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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刘禹锡《乌衣巷》
一
天微微亮了,夜已过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雾笼罩着晨曦中的楼阁与远山,也笼罩着街角少年的身影。
裴昀漫无目的地晃荡着,手中拿着三颗核桃般大的树种——从琴师的抽屉里取出来的,便是这三样东西。
“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打开它们,你就会打开所有的秘密。”
琴师的话在耳边回荡,少年的手微微汗湿了,清晨阳光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让他掌心发痛。
良久,他终于将其中颜色略浅的一颗掰开——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少年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声响。
像是珠玉互相撞击,悦耳的声音,夹杂着燕子的啁啾声。裴昀疑惑地回头,循声望去。
在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条小巷,青色的砖石延伸向远处,道路幽远而宁静,几只燕子衔着春泥飞过,杏花伸出墙头,浅白颜色如同某种淡如水渍的回忆。
当少年走近时,幽淡的杏花香气变得有一点儿浓郁,像是沉积在浅浅的回忆里馥郁的情感。杏花上那一点红色,如同带着香气的誓约之血的残痕,惊心动魄的美,沾着露水盈盈的花魂。
裴昀伸手拂开沾衣的杏花,朝前走去,他对所有的路一向记得清清楚楚,走过的路就不会忘记,方向感也很好,所以从来不会迷路。但这一次,他平生头一次迷路了。
很奇怪,巷子明明是笔直的,并没有拐弯或是路边的房屋遮蔽,按理说,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可是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同。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绵绵细雨来,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房屋,屋檐盖着琉璃瓦片,黑羽白肚的燕子在雨中盘旋啁啾着,成双相伴飞至檐下,衔着泥土筑巢,被燕子叼在口中的小树枝互相碰撞时,竟然发出玉石撞击般清越的声音。
这里有人家?
裴昀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府宅看上去很久没有人住了,门环上布满灰尘。
少年觉得哪里不对,他莫名地有点恐惧,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但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欢声笑语从门后传来,伴随着吹拉弹奏的喜乐声,像是尘封多年的光阴,被命运之手缓缓打开。
二
金碧辉煌的府邸一派喜气洋洋,门上张贴着“喜”字。
这一日,是霍国公主大婚之日。
霍国公主名叫李虞儿,是唐睿宗李旦最小的女儿,自小深受父兄长辈的宠爱,出阁之时只有十六岁。
洞房红烛,新人对坐,都是如玉的容颜。
“公主看到我似乎不太高兴嘛?”或许因为饮酒的缘故,驸马的脸颊上尽是桃花颜色,笑眯眯的眸子朦胧如醉。
李虞儿扭过头去,不理他。
华丽的嫁衣那么厚重,她的心中也沉沉的酸楚。
以驸马的门第,自然当得起帝王的赐婚。河东裴氏自魏晋以来便是名将世家,儿孙的血液里仿佛就有行军作战的天赋。
这个驸马裴虚己却是个异类。
听说他年少轻狂、纨绔风流,不读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圣贤书,倒只喜欢搜罗志怪奇谭。百姓传言曲江池中有龙,他就自制了一个奇怪的草编头盔,上面伸着一根长长的苇管,潜到曲江池底去,结果苇管滑掉了,他溺水淹得半死,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
能下床之后他又生龙活虎地跑去曲江池找龙,哥哥们长年征战在外,他是家中的幼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爹娘宠溺惯了,虽然拍着桌子骂他不争气胡闹,却也管不住他往外跑。
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纨绔子弟,李虞儿怎么能喜欢?
况且,况且——
她心中还有一个影子……桃花林中清雅如画的少年,惊鸿一瞥时最初的心动,她与他只见过一面,却为他笑过,为他哭过。在她的心底,根本不愿意给别人位置。
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李虞儿咬紧了嘴唇不出声。终于,蜡烛被吹熄了,四周陷入了黑暗。
李虞儿的身体微微发抖,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害怕,身后传来挂衣服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臂轻轻环抱住了她。
“公主,睡吧。”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她脸上的泪水抹去,他的指尖有一点燃烧的热度,可那个拥抱带着克制的温柔与宠溺,只是抱着她入睡,什么也没有说。
李虞儿不肯跟他说话,裴虚己似乎也浑然不在意。
成亲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该玩儿的玩,该闹的闹,没有半点长进的意思。只不过,春日的汜水边开了第一朵海棠花,他清早起来快马摘来到她面前献宝;龟兹国带来了善斗的大蟋蟀,他一掷千金买来给她解闷。
岐王李范精通音律,也是会玩爱玩的高手,两个人臭味相投,经常在一起喝酒弹唱。不知道岐王从那里弄来了一对波斯小猫,裴虚己觉得有趣,便讨了过来送给她。
两只小猫雪绒球一样可爱,“喵喵”的叫声简直让人心都要化掉了。
李虞儿轻轻抱起猫,小猫一点儿也不怕生,撒娇地蹭她的手背,伸出小舌头舔她的手指,李虞儿被它们弄得痒痒,一边“呀”地轻声惊呼躲避,一边咯咯笑。
和猫玩闹得专注,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经意一抬头,突然看到那人就在她身边,专注地看着她,唇边勾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李虞儿突然有点慌乱,莫名又有点生气,抱着猫起身便要走。
“公主——”衣袖却被一只手赖皮地拉住了,裴虚己打了个哈欠,眸子熠熠如月下深潭,“难得看到你笑,早知道我就自己去波斯国,给你找猫去。”
“不用。”李虞儿微恼地甩开他的手。
“现在自然不用啦。”驸马没心没肺地大笑,身如清风一跃而起,有几分顽皮和得意,“一开始,岐王还舍不得把猫给我,哈,幸好我软磨硬缠,骗他说这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猫是妖怪,才把猫骗了过来。”
“你脸皮真厚。”李虞儿气恼地甩开他的纠缠,“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你怎么能骗别人的猫?”
“你也说了,不夺人所好的是君子,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就是个无赖。”裴虚己理所当然地说。
李虞儿气得扭头就走。
自从有了那两只小猫,李虞儿和裴虚己说的话比以前多了一点。
平时也不见他喂猫,但两只猫就是亲近他,看到他回来就扑过去卖萌,每到这时候,驸马就露出小人得志的大大笑容。
那笑容,其实也……挺可爱的。李虞儿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想。
裴虚己抱着猫,她拿着皂叶,一起给猫洗澡,弄得两个人都一身湿答答的。
李虞儿一边给猫簏毛,一边随口问:“爹娘怎么都叫你‘柏生’?这么土的小名是怎么来的?”
难得她主动和他说话,驸马含笑凝视她,直到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才说:“当年爹出征,娘去军营探望他,结果在半路上临盆,在一棵大柏树下面生下了我,那时天寒地冻,娘就用厚实的树叶连枝折下来裹住我,后来被人救到了军营里,士兵们看了都啧啧称奇,柏树的叶子就像鳞片一样,裹在婴儿身上就像一层威风凛凛的盔甲。
“结果那次爹打了大胜仗,大为高兴,军中传言说我是将星临世——传说上古时期黄帝挂甲之处生长的柏木,称为“挂甲柏”[1]。
“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裴虚己笑嘻嘻地说,“我对行军打仗实在提不起半点儿兴趣。”
驸马不仅对行军打仗没兴趣,对读书写字也没兴趣,书房一年到头进不了几次。
李虞儿倒是常在书房里写字画画。有一天,她正在画画儿,顽皮的波斯猫追逐戏耍,把一只箱子撞翻了。李虞儿“呀”了一声搁下笔,过去把箱子扶起来,却见里面掉出一堆皱巴巴的纸。
这些纸……竟都是她画坏了的画,练字用过的废纸。原本扔掉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被裴虚己捡起来了,叠得整整齐齐,珍宝般放在箱底。裴虚己看上去贪玩粗心,却一张张搜集她丢弃的字画。平日里,她喜欢的颜色,她爱吃的糕点口味,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李虞儿心仿佛被谁的手指轻轻揉捏,有点酸楚,有点暖。
冬天渐渐来了,天气变得冷。
这天裴虚己回来得晚,李虞儿还有点不习惯,竟然有点想他早点回来。也许是因为天冷了,人就会莫名地向往温暖吧。
傍晚时,只听仆人突然慌慌张张来报:“驸马和人在东街打架!”
以李虞儿的身份和性子,自然不可能去东街看个究竟,但心里却又是生气,又是焦急起来。河东裴家名将辈出,但裴虚己却是个不会武功的,打架恐怕也只有挨揍的份。
果然,到天快黑时,驸马鼻青脸肿地被家中的四哥拎回来。
裴家四哥是沙场征伐的将军,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面沉如水训斥:“知道自己错了吗?”
“知道。”裴虚己抹着嘴角的血迹,疼得呲牙咧嘴地说,“四哥……下次打我能不能轻点儿?”说话间捂着脸“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李虞儿愣了,这一脸青肿……是自家哥哥打的?
裴虚己没好气地摆手:“别提了,还没动手几下呢,那家伙就被揍得哭爹喊娘,毕竟也是皇亲,大庭广众之下多没面子,我把只他的肋骨打断了三根,就放过了。”
“下次和人打架,记得打到对方满地找牙。”四哥面无表情地说,“否则,我会打到你满地找牙。”
“……”李虞儿突然发现,自己必须重新认识这家人!
晚上,李虞儿拿着药酒为他擦拭伤口,忍不住皱眉:“以后别跟人打架了。”
“本来今天的架也不是非打不可,但那家伙骑马在街上横行,差点撞坏了我的一样宝贝,所以我才动手的。”裴虚己满不在乎地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语顿了一顿,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褪去了,化为清浅而明亮的笑意,“你这是在……担心我?”
“谁关心你!”李虞儿气恼地手中用力,把裴虚己痛得“嗷”一声惨叫,但她突然不敢看他。
或许,她不敢看的……是自己的内心。
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是许多的温柔情愫凝聚成星光。耳边传来他含笑的声音:“闭上眼睛。”
又有什么东西要送给她?
虽然李虞儿生在皇宫之中,奇珍异宝不知见过多少,但在嫁给驸马之前,也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不知道春日的虫鸟、夏日的鸣蝉、秋霜打过的红叶,寒冬堆砌的雪人,让时光有那么多的颜色。
李虞儿轻轻闭上眼,他的气息在耳畔流动,一阵温暖握住了她的手。
“可以睁开眼睛了。”
裴虚己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虞儿睁开眼,只见一块桃花鲤鱼的木雕摊开在他掌心,栩栩如生。对方的手掌上还有许多小伤口,像是雕刻时弄的。
“我亲手打的,怎么样?”
“谁,谁让你做这个的?”李虞儿脸色突然微微一白,一时间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自己啊。”裴虚己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地说,“我看到你小时候的画像,脖子上就挂着这枚坠子,于是我就给你做了一个。”
“谁要你做的!”李虞儿强忍住眼泪,推开他的手,“那个坠子已经丢了,不可能做出一样的了!”
“东西丢了就去找,找不到了就做一个新的,这很简单啊。”裴虚己无辜地耸耸肩,有几分孩子气。
李虞儿一愣。
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通透?
“拿着吧。”裴虚己将那块木雕放在她掌心,替她把手指收拢,“你喜欢的东西,我就都会喜欢。”
李虞儿许久没有动。这枚桃花鲤鱼木雕,和她当初的那块并不完全相同,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的那块空空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填了进去。
冬至那天,四哥从战场回来,家人团聚在一起宴饮,裴虚己喝了不少酒。
回来时他身形有点摇摇晃晃的,李虞儿跟在旁边,有点担心:“你没喝醉吧?要不要我叫人——”
“不用,这点酒还醉不了。”他有点大舌头地摆摆手,样子分明是醉了,摇摇摆摆地往前走,突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被绊了一下,整个人顿时朝旁边倒下去。
“当心!”李虞儿慌忙扶住他。他倚靠在她肩头,眸子因为醉酒带了点无辜朦胧的水汽,突然伸手撩了一下她鬓角的发丝:“那天的月亮,也有这么圆。”
李虞儿顺着他的目光往天空看去,一轮冰冻的圆月高挂,皎洁晶莹。
他醉醺醺的声音仿佛清风温柔回旋在湖面:“那次中秋大典,月亮也有这么圆,我的公主穿着礼服站在观礼台上,就像个小仙子。”
李虞儿诧异抬头。
他见过她?
“公主努力想要做出小淑女的样子,可是袖子里还抓着一只草编的蚱蜢。”
“……”被人揭露了小动作,李虞儿顿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看到的?我没看到你!”
“那天的世家子弟那么多,可公主只有一个,你当然看不到我。”裴虚己像孩子般地用力摇头,“我在人群中,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自己能再长高一点,能再与别人不同一点,这样你扭头的时候,也许就能注意到我。可惜从始至终,你都没朝我的方向看一眼,我回家的路上骑着马一直在想,这么美的公主,什么时候会嫁人?会不会嫁给我?”
“你这个无赖!”李虞儿又羞又恼地瞪他,喝醉的驸马比平时更欠扁,可是眼底有温柔的湖水,那么真切地倒映出她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他求爹去请旨,将陛下的掌上明珠下嫁给他。
青年身上的酒香与寒梅幽然的冷香纠缠在一起,有点苦涩。铺天盖地的月华凝结在他眉间,沉醉如伤,也有点彷徨。李虞儿突然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会令人莫名心痛。
那是渴慕而不敢强取的珍惜,是抬头低头不经意的凝视,是将伸未伸的手、炙热的情与温柔的克制。
她与他的结合,帝王的指婚,皇族与名将世家的联姻,原本承载不起小儿女的情愫与相思。她不曾有过期待,原本以为他也一样……
却不曾想过,有这样的开始与因缘。
手指碰到那枚桃花鲤鱼木雕,李虞儿心头微微一惊,她蓦然发现,自己能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当初桃林里的少年,一见倾心,她将自己自小戴在身上的桃花鲤鱼木雕送给了他,仿佛也交出了自己一颗温热的真心。
可如今,她快要忘掉他了。
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有点愧疚,委屈的泪水突然从眼中涌了上来,她抬起满是泪的眼睛:“我……”
“嘘。”裴虚己温柔地抵住她的唇,“如果是想起来会让你流泪的事,就不要想。”他替她擦拭眼泪,“我们现在的时光,在许多年后也会成为回忆,所以我会努力,会让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有趣,让你开心,不让你烦恼,等我们都老了,我希望你想起往事只会笑。”
“笨蛋。”李虞儿的眼泪流的更凶了,鼻尖红红的,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裴虚己抚摸上她的脸:“都成花脸了,笨蛋。”
“你还骂我……”
“是你先骂我的。”
“你这个无赖!”
“那你喜欢小小无赖,还是小小公主?”裴虚己俯身,“嗯?”
“小公主——”李虞儿心无城府地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整张脸都涨红了。
“好。”裴虚己眼里的笑意变深,对着她的唇瓣吻了下去。
夜色如水散开,对李虞儿来说,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夜。
她的眼泪被吻干,那些记忆终于成了过去。她把自己交给了眼前这个人,这是她的夫君,是她将要一生相伴的人。
三
雨停了,四周的景色变得温柔清晰,门后的声音消失了。
裴昀再敲门,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之前隐约的欢笑声只是他的错觉。斜逸出墙的杏花沾衣,头顶还有燕子亲昵的啁啾声,就在这时,少年猝然抬起头,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如今的长安已是仲夏,暴雨冲洗过的街道上,还有未散的暑热,他记得自己来时的路上,西市有卖冰镇绿豆汤的吆喝声。
而这条小巷中,季节还停留在春天。
带雨的杏花,筑巢的燕子,檐下的春泥……仿佛时间在这里刻意放缓了脚步,想要将什么东西定格在某个时刻。不,不是放缓!那布满灰尘的门环,那没有尽头的青石小路,就仿佛时间在这条巷子里停滞了,冻结了,像是不再奔流的溪水,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这是永恒的春天,这也是无尽的幽巷。
没有人可以走进这里,当然,也没有人可以走出去。
“有人吗?”裴昀喊,“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雨后苍蓝如镜的天空,像是命运悲悯的双眼,漠然俯视着时间的牢笼中,小小的囚徒。
四
裴虚己有很多狐朋狗友。但李虞儿实在想不到,他还有个朋友,是一条龙。
第一次见到那条龙时,是在春日的曲江池边,银色的鳞片就像无数轮月亮坠入了水中。那么威严优雅的白龙,世间若真有“行云流水”的姿态,便是这样的吧?
水波缓缓后退,白龙从水池里探出头来,露出的那一对眼睛,明亮得好像能照见人的灵魂。
“我可以摸你的头吗?”李虞儿并不害怕。
白龙似乎不太高兴,有点傲娇地扭过头去,但还是不情愿地给她摸了一下。
原本以为龙鳞是很硬的,谁知道触手就像云一样温软,李虞儿高兴地说:“以后我叫你大白吧!”
“……”
回来的路上,裴虚己笑得趴在马背上,捂着肚子只差没打滚了。李虞儿问:“你和大白是好朋友吧?”
“嗯嗯!”裴虚己严肃地说:“虞儿,以后只要见那高冷的白龙一次面,你就叫它大白一次,这样,我和它的友谊就会地久天长。”
“……”为什么会有种不是地久天长而是要友尽的错觉啊喂!
回府之后第二天,似乎是水边着了凉,李虞儿发起了低烧,裴虚己立刻请来了郎中,神色紧张地看着郎中为她把脉。
“是不是感染了风寒?”见郎中收回手,裴虚己连忙问。
“不是。”郎中站起身来,躬身朝裴虚己行礼:“恭喜驸马,公主有喜了。”
裴虚己先是怔住,随即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的怀抱那么炙热,却又轻柔,像是怕伤了她和孩子。他无视众人的视线,抱着她从厅堂走到卧房,轻轻将她下来,吻她的头发,然后,一滴滚烫的水从她的鬓发间滑落在颈上。
他哭了。
这个我行我素、潇洒如风的男人,眼中竟然全是泪水,轻轻地吻她。
李虞儿被他吻得痒痒,羞赧地想要躲开。
裴虚己的手掌滚烫,滚烫得宛如手心里有一轮太阳,他的眸子里泛着水光,又仿佛容纳了整个浩瀚的海洋。他半跪在她面前,将头颅埋进她的怀里,像是要听那个新生命的心跳声。
“还这么小,不会有心跳的啦。”李虞儿笨笨地说。
“让我听听。”
然后,李虞儿听到了男人心跳如擂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在那样的心跳声中,她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什么风雨也不怕。
怀了宝宝的李虞儿经常犯困,有时懒懒地一睡就是半天。早春的时光柔嫩而美好,似乎时间的刀尺永不会在少年的额头刻下风霜的痕迹,似乎时间的雨丝落到心湖,会一直温暖今生来世。
裴虚己时时陪伴在她身边,他将她照顾得很好,又变着戏法逗她开心,从不会让她无聊。朝堂上的风雨,边塞外的尘沙,市井中的喧嚣,在他的讲述中都变得有趣,这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将所有的风雨替她遮挡在外,不让一丝冷雨沾上她的肩膀,却没有挡住花香。
这天,午睡醒来,窗外春意迟迟,却不见裴虚己的人影。
李虞儿睡眼惺忪地到庭院里去找他,却一不小心听到裴虚己在和四哥说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有点大,像是在争吵。
最近听说大唐和吐蕃又开战了,不时有边关的消息传来,朝廷有意让裴虚己去战场历练,他并没有答应。
她想起,就在前几日,那个曾经和裴虚己打架的皇亲宗室故意揶揄:“要我说,裴家那么多名将,都比不上五郎一个!面若桃花,能入了皇家,自然用不着上战场那么辛苦。哈,这地位,却是比浴血沙场要高得多了,对了五郎,你的蝈蝈养得怎么样?公主可还满意?”
李虞儿气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可裴虚己温暖有力的手温柔握住她的,只是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帅。浴血沙场这种事,我做不来,现在再揍你一顿,倒是现成的。蝈蝈那是常胜将军,上次咬死了你的,怎么,你不服,要来战?”
对方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李虞儿看着裴虚己没心没肺坏笑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裴虚己虽然被授了一个光禄少卿、驸马都尉的官职,但是比起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裴家儿郎,实在是不起眼得很。别人私下谈论他,总是带了点儿不以为然的。纨绔无能,难成气候……这样的嘲笑她不止一次听见,她不服气,可是她嘴笨,不知道该怎样辩驳,她也不愿与别人辩驳。
她心中明白,有很多事他不是不能,他只是不愿。
可现在,却有个念头涌进李虞儿心里,让她莫名地有点儿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他改了主意,要去战场建功立业,她该……支持他吗?
“你去不去?”是四哥的声音。
李虞儿的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裴虚己许久没有回答,春花缭乱,而他的沉默坚如磐石。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带着一丝悲凉:“百战功名,我不是不懂,可裴家的儿郎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的,我的哥哥们,几乎都死在战场上。”
“死在战场,万千忠魂并肩,黄泉路上并不孤独。”四哥的声音沉稳威严,如同劲风过苍穹,“男儿立于天地间,总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是!可我不明白,娶了挚爱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她?
“那些大道理我不想懂,我只想陪着我喜欢的女人过一生,照顾她朝朝暮暮。”
李虞儿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哭了。
燕子在檐下筑巢,不是不懂雄鹰的志向,只是不舍比翼的夕阳,只是不忍心孤独地飞向远方,留下另一只孤燕在夕阳里怅望。
两个人的相守,指尖那一点温暖的烛光,心尖那一点清凉的星光,胜过燃烧苍穹的太阳。
他护她,而她懂他。
俩人全心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李虞儿开始绣宝宝的肚兜,裴虚己买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拨浪鼓、摇床,甚至隔尿的布片也准备了。他常趴在她的肚子上听声音,宝宝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有时小手小脚猛地踢一下,裴虚己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像孩子一样。
任谁也想不到,开元八年的秋天,一件祸事突如其来。
天子要重炼陨铁剑,秘书监姜皎提出了龙血炼剑的办法,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设陷阱困住了大白,而裴虚己在最后的时刻赶到曲江池边,砍断锁链放走了白龙。
谁也不知道,平时纨绔的驸马,会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
只有李虞儿明白,表面上那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无论是礼法、规矩,或是帝王的威严,在他眼里,都不如他的朋友来得重要。
朝廷下旨将驸马裴虚己关押进大牢,裴氏家族受牵连,几乎都被罢官投入牢狱中。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
李虞儿焦急地挺着大肚子进宫面圣,为驸马和家族求情。
她的三哥李隆基高居在龙座之上,近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却又远得无法靠近:“虞儿,朕会赐你与驸马和离。他犯了重罪,朕要治裴家的罪,你是朕疼爱的妹妹,朕不想牵连你。”
惶急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李虞儿愕然抬起泪眼:“不……我不离开他!”
“当初嫁给他时,你就不愿意。如今岂非正好?大唐有的是青年才俊,你再从中挑选一个,朕替你做主。”李隆基的下巴上已经有淡青色的胡茬,年轻的面孔上一双眼瞳深不见底,天威难测。
李虞儿踉跄后退了几步:“此一时,彼一时。”她柔弱的泪眼有种刚烈,“当时我是不愿意,可如今我……”
她轻轻顿住,后面的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那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
如今她爱上他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深爱他,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时光。
“裴虚己犯了谋逆的重罪,按照大唐律法[2],就算你不愿意,也必须离开他。”天子面无表情下旨。
李虞儿轻而肯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会答应,他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这件事一生也不会变。驸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不怕——”李隆基的声音突然转沉,“朕杀了他?”
李虞儿一怔,脸色顿时惨白。
五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这么多天来,小巷里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与雨声之外,唯一不同的声音。裴昀眼前一亮,驻足倾听。
仿佛有鱼尾在拍打着他的耳膜,熟悉的声音像是隔了墙壁,听得模模糊糊的:“……醒……快醒醒!”
对方在说什么?他不是醒着吗?裴昀有点困惑。
他被困在小巷中好几天了。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的感觉,这里看不到晨昏交替,像是无声的画面,风和雨都止静。
他在小巷里寻找出路,就像行走在一条河流中。河流与两岸的景色全都静止,只有他在动,为何唯独他可以动?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无论朝前或朝后,他都只能看到自己。这种感觉像极了……死亡。
时间在一个人身上停止流逝,就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
苍穹之上,那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又是谁在唤他?
六
驸马府风雨飘摇,门可罗雀。
裴虚己被天子拘禁之后,裴家四哥很快被夺了兵权,其他人囚禁的囚禁,发配的发配。官场大多是趋炎附势、就高踩低之辈,偌大的朝中没有一个人求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公道话。
李虞儿不懂朝堂之事,也知道当年拥立有功的朝中武将势力太大,驸马“行谶纬之术,私放白龙”,或许是一根引燃天子疑心的导火索,也或许,只是帝王等待许久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下风云翻覆,那些做大事的人,无暇顾及小儿女的眼泪与离别。
李虞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迟缓吃力。自从裴虚己被囚禁之后,她也被李隆基禁足在裴府,不得擅自外出。
……谁能帮助她?
在这个时候,还能向谁求援?
婢女玉祁跟随她多年,危急时刻提醒她:“中书舍人张九龄以直言敢谏而闻名。别人不敢说的的话,他敢说;别人畏惧的事,他不害怕。也许张舍人愿意仗义执言!”
李虞儿一怔。
那个人……
她原本已经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了,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也尽量不去想。最初还会心痛,后来便渐渐变得淡然,像是烈酒淡成了清水,反而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暖。
听到旁人的赞誉,她也衷心为他的成就而高兴。说他诗赋惊艳朝野,听说他深受宰相的器重,还听说他官拜五品中书舍人,已经是能影响天子的举足轻重的能臣。
咬住微微发抖的下唇,李虞儿深吸一口气,抬起眸子,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亲笔写一封信,去求张舍人帮忙。”
信写好了,可是要如何才能送到张九龄手中?
就在这时,李虞儿的目光落到了案上那把紫檀木琵琶上。华美的琵琶,弦上沾了灰,这么多天来,琵琶与她的心弦一样,沉寂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乐章了。如今府中遭逢大变,许多值钱的东西都纷纷变卖,只有这把琵琶,是裴虚己最喜欢的,她始终没舍得卖掉。
眼前微微一亮,李虞儿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将求助的书信传递给张九龄的方法。
“你带着这把琵琶出去,碰到门口的侍卫,就说家中拮据,急需要用钱,你要去东市将这把琵琶卖掉。之前我们也卖过许多物件,侍卫们不会起疑心。城南有一条小路,是从朝堂到张九龄的府宅的必经之路,行人罕至,你就在街角等着,他经过的时候,你就拦住他的马,把琵琶里的信交给他。”
李虞儿吩咐贴身的婢女玉祁,对方一向机灵,得了吩咐就赶紧去了。
果然,门口的侍卫听说她又是去卖东西的,没多问就不耐烦地挥手:“快去快去!”
玉祁抱着琵琶匆匆去了,她转过街角,穿过城南的小路,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张府了,她在街角焦急地等着。
等了许久,只见有人骑着白马,身穿绯色朝服,朝张府驰马而去,玉祁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冲上前拦住马:“敢问马上的郎君,可是张舍人?”
对方挑了挑眉:“你有何事?”
看来没有认错人,玉祁跪了下来,泪落如珠:“我是霍国公主的婢女,如今驸马遭遇冤案,公主身怀六甲,素来听闻张舍人刚正敢言,我家公主想求张舍人向陛下进言!公主还有封亲笔书信给张舍人。”
玉祁满怀希望地将那把紫檀木琵琶呈了上去。
对方接过琵琶,笑了一下:“这件事我会处理,回禀你家公主,让她静候音讯吧。”
玉祁惊喜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直到她走远了,年轻人嘴角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冷笑,下了马来,掸掸衣襟,将藏在琵琶里的信随手打开,读完,神色顿时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微妙:“啧啧,想不到啊。”
他仔细地将信收入怀中,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上前敲门。仆人将门打开,那人笑容满面地拱手:“在下李林甫,听闻张舍人抱恙,前来探望。”
骑着白马前来张府的人,并不是张九龄,而是楚国公姜皎的外甥,朝中新贵李林甫。
天气忽寒乍暖,张九龄病了好几日没有上朝,其间不乏同僚来探望他,一向很会做人的李林甫也来了,虽然两人之前并没有什么交往,张九龄也并不太欣赏对方过于殷勤的态度,但以他的涵养,自然不会令人难堪。
仆人端来了茶水,李林甫将紫檀木琵琶放在身边。
不知为何,张九龄的目光在那琵琶上多停留了一眼,古朴的琵琶,弦上似乎还有离别的衷曲,令他心中莫名一悸。只听李林甫一边喝茶一边笑着说:“我也不懂什么音律,这把琵琶也是方才别人送的,张舍人如果喜欢,我倒正好借花献佛。”
“不必了。”张九龄淡淡地说,“不敢掠美。”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了些可有可无的话,李林甫拿着琵琶起身告辞,张九龄让仆人送客。
深秋的蓝天晴朗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美,空中风与云擦肩而过。
“怎么样?”看到玉祁回来,李虞儿急切地冲了上去。
“张舍人说让公主静候音讯。”玉祁喜极而泣,“他把琵琶和信都收下了。”
“太好了……”李虞儿的心头终于燃起了一抹希望的火光,这么多天来的伤心无望中,终于等来了这一线生机。也许是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李虞儿急促地呼吸:“好……好痛……”
“公主!公主!”
这一夜,孩子出生了。在极度的痛苦和不肯放弃的希望中,李虞儿将孩子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婴孩全身红通通的,响亮的哭声让整个沉寂的府邸都有了一丝生气,李虞儿虚弱地抚摸着花瓣般的婴儿,眼泪落在襁褓上。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再相守,家人一定能再团聚。
此后的每一天,李虞儿照顾着刚出生的婴儿,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从希望等到焦灼,从焦灼到绝望,朝堂上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张九龄只字片语的音讯。
最终,李虞儿等到的,是另一个消息。
开元八年十月,李隆基下旨,将驸马都尉裴虚己贬为庶人,流放岭南新洲,其子嗣一起流放。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李虞儿哭得声咽气促。牢狱生活让他瘦了很多,但他眼睛里的笑意还是那么明亮,看到她时,那光芒更亮了一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泪水与冰凉的嘴唇上:“别哭,别哭。”
在他们身后,天地不知离愁,浮云无情聚散。
他抱紧她,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我会照顾好宝宝;等我到了岭南,我会找到最好的铸剑师,一定还有重炼陨铁剑的办法。找到了那个办法,也许——我就能回来见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李虞儿将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来,把那枚桃花鲤鱼木雕塞到裴虚己手里,眼泪汹涌而出,“你带着它,护身保平安……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襁褓中的婴儿只有几个月大,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剧变,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露出甜甜的笑容。
“放心吧。”裴虚己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她拭泪。
岭南新洲。
“你这么能吃,爹喂不饱你,怎么办呢?”裴虚己笨拙地抱着襁褓摇晃,看着婴儿大哭涨红的脸,他将伸向腰间——
钱袋空空的。
手指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还带着些许体温,是那块桃花鲤鱼木雕。他将木雕解下来,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详,良久。
杜氏当铺。
“这块木雕你看能当多少钱?”裴虚己将东西递了上去。
掌柜的仔细端详,抬头说:“这是好东西,但现在是饥荒年,大家都没有饭吃,金银玉器也不管用,更何况木头,只能给这个价。”说话间伸出了四个指头。
裴虚己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在老板准备收东西时,忍不住说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终于还是退了回来,只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块木雕你一定替我留好,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的做生意久了,很懂得这些来典当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放心吧。”
其实掌柜心中想的是,这护身木雕精美无铸,可遇而不可求,就算对方不能来赎,他也不打算卖出去,就留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好了。
等客人离开,杜掌柜就将那木雕坠子挂在了自己的长子——杜清昼的脖子上。
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最终,裴虚己没能来赎回这块木雕。
岭南瘴病横行,他也未能幸免,一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后来便开始咳血,直到有一次咳血倒在寺庙门口,被寺中好心的方丈所救。
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白发苍苍的方丈。最后的一晚,他望着北方的夜空,眼前朦胧浮现出那魂牵梦萦的脸庞,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圆乎乎的脸上小嘴嘟着,似乎正在和谁赌气。一滴泪从青年眼角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一生朝朝暮暮。
对不起,不能赎回那块木雕了。
开元九年,驸马裴虚己卒于岭南新洲。后终其一生,霍国公主不曾再嫁。
七
乌衣巷中还有当年谁携手走过的路。
如今,却只剩下风片和雨丝。
燕子筑巢的树枝在轻响,像是尘封已久的歌谣,一声声唱着绵绵思念,与回忆的碎片。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小巷。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那些永不能来赴的约定,是最遗憾的、也是最动人的回忆。
少年抬头,空中云的形状宛若白龙,像是有谁在拼命拍打,远山没有惊雷,但寂静中突然穿来的风,就像一道惊雷滚过!
无数燕子骤然飞了起来,无数的树枝在相互敲击,像一场盛大的演奏。金色落叶从地面重回枝头,晶莹的雨滴从檐下重返天空,风流云散的声音那么浩大,仿佛有大地的精魂在声嘶力竭地弹奏,世界碎成了万千块,每一道碎片里都有笑泪与生命,混合着灰尘与阳光拼命地舞动。风声那么急,那么急,仿佛要把天空凿开一个洞口,倾倒下无数如狂潮巨浪般的雨滴和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朝风雨的深处走去,可这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裴昀!”
少年回过头。
——淡金色的的阳光中,另一个少年站在小巷的尽头等他,脊背笔直,眼底是冷峻的冰霜,青衣如同云雾的墨笔。
一直在拼命呼唤他的,就是他。
“你被困住了七天七夜。”叶铿然的声音仍然冷冷的,“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裴昀看到了小巷的出口。身后的青砖与屋檐消失在雨雾中,就像蒸发在阳光下的水滴,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阳光照在眼皮上,耳边模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鼻端充斥着世俗温暖的烟火气息,似乎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在放声吆喝……
裴昀迟疑了一下,走出了小巷。
然后,一切声音和影像都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
八
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担忧的面孔,对方半抱着他:“裴昀!”
“……”裴昀环顾四周,身边是熟悉的长安城的街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远山,时间仍是清晨,天刚刚亮,酒肆茶坊都没有开,街上的人迹还很少。
刚才……他是做了一场梦?
少年的眼眸带着一点儿困惑,睫毛上还有潮湿的雨雾,他不曾迷失在人流中,却几乎迷失在重重的梦境里。
“能站起来吗?”叶铿然扶了他一把,“刚才有一会儿,你的心跳与脉搏都没有了。”
裴昀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感觉头还有点晕:“是怎么回事?”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关切地反问:“你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一座宅院,里面有声音,但是门我打不开。”裴昀皱起眉头回答,不明白为何心中莫名难过。
叶铿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幸好你没有推开门。否则,那潮涌会淹没一切。在那小巷之中,燕子衔着的树枝是“风声木”。
《汉武洞冥记》中记载:“风声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
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带回了风声木,它是时间的信使。
风吹动树枝时如同美玉敲击的声音。这种神木就如其名,风声,可以穿透时光,带来那些并不存在于当下的影像。
风声木能让人进入过去,许多人有去无回。
人不可能存在于过去,被过去淹没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又是你救了我?”裴昀勾起唇角,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严肃地说,“你这么帮忙,我无以为报,也不能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一定去给你做媒!”
“……”早就知道不该救这家伙的!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不过,看到他在阳光下没心没肺的样子,叶铿然莫名地有些鼻酸。刚才对方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语,咬紧牙关流泪,那门后的风景,一定弥漫着凄风冷雨,镌刻着最伤痛的血泪与诀别。
——那就是,他的身世吗?
在小巷崩塌消失的瞬间,一切都如同迷梦消失无踪。那些伤口收殓于梦境,那些泪水也干涸于梦中。
两人正往回走,叶铿然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耳畔传来裴昀玩世不恭、十足欠扁的声音:“放心啦,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说得没头没脑,又莫名其妙。
叶铿然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说什么呢?不是脑子坏了吧?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笑容,总是能让人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
裴昀笑嘻嘻地拉着叶铿然往前走,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对方。
在走出小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幕景象。
在叶铿然救出他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交错在时光的小巷里,他看到……在暗夜的疾风骤雨中,他举剑的衣袖浸透鲜血,在暴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然后他弯下腰来,抱起一身是血的叶铿然,低头对他承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算忘记了一次,还会再想起来;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风声木是时间的信使,它不仅能让人看到过去,还能让人看到将来。
裴昀收敛笑意抬起头,几滴冷雨落在他的头颈上,他的手中,还有尚未打开的另外两颗树种。头顶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雷霆隐隐滚过远山。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少年们命运的暴风雨,也即将来临。
注释:
[1]后世对挂甲柏的记载,见《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编纂。
[2]《唐律.户婚》中对于离婚的规定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离”,即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双方都同意分手,第二种是“出妻”,就是妻子如果犯了嫉妒、盗窃、恶疾、无子等“七出”的罪状,丈夫可以休掉妻子;第三种是“违律”,也就是律法强制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