的人,无论是你公交车上扒妇女包的涌马,还是巷子口摆残棋摊骗老人钱的老千,或者是卖草鞋的流氓,只要你够胆够疯够种够狂够手段,你都有着一步登天的机会,也都有着横尸街头的可能。在这样千载难逢相对公平的局势里,就算原本没有野心的人也会不由自主滋长出逐鹿问鼎的疯狂欲望。
这就是所谓的: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权与利,这两个字的诱惑太大了。
那么,什么样的人最害怕这样的局面呢?
答案就是已经得到了自身利益,却又还不足以完全操控局势的那些人。
很不幸,我就是这样的人。
在毫无防备之下,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舞台的正中央,成为了万众瞩目的那只鹿。
因为,就算是瞎子,也能够看得出来,我,义色,只要没有被其他想要出头的人捅死砍残,没有入狱坐监,就毫无疑问,必将成为九镇的下一个老大。
几年前,在常鹰家的那个粉馆里,唐五第一次请我吃饭的时候,我们遇见了前来赊酒的邻居老梁。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不管多么辛苦,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成为唐五,绝对不当老梁。
但是当梦想终于在一林的鲜血中开始闪烁出了光芒,我的感受却很奇怪。
一方面,白天清醒的时候,除了偶尔想起与一林的种种往事,会感到悲伤哀痛,愧疚难当之外。大多数时间里,跟着母亲做家务,我的内心却体验到了一种真正的宁静。那是自从一九八七年夏天,与王丽恋爱的那场风波之后,这么多年风雨飘摇的江湖路上,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无忧无虑,不必惧怕灾祸突然降临,平静祥和的感觉。
我想,这是因为,冥冥当中,一扇始终关闭的门已经向我打开,前面的征途已经没有了太多的障碍,剩下的路也许艰苦,却也清晰。
可另一方面,一到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人们都已入眠之后,我就心惊肉跳,很难真正睡着,只要有些许意外的响动声,我就马上会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专门交代癫子去溪镇找洪武借过来的黑星手枪,死死拿在手中,直到异响完全静止下来,紧绷的神经才可恢复。就算是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每每也都是噩梦连天,经常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说的什么内容,却又搞不清楚。甚至连着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梦见了那一片神秘而久违的芭茅丛。
在这样极度矛盾的生活里面,我始终都在隐隐约约地等待着某个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变化出现。但究竟那个变化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直到今天傍晚,小杜找上了门来。
小杜来的时候,我刚吃完晚饭不久,正在帮着母亲一起,把熏柜里面腌制好的腊肉取出来,给三十晚上的除夕家宴备菜。
仅仅只有差不多一月的时间不曾见面,我却发现,小杜带给我的感觉居然又变了。
样子还是老样子,清秀讨喜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庞,刻意锻炼结实的身板,利落干练的步态,笔挺的警服。只是他看人的眼神中,有些东西却好像不一样了。
没有了那晚在雷震子病床前如烈火焚烧般炽热的癫狂,也没有了洪武家后面小饭馆里像钢铁淬冰后坚硬的决绝。有的只是一种平和,但又绝对不是普通人眼中那种收敛的平和。而是如同一块玄钢,在经历过了无数次火石的锤打磨砺之后,终于散发出来的柔润又朴实的光芒,不恼人,却强大。
小杜与家人寒暄了几句之后,让我跟他一起出去一趟。二话没说,洗净双手,我们一起走出了家门。
派出所那辆熟悉的军绿色北京吉普车就停在家旁的小巷口,车还是那辆车,开车的人却从费强福变成了小杜。上车之前,我问小杜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小杜说:“还记得,在溪镇,我给你说的话吗?”
“嗯?说了那么多,哪句?”
“我说过,剩下的事,我来办。”
“哦。记得,怎么了?”
此时小杜已经坐在了司机座上,启动打火之前扭过头来,对着我一笑,云淡风轻,却又不容置疑:“嘿嘿,一起去见一个人,是该见见他的时候哒。”
“哪个?”
“到了你就晓得哒。”
这段时间以来,从雷震子到唐一林,我已经进过了太多的医院,但现在,小杜居然又带着我来到了医院,不过,这家医院和之前我曾去过的所有其他医院都不同。
它开在我市军分区正大门的左侧,是我市唯一一家由部队直接管理的军分区医院,当时还并不对地方民众开放。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左右了,医院通车的大门已经关闭,只有一扇过人的铁门还在虚掩着没关。车子停在了医院外的街道上,我们进去之前,小杜还专门走到警卫室和里面的门卫说了几句。隔着玻璃,我没听清楚小杜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小杜好像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让对方做了登记,又喜笑颜开地散了一圈烟,搞了半天之后,我们才算是走进了那道门。
实在是忍不住了,刚刚走进那道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小杜:“小杜,你带我见哪个啊?军分区医院,一般人不会住这里啊。”
我确实是没想通小杜今晚带我来军医院见什么人,活到这么大,我就算是做梦也绝对不会梦到这种地方。我的人际关系里面,无论仇人还是朋友,都没有半个和部队扯得上关系的。
谁知,小杜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脸神秘的样子,好半天没说话,最后才慢悠悠地憋出了一句:“老三,你的脑壳,真的想不通?”
所以说,人的思维有些时候很奇怪。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偏偏会钻牛角尖,而且越钻越深,越用力想越想不通。可一旦有其他人的些许点拨,原本认为绝不可能出现的答案猛地一下就自动浮现了出来。
就是小杜这句带着点调侃激将的反问,像是一道闪电般,把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正浑噩不堪的头脑照了个一清二白。
全市江湖中叫得上名号的人里面,唯一能够和部队拉上关系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姓廖!
而在小杜、我与廖光惠三人之间,都扯得上关系的人,除了唐五之外,也只剩下了另外一个。
唐五绝不可能,他本就是廖光惠的死对头,而且现在也已经彻底消失,渺无音讯了。
再结合上片刻前,刚上车和小杜的那句对话:“剩下的事,我来办。”
一切的线索会合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不言自明了。
猛地停下了脚步,我情不自禁地低声吼道:“悟空?!”
不知是军分区医院本来病人就少的缘故,还是因为马上就要过年,大部分的医生和病患都回家休息过节了。偌大的三层楼居然安安静静,除了偶尔走过的一两个护士,以及我们自己的脚步回响之外,没有半点声息人影,空旷得有些吓人。
悟空的病房在三楼楼梯右侧的第四间,也不晓得小杜是如何摸清楚的,总之,他带着我,一路上连打听都没打听半句,就无比神奇地直接来到了那里。
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窗子往里看去,病房里面已经熄了灯,借着走廊灯光,可以大概看见里面并排放着两张病床,靠里头那张是空的,靠门的这张上面隐隐约约有一个人躺着的身影。
仔细看了几眼之后,小杜也没招呼一声,轻轻把门拉开半边,飞快走了进去。看他轻手轻脚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跟在了后头。
床上那个人果然是悟空,躺在军绿色棉被之下的他已经睡着了,小小的病室里面,响着他粗重混浊的呼吸声。靠里面的那张床脚边,贴墙摆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小杜无声地对我示了下意之后,就径直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