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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裴将军一直觉得,大男人养宠物是件挺麻烦的事儿。特别是一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的堂堂军人,怀里抱一只小白兔去冲锋陷阵,怎么看怎么别扭。敌人的长枪刺来了,正要迎击呢,怀里的兔子拱来拱去,吓尿了。这时候是先拼命呢,还是先给兔子换尿布呢?
这种黑历史,裴将军当然是不会对别人说的,最好的兄弟也不会。
其实,养宠物那会儿裴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个新兵。新兵蛋子那么多,谁也不会注意他被窝里藏了兔子。他不仅养兔子,还喝酒——自己喝,也给兔子喝。不都说兔子胆小吗?他的兔子喝醉了就挺英勇,遇到野猫也不怕了,竖着两只大耳朵,潮湿的小鼻子一耸一耸的,扑向野猫就要亲亲,把野猫给吓尿了。从那之后,方圆百里的野猫都不来他们驻军的帐篷附近,怕遇到变态兔子。
那只兔子的生活习惯很好,拉出的便便粒都会用爪子仔细地清理在一起,扒到裴将军的枕头下面。一开始裴将军以为枕头里进了砂子,后来发现真相时他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的大耳朵揪起来,打了它一顿屁股。兔子被打得眼泪汪汪的,但屁股还红着呢,它继续把精挑细选的便便颗粒往枕头底下输送,勤勤勉勉,风雨无阻。
就是这么一只认真的兔子,跟着裴将军过了三年军营生活,还躲在他的盔甲里跟着上了几次战场。
要不是遇到那件事,兔子说不定现在还在军营里。
那是一个中秋节。军中的中秋节反而比平时安静,无论少年们血有多热,思乡的月夜总是安静带着一缕清愁的。
裴将军算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他先是去找人打牌,中秋节没人理他;接着他找人喝酒,偏偏酒友也不在,他只能无聊地自己回营帐喂兔子。
奇怪的是,兔子也不在了。
虽然借酒壮胆的兔子有时候会离开被窝一会儿,但只要是开饭的时候,兔子绝对会竖着大耳朵听着主人的脚步声,耸动着小屁股跑过来求投喂胡萝卜的。
裴将军四下找了半天,疑惑地拎着酒和胡萝卜到营帐外,一掀帐门,蓦地与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胡萝卜也滚到了地上。
“……”冒失的少年捂着被撞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裴将军,不不,应该说是看着他脚下的胡萝卜。
“你哪个营的?”裴将军觉得对方眼生得很。
少年恼怒地瞪着他片刻,迅速捡起地上的胡萝卜,蹲到墙角委屈地啃了起来。
那耸动的小鼻子,那啃胡萝卜的姿势……
怎么看怎么熟悉。裴将军风中凌乱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走上前去,拎着对方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现在的新兵喜欢用这种方式调戏上司吗?”
“哇!”对方手脚乱蹬大叫起来。
那声音让裴将军顿时愣住——是少女的声音?
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珠竟然是奇异漂亮的红色,就像一对玲珑剔透的玛瑙。
裴将军的目光顺着那巴掌大的小脸往下看,雪白的下巴,然后是光滑的颈脖……真的是女孩!十二三岁的少女还没有长成,穿着士兵的衣服与少年身材无异。她理所当然地伸出小手来:“给我十根胡萝卜。”
“……”裴将军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和你很熟吗?”
“昨天的大白菜梗不好吃,我要胡萝卜。”少女继续伸着手,“我带在路上吃。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对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妹的我怎么知道啊?裴将军凌乱地扶额,这不是关键啊,关键是姑娘我和你很熟吗?
这时,门口有人喊:“将军!”
少女似乎很胆小,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时,身子哆嗦了一下。
其实裴将军心里也叫了声“不好”——夜深人静他喝酒养宠物也就算了,在营帐里藏个少女,那是相当、相当严重啊!
就在这时,裴将军手中不知为何蓦然一轻,他低头看去,手中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士兵的衣服——哪里还有什么少女?只有一团白色的毛绒闪电般迅速窜到墙角躲好!
一定是我低头的方式不对!裴将军愕然和角落里的兔子四目相对,只见对方的爪子还紧紧抱着刚才没吃完的胡萝卜,姿态极为熟悉销魂,绝无可能翻版仿冒。裴将军像见鬼一样瞪着对方半晌,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士兵衣服,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刚才的少女就是现在的兔子,现在的兔子就是刚才的少女。
完了!他这里风水太好了,连兔子都成精了。
裴将军硬着头皮打开帐门:“什么事?”
“发月饼啦。”士兵笑嘿嘿地说,“刚才发月饼遇到个倒霉的兄弟,他说他在河里洗澡,上岸时衣服不见了,岸边搁着一根胡萝卜,不知道是哪个变态干的……”
士兵们经常去洗澡的小河,就是裴将军带着兔子去喝酒的地方,也是兔子耍酒疯把野猫吓尿的地方。
“这年头连洗个澡也……”士兵正要继续八卦,突然噎了一下——他看到了将军手中的士兵衣服。
那件衣服明显比将军的身材要小几个尺码,而且衣服上还沾了几点胡萝卜渍。
看到士兵的表情,裴将军确信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你妹啊!裴将军很想要想要拉住士兵——那是兔子干的和我没关系,我才不是偷看士兵洗澡还拿别人衣服的变态!
可是士兵神色微妙复杂地迅速躲过他伸过来的手:“将……将军,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发月饼……我先走了!”然后溜得比兔子还快!
裴将军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在这一瞬间,他决定要打兔子的屁股一百下,哦不,一千下!
可是等他怒气冲冲地掀开帐门,里面空空如也。
“出来,躲起来我就不打你了吗?”裴将军沉声说。
没有人应。
裴将军见威逼不成,转而用利诱:“乖~出来,还有一根胡萝卜哟。”
没有人应。
裴将军连叫了几声,又把整个营帐都找遍,这才发现,墙角的半颗大白菜梗不见了,给兔子取暖用的旧棉衣也不见了,连枕头下面勤勉积攒的便便颗粒也被打包带走了。
是知道要闯祸了所以吓跑的?这种可能性最大……才见鬼!这几年来兔子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咬坏裴将军的衣服,偷喝裴将军的萝卜汤,把便便塞在枕头下面……恶行罄竹难书,哪一次不是蒙混过关?裴将军想起兔子伸手讨要胡萝卜时说的话——
“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对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是因为要去找人?它要找谁?裴将军不知道答案。
可是,兔子……是真的走了。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裴将军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
营帐里冷冷清清,裴将军只能一个人坐下来吃月饼。以前过中秋节的时候,他也把月饼掰碎了喂兔子,人兔同乐,也其乐融融。
冷风低沉呜咽,营帐外正是深秋,一只兔子在这么冷的秋夜独自远行,去找一个它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想来也是困难重重的吧。
裴将军突然有点后悔没有答应给它十根胡萝卜。
后来,几场大战接踵而至,裴将军浴血沙场,没有时间缅怀他的兔子,但每到中秋月圆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拥有了双份的孤独——思乡,和不经意想起离家出走的兔子。这让他觉得男人养宠物真是一件麻烦而纠结的事情!于是他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谁知三年后的某一天,一次意外的机会,他再次遇到了那只兔子。
二
重逢的地方,在河州。
河州地处陇右道的南部,山川秀美,相传是千年前大禹治水的极地。《尚书》记载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当年英雄治水,从这里开始疏导黄河浊浪。当初裴将军捡到小兔子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裴将军去了一趟楚地,经过河州回陇右军营,身边还跟着陪戎校尉叶铿然。叶校尉身姿挺拔、容貌冷峻,即使走在人群里也有明显的军人气质,与裴将军一副没有睡醒的懒散模样大不相同。
“走快点。”叶铿然冷冷说。
“我受伤了啊,走不快……”裴将军捂住胸口闷咳了几声。他确实一路被人追杀受了伤,但值得怀疑的是那点伤——真的至于吗?就在半天前,他还兴致盎然拉着叶铿然先去了澡堂,又去了赌场,然后去了酒楼连喝六坛竹叶青都神采奕奕。现在走几步路,倒是虚弱走不动了。
叶铿然冷哼了一声,大步往前走。
裴将军被落在了后面,仍然磨磨蹭蹭的。叶铿然说话虽然冷漠,但绝不可能扔下他一个受伤的家伙自己走掉的。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看不到前方叶铿然的人影了。
人呢?
变故陡生,裴将军只有加快脚步朝前走。其实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前方路边有一座宅院,门匾上写着一个清逸古雅的“陶”字,但门上的红漆脱落了许多。刚才,叶铿然就是在这里不见的。
裴将军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他皱眉按住腰间的伤口,纵身跃上树,翻入院墙。
里面正一阵喧哗,只听一个莫名有点熟悉的清脆的声音正嚷嚷:“脱了脱了,都脱了!” 裴将军从上往下俯瞰,先是看到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手忙脚乱地围着什么,然后他看清了那被围在中间的叶铿然像八爪鱼一样手脚撑开,青色外袍已经被脱掉了,家丁们还在继续脱他的衣服。
什么状况?
裴将军愣了愣,难道是他往下看的方式不对?……这户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一个男子,还手脚利落地扒衣服!河州的民风什么时候这么彪悍了?关键是,冷艳高贵的叶校尉怎么会任人宰割,哦不,任人轻薄调戏呢?
再仔细看去,原来叶铿然既不是躺在地上,也不是被绳子捆绑着的,而是被人双手举着,四肢动弹不得!
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双手轻松将叶铿然举在半空中,嘴里还在催促:“快点脱呀,我家先生就快来了,他可没有耐心久等!”
其实这个时候裴将军是不想挺身而出的,这少女天生神力,也不知道这奇怪的人家和还未现身的主人是不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想看清楚再说。可是,只听少女一声呵斥:“谁躲在墙头?”
被发现了。
这下,裴将军只有从墙头一跃而下:“快把人放了!”
“你的人?”少女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人突然都愣了一下,随即异口同声地说——
“是你?!”
当年扛着小包袱离家出走的兔子,偷了士兵的衣服让裴将军背黑锅的少女!几年不见,她倒是长大了,不过仍然蹦蹦跳跳的,看来除了爱吃胡萝卜,还多了更重的口味嘛!
来不及叙旧,裴将军先救人要紧:“你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扒别人的衣服呢?让叶校尉这样正直有节操的青年情何以堪?就算要吃干抹净,也要关上门再说……”
“关上门不好,”少女认真地和他探讨,“我家先生喜欢开着门,光线越亮越好,就算有人旁观也不要紧。”
“……”喂喂你家先生是谁?口味太重了!
“在闹什么?”一个淡漠磁性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
只见一个玄衣年轻人走了过来,他没有按照大唐男子的习惯束发,发丝几乎垂到了脚踝,衣襟间仿佛有桃花源里的古韵,清净雅致的眉目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其实叶铿然也是冷峻的人,但叶铿然的冷是寒冰,是玄铁,是坚毅不动的万古山川;而眼前这个人的冷,却是耳畔清风,是镜花水月,是寂寥红尘孑然忧思。
“先生!”少女高兴地叫了一声,“我在给你找灵感!”
年轻人皱了皱眉:“什么?”
“你说最近想画人物,却没有灵感,昨天我本来想去给你找个漂亮的姐姐来让你看着画,可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不需要。所以我只好找个好看的哥哥来啦!我可是在府门口等了一整天,才看到这么好看的哥哥经过……男男不会授受不亲了,随便你怎么画都行呢!”
裴将军联想起门口匾额上的那个“陶”字,突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紫毫笔陶先生?”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陶鸩,字纳兰,是名满天下的画师。他喜欢用紫毫笔作画——紫毫由兔毛制成,笔下线条“尖如锥兮利如刀”,比柔软的狼毫或羊毫要硬得多,但因为线条力度刚烈不易控制,并不受画师们欢迎,也很少有人喜欢用。
民间有种说法,说陶鸩的山水画第三,花鸟图第二,人物第一。有人曾将陶鸩的一幅花鸟挂在厅堂里,竟有同类雄鸟破窗而入,在画前缠绵盘旋鸣叫,可见栩栩如生。圣上曾经几次想召他入宫廷,他都推辞不往。更令人神往的还是陶鸩的人物图,因为极其少见而更为珍贵。
“顾菟,把人放了。”陶鸩叹了口气。
“啊?”被他叫做顾菟的少女很不情愿地又看了他几眼,确认自家先生对画这个好看的哥哥没兴趣,只好将叶铿然放下来,一脸不甘心地嘟着嘴哼了一声。
见她放了人,陶鸩便冷淡转身,衣袖随风而动时,右手手腕上隐约露出一道旧伤疤痕,虽然颜色已经暗淡,却仍然可以想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陶鸩没有和谁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径自离开。
裴将军望着画师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当年小兔子背着包袱出走说要找人,就是他吗?
三
“你六年前要找的人,是陶画师?”
“嗯?”顾菟愣了一下,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是谁。”
这个回答倒有点出乎裴将军的意料。
“不过,他给我取了名字,让我成了一只有文化的兔子。为了更有文化,我才留下的。”顾菟满脸勤学上进的表情说道。
“难道不是为了胡萝卜吗?”
“不要侮辱我了,我才不是吃货!”顾菟傲娇地哼了一声。
“还是不要侮辱胡萝卜吧!”裴将军指了指她腰间,衣服的兜兜里露出了半截胡萝卜……顾菟立刻欲盖弥彰地把口袋牢牢捂住!支支唔唔地说:“陶家崇尚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瓜’,陶府都自己种菜和萝卜,一开始我是被后院里那大片的萝卜地吸引的啦……”
“……”现在你也是被那大片萝卜地吸引的吧!还有,什么悠然见南瓜?
有文化的兔子晃悠到庭院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大树桩,似乎年岁很老了,毫不起眼地伫立在墙角。
她蹦蹦跳跳踩在树桩上:“我喜欢这个大树桩呢!我好像在这里,遇到过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裴将军的错觉,他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温暖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残存在这里,让比春天更宽广的爱意在微风中起伏。
“这是什么树?”裴将军走上前去。
“是桂树。”旁边的仆人说:“六年前被砍的。夫人过世时,就葬在这棵树下。每到春天树桩萌出新芽时,先生便到树下洒一杯酒,来祭奠她。”
又是六年前?
裴将军想起陶画师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旧伤疤,画师的手,为何会受伤呢?
“听说陶先生六年来没有画过一幅人物图,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 裴将军突然问。
“那我们做下人的就不知道了。”仆人摇摇头。不过,自家先生偶尔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底竟然是厌倦嫌恶的神色,仿佛这双能画出让天下人惊叹追慕的图画的手很难看、很无力。
“是啊,是啊!手受伤了很难受,每到冬天先生的手就会疼痛不能握笔,四处去找大夫,都没有办法。”顾菟摸着下巴,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后来我自己捣药给他敷上,比那些个庸医都厉害多啦。”
“你还会捣药?”
“那当然!”顾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还看出来,你受了伤。”她说话间已经关切地伸手探向对方的腰部。她力大无穷,手中不知道轻重,虽然是好意想要摸一摸裴将军的伤口,但那千钧力度让裴将军瞬间有种腰要断了的感觉!
“放……放手……”裴将军顿时从牙缝里滋滋冒出冷气!
叶铿然这才察觉到不对:“将军,你——”
刚才他是真的受伤了走不动?
“我的伤……”裴将军一边倒吸冷气一边笑,“一定要沐浴百日,专人伺候,不用赶路,只用喝酒睡觉才会好。”
叶铿然脸色铁青,转身便走!刚才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被这个人骗到的!而且,恶作剧的少女显然也和裴将军认识,虽然他们说的话他听不懂……但从两人的熟稔程度来看,说不定这府中的一切,根本就是裴将军在消遣他!
他大步走出陶府,压根儿没有去管身后传来的声音。
顾菟大叫:“喂喂!你怎么了……”裴将军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突然身子一晃,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陶渊明写四时歌,说冬岭秀寒松。冬天最漂亮的树,是松树。
但陶家的院子里却没有松树,甚至也没有其他的常青树,只有枯枝伸向天空,像是一道道深深的鞭痕。
裴将军醒来时,微微睁开眼,便对上一对玛瑙般红红的兔子眼睛。
当年的毛绒绒的小兔子倒是很够意思,蹲在被窝上看护他。只是,他觉得它有哪里不对,一时说不上来——直到兔子歪头时,他看见了它的脖子。
“你颈子后面怎么了?”那后颈光秃秃的,露出了很二很萌蠢粉红色的颈子——莫非是有人要砍兔子的后颈?要做红烧兔头?
他突然记起来,自己六年前刚捡到兔子那会儿,它的后颈就没有毛。后来时间长了慢慢长出来了,怎么,又被人给拔了?
兔子傲娇地哼了一声,一脸“要你管”的表情,随即伸出前爪来用力推了推他!很奇怪,兔子变成少女时力大无穷,当它只是兔子时,就和普通的小白兔一样,使出全身力气也不过是给人挠痒痒而已。兔子“嗷”地一声咬起被子,似乎想要用被子把裴将军盖上——
这下裴将军明白了,因为他看到地上委落着一件少女的衣服,兔子是要他转身去,或者,用被子蒙上头!
“我转过去。”裴将军很识趣地转了个身。
“好啦!”只听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女的衣领都没有翻好,看得出穿衣时很着急。她双手端着一个小钵,“快,这些药膏涂在伤口上!这药……可以帮你一时,但你的伤,我治不好。”
裴将军神色一顿,眼底有片刻怔然,很快被微笑的长睫掩住:“你这只笨兔子当然治不好。”
“这个伤很严重——”顾菟急急地拉住他的衣袖,手微微发抖,“你会死的!”
这时裴将军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不止是本来的颜色,还有……哭过。
裴将军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别担心。”他的笑容还是有点慵懒,像是春风沉醉的夜晚,隐藏了很多东西,却仍然拥有令人沉溺的力量。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陶画师知道你是兔子吗?”
“他不知道。”顾菟摇摇头,“除了你,没有人知道。”
“你刚才怎么会现原形的?”
“捣药会用掉很多力气,所以我现原形休息一下啊,反正你也在睡。”顾菟皱起小鼻子,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仍然像小时候那样。虽然这几年的人间烟火让她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穿衣服不能让别人看见,但看见二货主人,她还是会不自觉放松全身的警惕……
裴将军将药抹在伤口上,把衣襟拉好:“你的药,的确胜过许多郎中。兔别三日,刮目相看。”
“那当然!我很厉害的哦!这个捣药的办法,可是我外公教我的——”顾菟理所当然脱口而出,突然为自己的话愣住,有点疑惑地按住小脑袋——
外公……?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突然莫名地快哭出来了,那个久违的称呼又温暖又悲伤,直击灵魂,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她忘记了的。
见她呆怔许久,裴将军伸出手来,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怎么了?”
“啊——!”顾菟突然受惊吓般猛地跳开,寂静如死的夜晚,可怕的斧头声,激烈的争吵声……一幕幕场景如电闪过,然后,有什么东西猛地重重敲到她的头……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传来:“不好了!不好了!”
门一打开,仆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外面。
“大白天活见鬼了!院子里那个枯树桩突然长出了枝叶,开了一树桂花!现在可是冬天……连先生都惊动了,外衣和鞋子都没穿就到庭院中去了!”
四
庭院里有细细飞雪。
叶铿然负手站在树下,冷漠的神情一如寻常。
——他等了许久,不见裴将军出来,便回来找他了。
“叶校尉!”裴将军远远朝他招手,“喂喂看你头顶上!”
叶铿然露出困惑的神色,一抬头,顿时愣住。细雪之中……一棵桂树正以人眼能看得到的速度生长着,绿色的枝条像无数河流,从原本寂静枯槁的树桩上伸展出来;而金黄耀眼的花朵,仿佛突然间被温柔点亮的一只只灯盏,燃烧在碧叶之间。充满阳刚气息的枝干,美丽苍翠的冠盖,暗香浮动的细碎花朵美轮美奂。
所有围过来的人都看得呆住。
“叶校尉,不会是你干的吧?”裴将军的目光里有一点好奇,还有一点深意,眼底幽暗光华流动。
叶铿然微微错愕。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刚才在陶府门外徘徊,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的老者蜷缩在墙角,神色疲惫落魄,却不像是乞丐。老人请求他带自己进陶府,说要拜访一位故人。叶铿然性情虽冷,心却是热的,便答应了下来。
随后,那位老者跟着他进了府,现在就站在树下。
陶画师却是大步上前去,声音嘶哑地问:“是……是你?!”
从没有人见过画师如此失态,而那不速之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难得,你还记得故人。”
陶画师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如何能忘记?
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因为一些人和事而改变。眼前这个老者,就是改变他命运的人。
这么多年来,天下人都说他是不出世的天才,说他山水第三,画鸟第二,人物第一;只有他自己清清楚楚,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天赋!
小时候家中兄弟几个,陶鸩永远是角落里默默无闻的那一个,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但他就是比所有人都学得慢,父母的天赋没有幸运地落到他身上,只给了他的兄长们,连同族的男孩们也取笑他,说他一点儿也不像陶家人。他虽然沉默寡言,但骨子里是极傲气的,在别人都睡着之后,他还一个人在练习画画,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大哥二哥随手画出来的图中那种酣畅淋漓的天赋。
那一天,他哭着跑到深深的树林里,一个人走到迷路,心情从最初的难过屈辱变为恐惧,眼看天色要黑了,月亮从天边升了起来,那是一轮薄薄的满月,落在地上的白霜却有种可怕的感觉。陶鸩吓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一个俊朗如仙的男子走到他面前,问他:“迷路了?”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气质太过高华缥缈,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太过清澈悲悯,他止住了哭泣。
对方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仿佛在那一瞬间读出他的心:“小朋友,你喜欢画画?”
陶鸩怔怔看着他,用力点了点。
“可是,你似乎少一点天赋呢。那,我送你一支笔吧。无论你想画什么,它都会帮你。”对方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笔,看上去仿佛普普通通的紫毫笔。
陶鸩迟疑地伸出手去,等他接住笔的瞬间,一抬头……对方却突然不见了。
四周只有明月清风,哪里还有什么男子?
陶鸩惶然四顾,仿佛刚才的对话与境遇只是一场梦而已。只有手中那只紫毫笔,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从那之后,陶鸩如有神助,很快赢得了神童的名声。他的泼墨山水恣意如奔马,他的工笔线条灵动如脱兔,他的画卷神形兼美,气韵如诗如禅,惊艳了世人的眼睛。
后来时间久了,甚至根本没有人记得他小时候愚钝的事情,市井坊间都说他天赋异禀,才华绝世。
他事事顺心如意,在及冠之年迎娶了表妹冯花影。花影这个女孩很特别,小时候就对着花花草草说话,所以虽然容貌清丽,但被人说是奇怪的女孩子,家中其他姐妹都出嫁了,只有她还待字闺中。但是陶鸩一直很喜欢她。如愿以偿娶到她,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发生,也许他们可以一直相守下去。
所有的遗憾,都是因为那只紫毫笔——那天,笔不见了。
着急的画师几乎把府里整个倒过来寻找,因为冯花影恰好帮他收拾了书房,陶鸩问她,她却说记不清有没有动过那支笔,陶鸩第一次冲她发了脾气。在旁人看来,画师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虽然那支笔用了很久,但毕竟只是一支笔而已。
只有陶鸩知道,那支紫毫笔的真正意义。以至于笔不见了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整夜不曾合眼。
风雨如晦,陶鸩突然想起幼年——他所有的荣耀、名声和地位,都是这支笔带来的。既然是别人赐予的,那么,是否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被收回去?
那一段时间,陶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他谢绝了所有求画者。世人只以为他孤傲,谁知道他内心的忐忑与恐惧?用不了多久,世人们就会发现陶画师江郎才尽……
陶鸩命人张贴告示,许下重金想要找回那只紫毫笔,只说那是爹的遗物,物轻情重。这个时候,陶府来了一个道士。道士说,愿意为他解忧。
“笔就算找不回来了,也可以再造一支。”
“造?”
“保证和陶公子你之前的笔一模一样。”道士的眼里充满深意,“你府上庭院中有一棵桂树,只要砍倒它,在树桩处设下陷阱就能捕到一只月兔,用它后颈处白毛制笔。”
世上哪有月兔?陶鸩根本不信。
“自然是有的。大禹治水时,便是月兔相助,用天生神力令大河改道,才能百川归海,河清海晏。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派大将蒙恬寻到月兔,才能兼并诸侯,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你要做区区一支笔,又有何难?”
道士舌灿莲花,陶鸩不由得信了几分。可是,当他要砍庭院中的桂树时,却遭到了冯花影的强烈反对。
自从笔丢失之后,他便再没有对她笑过,她却始终温柔如旧。只这一次,她急了,大叫:“不——别砍这棵树!”
冯花影平时的性情是极温和的,这一刻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刚烈。她拼命夺过了斧头,在争执中误伤了他的右手。鲜血滴落下来时,他眼底燃起沉甸甸的怒火,冷硬地推开她,说:“动手。”
那棵高大的桂树仍然轰然倒下。
砍了树之后,道士又在光秃秃的树桩上设了一个陷阱,诱捕月兔。
那年中秋月圆之夜,当真捉到了一只兔子,道士拔了它的后颈的一撮白毛,接着一剑对准兔头砍了下去——
兔子的红眼睛天真无助,充满恐惧和泪水瑟瑟发抖。
不知道哪根心弦被挑动,陶鸩一把挡开道士的木剑:“不是只要兔毛就好了吗?放了它吧!”在他出手的瞬间,兔子如闪电般挣脱逃走了。
道士不甘心地凌空挥出一剑,剑气打到了兔子的头,但它只是踉跄了一下,就迅速逃逸消失在夜色中。
“你知不知道它的头颅可以入药治世间百病?乃无价之宝?”道士厉声喝问。
“莫非,”陶鸩冷笑,“道长只是想借陶某之手,捉到月兔砍下头颅?”
道士也自觉失态,脸色连变了好几下:“自然……不是。”
新的紫毫笔终于做成了,而那时冯花影已经病了好一段时日了。陶画师开始只以为她是普通风寒,可后来拖到许久仍不见好,再后来,郎中摇着头说心病沉疴,药石罔效。
再后来……偌大的府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陶鸩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念起她温柔笑语,想起曾经的暮暮朝朝,这才发现,自己心头永远填不满的遗憾——不是画,而是她。
“纳兰哥哥!你看这棵桂树!”曾经,她顽皮地将手背在身后,“多漂亮的树!以后我们一起在这树下听春雨、看夏雾、接秋露泡茶,等寒冬大雪纷飞,年年岁岁。”
“好。”
“纳兰哥哥,你最有学问了,给这棵树取个名字好不好?”
“取名字?”
“对啊。”
“……就叫阑珊梦吧。”
他们执手站在树下,仰望着所有的花朵耀眼闪烁……阑珊梦,阑珊梦,世间有情人,无论找寻多久,无论等待多久,总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一场美梦吧。
可如今,他的美梦,永远地破碎了。
更讽刺的是,后来,那只紫毫笔也并没有如道士所说的神奇。陶鸩知道自己被骗了,但若不是心中有魔,如何会堕入别人的陷阱中?
在那个心冷如铁的冬日,他索性冷笑,执笔画出一幅又一幅僵硬的、毫无灵气和天赋可言的画。
既然自己原本是欺世盗名之辈,就让世人看清真正的他,来嘲笑他吧。画师心中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仿佛只有另一种痛苦,才能抵消失去她的痛苦,就像烈酒浇在伤口上,才能用更剧烈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画流传出去了。
可是陶鸩预料的情形却没有出现。他的名气太大,很多人一听说是陶画师的画,立刻不吝溢美之词大加赞扬……就算一些潦草粗浅的作品,也被当做写意的新画法来理解。
直到这个时候,陶鸩才发现世人的可笑,也发现了自己的可笑。
——世人,又有几个真正懂画的呢?
就这样下去吧,什么也不用管了。
后来,陶鸩没仔细去数流失的岁月。
年年岁岁,他一人独自站在光秃秃的树桩旁边,听春雨、看夏雾、接秋露泡茶,等寒冬大雪纷飞,连雪花冰冻了他的双眸都不察觉。
直到今日,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说那被砍伐的桂树开出了花来……正在书房午睡的他甚至连鞋也没有穿就爬了起来,随即却跌了一跤——砚台砸到脚了。他愕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光着脚地冲向门口,惊喜慌乱中不知道又带翻了什么,屋子里叮叮哐哐一片狼藉之声!他跑到了庭院中,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花影——!”
穿透六年尘封的光阴,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布满厚厚的灰尘和一缕血的味道,他以为她会在繁花盛放的奇迹中回来。因为,无数次在梦里,她就站在怒放的花树下,冲他微笑啊。
可是没有……
她没有回来。就算枯树会再开花,她也不会回来了。
陶画师痴痴看着那棵树,突然落泪转过身去,这里有最好的回忆,也有最坏的。他不知道该面对,只能怔怔地转过身去。
五
当年风华如仙的男子已经白发苍苍,面容也被皱纹模糊,可言语中却仍然有种力量:“你,很久没有画画了?”
陶鸩用右手颓然捂住面孔,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许久,他才从嘴唇里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画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
“是因为那支笔?”老者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陶画师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上。
“是因为我妻子。”陶画师怆然落泪。
自从她去世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画了那么多图,却从来没有为她画过一幅画像。他努力想凭着记忆为她画一幅画像,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却终究没法画出来。多少次,他将作废的画纸揉成一团,也将自己的痛苦揉成一团,反复折磨,却一无所获。空荡荡的房间纸笔狼藉,他踉跄坐倒无声痛哭。
他可以画世间万物,却唯独画不出她的模样。
他很想她。
“你可知道,冯花影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砍树么?”老者温和地看着陶鸩。
“因为……她自幼便喜爱所有花草树木。”
“不是的。因为她在这棵树下许下过心愿。”老者摇摇头,“很多年前,小女孩花影在树下许下心愿,希望一个叫陶鸩的男孩开心起来,她说,每次见到他黯然躲在角落里,她就很难过。如果树仙公公能帮他,她定会一生爱惜照顾这棵树。”
陶鸩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于是我帮了那个男孩。我用妖力满足他的愿望,给了他一支紫毫笔。”老者温和地说,“那支笔中的力量,可以帮助男孩突破长久以来禁锢他的枷锁。”
“你……究竟是什么人?”陶鸩颤抖着问。当年俊逸如仙的男子,如今满面尘灰的老者,是仙,还是妖?
——对方分明有非凡之力,为何六年时间竟衰老至此?
“我曾经是仙,后来是妖,”老者微笑,“不过,我的原形一直是这棵树。”
“树?”陶画师愣了。
“没错,当日你和冯花影执手站在树下,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
那棵树,或者说阑珊梦温和地看着他,“树离开了泥土都会枯萎,所以我被砍伐之后便迅速衰老下去。当年给你的那支紫毫笔,正是用我的树枝做的,树枝残存的妖力,在被折断之后会慢慢褪去……笔上的妖力越来越弱,在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剩了。”
“你说什么?”刹那间陶画师的脸色苍白,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肯定——
“那支笔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剩了。最开始你确实依靠它突破了自己,但后来许多年,你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双手而以。”
“这……怎么可能?”陶鸩难以置信地踉跄后退。
“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说你天赋不够?所谓‘天赋’,是相对于技巧而言的,技巧可以练习,而天赋不能;上天赋予你的双眼和双手,决定了你如何感受世界——温暖或冷漠,敏锐或麻木,都会传递到笔尖,再感染他人。你的内心紧闭、坚如岩石,拒绝感受、拒绝碰触,那才是你天赋的不足。
“我知道,你很勤奋,你八岁之前试遍了十多种笔,临摹了上百种古画风格……你一直在找寻,却从不曾停留和聆听——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身边的世界,聆听草木开花的絮语,云卷云舒的姿态。直到你有了那支紫毫笔。
“从那之后,你停下了奔跑的脚步,驻足自己内心的风景,开始感受、开始碰触、开始聆听,开始等待灵魂里那小小的花朵从含苞到盛开。从那之后,你的画渐渐突破禁锢气象大开;到后来,根本不需要依靠那支笔,甚至,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早已变成了普通的紫毫笔,你的画仍然流露出惊人的才华。
“所有的力量原本就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就像种子深埋在大地。那一支笔所给你的,并不是奇迹本身,只是一点阳光和雨水而已。
“很奇怪,总有些东西,你跋山涉水,走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它。你只有坚守在原地,才有奇迹出现。
“当你的才华和灵感终于如种子破土而出,一点点长成参天大树,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情。
“至于兔子,它更帮不到你什么,紫毫笔的力量本来就在笔杆上,而不在笔毫中。何况那夜你们捕捉到的并不是什么月兔,只是有一点儿妖力的小兔而已——
“你一念仁慈救了它的性命,小兔是个好孩子,哪怕忘了当年的事情,仍然努力地想为你做点什么,它把自己的后颈白毛都拔下来为你做笔,去为你找灵感……”
满树落花中,顾菟的眼睛红红的,玛瑙颜色里都是水波,她终于都想起来了……
六年前,她被道士的桃木剑气打到了头,虽然逃了出来,但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如今,她都想起来了。
“外公,外公!”
“外公……快看我刚抓来的蝴蝶!”
“外公,大白菜梗真难吃,我不要吃……”
“外公,你看你看,你看我在地上打了三个洞,厉害吧嘿嘿?”
“外公,我要出去闯荡啦,不过,每一年我都会回来看你的!”
每一年我都会回来看你的。
顾菟呆立半晌,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阑珊梦,大哭起来:“外公,你为什么老了?”
“傻孩子,”阑珊梦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况是我。”
“你不要老,行不行?”顾菟的泪眼里有一丝茫然,还有一丝恐惧——以前的外公那样高大俊朗,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变过,她一直以为那清俊笑容是永不会蒙尘的月亮,那手臂可以一直将她高高举起,直到地老天荒。
会老,那么也会……死吧?
顾菟哆嗦了一下,她突然觉得之前的时光走得太快,而她甚至连“每年都会回来看你”这个小小的许诺也没有兑现。
温暖重逢的时刻,裴将军不合时宜地凑过来,“慢着慢着!二位,能让我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一棵桂树会是一只兔子的外公啊?”这肯定不是亲生的你知道吗亲?
“因为外婆是兔子啊。”顾菟仰起满是泪的小脸。
“……”好吧你们赢了!
“我原本是一棵修炼成仙的桂树。广寒宫里虽美,却太冷清了,我花开花落几千年,终于厌烦了那无所事事的日子,溜到了人间。”阑珊梦的声音很好听,如同苍老而新鲜的月光,流经山脊、树梢和千万年的时光,“在人间的几百年里,每天有各色各样的人从我的树下经过,我看着他们,觉得很有趣——
“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只兔子。”
每个故事的开始,都有那么一点偶然,却又仿佛命运安排的必然。
“那真是一只冒失的兔子!”阑珊梦微笑,“它一头撞在我的树干上,头上鼓起了大包,呜呜直哭。
“可是,它竟然能看见我的仙身,傻傻地含着眼泪说‘呀,好俊俏的少年’——我在人间几百年,从来没有人看得到我的仙身;我存在世间几千年,从来没有人说我的仙身好看。”
说到这里,白发苍苍的老者眼底竟然露出少年般的神情,那表情,让人确信他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很好看的。
“我后来才知道,它是卯地十二神之一,曾经在天地鸿蒙初开的上古时代帮助大禹治水,并不是一般的凡兔,修为甚至比我还要高出许多。所以,它看得见我的仙身,我却看不见它的。她顽皮地说:‘我也长得很好看哦,你想不想看?’随后,我面前出现了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衣少女,巧笑嫣然容颜如冰,我刹那间便呆住了。
“从那之后,我的时间突然变得快起来了……凡人说的日月飞驰、如光似电,我竟然也能懂得了。
“几百年转眼即过——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对上神们来说,其实也就是过了几日,我偷溜出月宫的事情便被发现了,我被连根拔起,带回广寒宫中。从那之后,我便在月宫中受刑。”
所以,皎皎明月之上,才有吴刚日夜砍伐桂树。
阑珊梦的神色似悲似喜,“那只傻兔子,竟然请求和我一起到寂寞的广寒宫中受罚,在月宫中日复一日地捣药,成为凡人口中的‘月兔’。虽然有她的陪伴,但在严峻的刑罚下,我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枝叶枯萎,花朵凋零。而她自幼在山野之间长大,如今失去自由,比失去生命更残酷。
“终于有一天,她说:我们逃走吧。
“逃去哪里?我愕然问她。她眼里的光芒亮了一亮,像是最纯粹的玛瑙宝石被丝缎细细擦拭过,她清晰而肯定地说:人间。
“她在捣药的时候悄悄制作了迷药,迷倒了广寒宫的守卫,我们从月宫中逃了出来,永失仙籍,堕入凡尘为妖。
落花如雨,飞雪如诉。
“长期受刑使我的元神极为虚弱,强行突破月宫结界更使伤势加重,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山上一直在飘雪,我感觉自己挨不过去了,一些山野小妖用自己的法术帮我,阳光、雨水、肥料……热心地弄来了它们能找到的东西。可是从始至终,月兔只是冷冷站在一旁,什么也没有做。那时她从卯地十二神变成了兔妖,甚至还不如最普通的小妖法力高强,连一堆柴火也没法点燃。”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裴将军的声音里突然有东西波动。
阑珊梦眼底虽然平静,却温柔悲伤。
许久,他才开口:“我很早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在森林中迷了路,快要饿死了。这时候,狐狸为他叼来了一罐水,老虎为他弄来了干柴取暖。只有蠢笨的兔子呆呆站在旁边,什么也不会做。其他动物都嘲笑兔子,等它们各自散开了,孤零零的兔子对旅人说:‘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但我想为你做点什么。’说完这句话,兔子笑着将自己投身进燃烧的火焰中。”
她什么也没有做,是因为她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兔子将自己的元神放在火焰中,烧成最温暖的火种,融化周遭的冰雪,帮助她所爱的桂树过冬。
“她让我一定要等到春暖花开,连着她的份一起,看漫山遍野的绿色,看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们在山谷里奔跑欢叫。”阑珊梦说到这段往事,竟然只是微笑,“我答应了她。春天年复一年,我看过经年的风景,直到自己也成了风景本身。
“我想,即使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吧。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只兔子冒冒失失地撞到了我身上,那一刹那我以为时光逆转了千万年……兔子揉着头上的大包泪眼朦胧地瞪我一眼,突然大哭起来:‘你这棵笨蛋树,长这么多桂花,为什么不结胡萝卜?’
“它是一只断奶不久的小兔崽,并没有多少妖力。那一刻我心中有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如果月兔还在的话,她应该也有许多的子子孙孙了吧?我从来没有做过父亲,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孩子,但是论年龄,我应该比她大很多很多辈……于是当这只小兔子问我是谁时,我想了想,只好说自己是外公。
“我带着那只小兔子一起种胡萝卜,教它捣药,照顾它一天天长大,觉得这是世间最值得专注的事。
“后来有一天,它背着包袱要出去闯荡。我才发现,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她可以远行,而我不能跟随。那时山中已经有隐士居住,我身后多了一个清雅的庭院。我看见凡人们生老病死,才知道许多人类的老人也是如此,看着孩子跑远的背影,固执地守候春去秋来,等得太久,直到脚生了根,让自己长成一棵树。
“那一年,道士砍伐了我的树干,将我的元神驱逐。我本应该在那一刻魂飞魄散的,但是未散的执念让我留了下来,我想,如果有一天小兔子回来找我了,找不到我,却只看到光秃秃的树桩,一定会难过吧。因为我妖力尽失,虽然只有一墙之隔,我始终不能跨越。于是我在墙脚等候了六年,满面尘灰,无人看见,直到今日遇到……”
落英缤纷,凉如雨丝。阑珊梦突然朝叶铿然深深鞠了一躬:“多谢。”
他的神色如此郑重,仿佛是感谢,又仿佛是敬畏。
因缘际会,早该魂飞魄散的他拥有了这最后的光华。天地间的雨雪汇集于此,季节逆转,所有的花朵次第盛放。
如今,他再无遗憾。
“外公?”顾菟突然迟疑地仰起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突然紧紧抱住阑珊梦:“你不要走!”
“对不起啊。”阑珊梦温和地低头,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形体渐渐变得透明,满树繁花正以人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凋零,枝叶在刹那间败去,仿佛一场美梦如雾散去。
这一刻,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低沉,四周变得昏暗如夜。暴雨之中,叶铿然的嘴唇却干涸得可怕,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力量要冲破桎梏,但眼前的雨雪纷乱如电,他看不清。
“……叶校尉?”
“叶校尉!”
尾声
叶铿然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上。车外雨声淅淅沥沥。
“我们已经出了河州,再往前六十里,就是陇右军营了。”裴将军双臂环胸笑眯眯地说。
“……”叶铿然愕然环顾四周,按住有点昏昏沉沉的头,“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河州被一只口味奇怪的兔子绑架啦,后来我义薄云天地去救你,遇到了脾气古怪的画师,还有一棵性情温和的桂树。那棵树都被砍得只剩下树桩了,凭着一点执念强留在原地而已。你做了件好事,帮助桂树与兔子重逢,后来啊哈哈,你好事做到底,给了那棵桂树很多雨水,让它枯木逢春。”
叶铿然慢慢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得荒唐如梦,而将军笑眯眯不正经的样子也完全不靠谱!
“你说……雨水?”
“不不我是说脱水!你脱水昏倒了,是我把你扛到马车上的。”裴将军连忙认真地说。虽然这位九品校尉可以掌控天地间的雨水,但他似乎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呵,所以才会在在给一棵树浇水时自己丢脸地昏倒啊。(注:叶铿然的身份,见《叶公好龙》)
“总之,很快就可以回军营啦。”裴将军伸了个懒腰,微微一笑,“叶校尉你觉得,始终呆在一个地方等待某一个人,是不是很笨?”
叶铿然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冷漠的神色缓缓变得柔和。
总有些东西,你跋山涉水,走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它。有时你只能静静地、耐心地等。
你只有坚守在原地,才有奇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