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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一条山涧,周围茂林丛生。有水,隐蔽,又能迅速逃离的地方。
她先跳下马,拍了拍涤恶的头。涤恶一贯性情暴烈,然而此时却通解人性,跪了下来。
她将已经昏迷的李舒白从马身上拖下来,看见了扎在他肩胛上的那支箭,不敢去拔,先到水边翻了翻草丛,找到几株鳢肠和茜草,才用匕首割开他的衣服,将那支箭露出来。
月光冷淡,照在他们的身上。月光把李舒白的肌肤映得苍白,殷红的血迹在皮肤上更显触目惊心。
她默然咬住下唇,握住他衣领的手微有颤抖。这是她的手第一次按在一个男人赤裸的肩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股微微的热气在蒸腾。她想,如果月光明亮一点,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见她的面容,一定能看到她晕红的面颊吧。
但,她犹豫着,心中忽然浮起惊惧。白日里将那一袋糖果抛给她的这个人,如今已身受重伤,毫无知觉。她忽然害怕起来,害怕今日他回望自己的那种柔和神情,会就此消失在她的面前,再也不能出现。
她深吸了一口气,俯头看向他的箭伤处。见伤口没有变黑,箭上也没有倒刺,才松了一口气。
她将自己的外衣撕开,再将草药洗净,在口中嚼烂了,以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肉,抓住那支箭迅速拔出,敷上草药。
创口不小,血流如注,她也不知道草药会不会被血冲走,但也只能先用布条将他的伤口紧紧包扎好。
等一切弄好,已经月上中天。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身是汗。她擦着汗水,望着俯卧在草地上的李舒白,他伤势这么重,月光下嘴唇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
她呆了呆,第一次发现,这个她一直以为会坚定无比站在她身后、世间万事无所不能的夔王李舒白,原来也会有这样虚弱无力的时刻。
她默然看了他许久,然后将他的衣服拉上,勉强帮他遮住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她撑起身子,到山涧旁洗了手,对着月光看见手掌上染了黑黑的几块,吓得差点跳起来,心想,箭上应该没有毒吧?
但随即又想到,应该是刚刚采的鳢肠汁水是黑的,染到了手上而已。
但她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先到李舒白身边,跪下来看了看他。
他后背有伤,俯卧在草丛之中,鼻息平缓。黄梓瑕贴着他的脸,仔细地查看他的肤色,却发现他的皮肤下,确实隐隐一层黑气。
她的心一沉,又想着是不是月光下看不清楚,可仔细查看他的双手,右手还好,左手上也是一层隐晦的灰黑。她把他袖子捋起,看见他手肘上一块黑色的晕迹,中间是一个黑色的细微孔洞。
毒针,什么时候中的?不可能是在逃亡的时候,只可能是……她立即想起了李舒白带着岐乐郡主从马车上跃下的情景。当时岐乐郡主的胸口和脖颈上,都扎着针——定是她带来某件东西的机括中射出的。
岐乐郡主是死了,还是活着?
黄梓瑕靠在树上,回想着李舒白上马,将岐乐郡主丢下的场景。如果她当时还活着,李舒白会这样决绝地离开,不考虑带上她吗?
然而,她心中始终还是存了一点幻想,想着可能是李舒白知道对方必定与岐乐郡主有关,所以不会对她下手,才丢下她走掉的吧。或许当时,岐乐郡主还活着——或许这个毒,也并不是那么危险。
可她没有把握,这一路上突围而出,坚定保护她的李舒白,原来早已中毒,一直都处于濒危之际。她不知道他这样长途奔袭中支撑着,所中的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事不宜迟,黄梓瑕将他的手肘抱在怀中,用力地挤压伤口,期望能挤出里面毒血来。然而无论她怎么挤压,始终没有血渗出来。
黄梓瑕只能用他给自己的匕首,在他的手肘上画了个十字,然后俯身在他的伤口上用力吮吸。
血一口口被她吸出,吐在草丛中。可那颜色在月光下,却始终看来不够鲜艳。她只觉得李舒白的身体似乎没有那么温热了,她也不敢再吸下去,只能脱力地躺在他的身边,茫然地望着天上明月。
下弦月,明净的天。
长风拂过头顶树林,远远近近的声音在恍惚之中回荡,反倒显得更加冷清。
黄梓瑕居然害怕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凑过头,贴近李舒白,在呼啸的风声,将自己的脸埋在李舒白的肩上,细细地听着李舒白的呼吸声。
细若游丝,不安定,凝滞而迟缓的,但毕竟,还是在继续着。
她松了一口气,又转开了自己的头,怔怔地在月光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赶紧爬起来,拖着疲累至极的身体,在河边细细地寻找着。
可周围河边就只有这么点草,再怎么寻找,也不过找了几根半边莲,两株龙胆草。病急乱投医,她也只能捣碎了使劲挤出汁液,滴到李舒白口中,也不知他有没有吞下,只能捂着他的嘴巴,等了许久,又把剩下的药敷在他的手肘伤口上。
她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做,只能坐在他的身旁,抱着自己的膝盖,一直看着他。
他在月光下昏睡着,冰冷的光线在他的面容上流淌,让他的面容如玉雕般,仿佛出自巧手匠人精雕细琢的美丽曲线,也如玉石般没有丝毫生气,血色缺失。
她忽然觉得一种无上的恐惧涌上心头来。她用颤抖的手,探入他的怀中,想要摸一摸他的心脏跳动时,手指却触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她怔愣了一下,将那张纸拿出来,在冷月的光辉之下展开。
那上面,诡异的龙蛇篆写着李舒白的生辰八字,在他的生辰之上,写着六个大字——鳏残孤独废疾。
而此时此刻,冷淡的月光照亮了那六个字,更照亮了那一个圈在“废”字上的血色圆圈。
废,颓败枯萎,生机缺丧,自此,再无回天之力!
她茫然将那张符咒又塞回他的衣中,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心口有万千利刃刺入,让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冷汗从她的后背涔涔而下。
世事如此可怕,真没想到,他们下午还在说起的符咒预兆,竟会在今夜,赫然成真!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无法逃脱?
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她只觉得这黑暗的山林越发可怕阴森起来。可这深林之中,不可知的未来之前,能让她依靠的人已经失去了力量。
他说,黄梓瑕,接下来的路,得交给你了……
是的,当时她答应了他,说,放心吧。
她在心里,又再次将这句话应了一遍。她守在他身边,不时探一探他的鼻息。她要确定他的气息散在她的指尖,要确定他的肌肤温热,才能安心地暂时松一口气。
不知坐了多久,一直坐到腰酸背痛,她重又缓缓躺下,蜷缩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腕,一直感受着他脉搏的微弱跳动,才能闭得上眼。
已经是凌晨时分,她困倦无比,却无法睡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惊醒。夜风清冷,她感觉到他的肌肤似乎有点凉,偶尔惊悸。她知道他失血太多,肯定全身发冷,可又不敢生火,怕火光引来敌人。
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能一点点靠近他,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帮他暖回一点点。
这样亲密的姿势,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要是被人发现了,估计要成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洗清的污嫌了吧。她这样想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未曾松手。
她摸着李舒白的手腕,感觉着那虽然虚弱却始终还在继续的脉搏,正在呆呆出神,却感觉到了周围的不对劲。
她的耳朵贴在地上,尽力地贴近,听到那边的马蹄声。
疲惫凌乱的起落,略显错乱的蹄声,显然他们已经搜寻了一整夜。而现在,他们终于来了。
幸好,蹄声显示,他们已经被丛林分散,来的不过只有两三匹马。
可即使只有三个人,她与李舒白,又如何对付?李舒白如今这样的情况,又怎么能经受得起在山间颠簸奔逃?
她跳起来,狠狠地抽了涤恶一鞭。正倚树休息的涤恶长嘶一声,暴怒地喷着鼻息向她撞来。
黄梓瑕压低声音,抬手指向前方,说:“跑!快跑!”
涤恶吃痛,箭一般向前疾驰,越过山涧,向着前面黑暗的山林急冲而去。
而她将地上的李舒白尽力拖起,藏到溪边灌木丛之中,自己蹲在他的身边,屏息静气,睁大眼睛看着外面。
两骑马匹从后面的山间冲下,越过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向着前方涤恶奔逃的方向追击而去。一人率先追击,另一人搭上响箭,向着前方射去,一点火光在黑暗的夜空之中向着前方画出一道明亮的光线,如同一把弯刀划开了夜色,一闪即逝。
她又在灌木丛后静静地等了许久,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到,周围一切安静如初,她才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从灌木后出来,只能坐在李舒白身边,将刚刚忙乱中移位的草药又给他紧了紧,看见他后背的血没有再渗出来,才略为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外面的小溪。
这一看不打紧,她顿时吓得差点跳起来。
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她藏身的灌木丛之前。
他手里牵着一匹马,显然也是追击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些人追击,反而留了下来。
而此时,他正站在月光之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月光已经西斜,从他背后逆光照过来,他脸上蒙了黑布,只有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黄梓瑕一时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昏迷的李舒白身边。
他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身上移开,看向李舒白,然后压低声音,缓缓地说:“夔王李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