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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墨城。
在南国,还是秋意正浓之时,只是,在墨城,却已经刮起了寒冽的北风。刚下过一次初雪,北地天寒,一些树木落尽了叶片,只余光秃秃的枝条,其上覆盖了薄雪,宛若江南春风一夜,催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晶莹而美丽。
天上浓云密布,又开始飘起雪粒,一粒一粒,击打在人脸上,丝丝冷意沁肤。
整个璿王府笼罩在沉郁的气氛之中,因老太后的突然离世和先皇的病重,璿王哀恸至深,已经缠绵病榻数日之久了。是以,整个府邸的侍卫和侍女都脸色凝重,少言寡语。
夜无烟的寝居内铺着地暖,一室的暖意。宫灯旖旎,夜无烟斜倚在卧榻之上,手中执着茶盏,正在饮茶。
他的得意部下张子恒张将军端坐在一侧的八仙椅子上,星眸上下打量着夜无烟,松了一口气,笑道:“王爷,您总算是回来了,末将这些日子,日日扮作王爷,躺在这床榻上,可真是累煞了。”
夜无烟这些日子到水龙岛,除了几个心腹下属,外人皆是不知的。自从夜无烟被削了兵权,张子恒这将军便也成了闲职,是以夜无烟便令他扮作自己,躺在床榻上装病。
这可苦了张子恒,困在暖阁内,日日不能出外,习惯了征战的他,这样的日子,让他浑身痒得难受。
夜无烟饮了一口茶,双眸隐在氤氲的水汽后,朦胧中透着一丝犀利,他唇角噙着散淡的笑意,淡淡说道:“难不成比你上阵杀敌还要累?”
张子恒点点头,道:“不错,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我每日上阵杀敌来得快意。”正在说着话,只听得暖阁之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王爷,京城有急报传来。”
夜无烟闻言,修眉登时打作一个深深的结,墨染般的眸子深邃得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意,表情是难以捉摸的似笑非笑。他放下茶盏,沉声道:“传!”
深夜急报,定带来京师重要的消息。不过盏茶工夫,一身黑衣,风尘仆仆的暗探便毕恭毕敬地前来拜见。他满脸疲惫之色,双眼布满血丝,就连靴子上也沾染了斑驳的泥泞,发间还有尚未融化的雪粒,显见是日夜兼程,连夜赶路所致。
“出什么事了?”夜无烟淡淡问道,唇角勾着浅浅的笑意。
暗探神色凝重地说道:“王爷,属下有急报。皇帝已命顾永和辛达率兵前来擒拿王爷!王爷如今麾下无一兵一将,还是尽快作好打算,大军不日便会抵达墨城。”
夜无烟闻言,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是何借口?”
暗探回报道:“说是先皇现下病重,皆是王爷所害,要抓王爷回京问罪。”
“好,本王已知晓。”言罢,吩咐娉婷找人照应探子。
张子恒在椅子上长身而起,凝声道:“王爷,是时候起事了。”
夜无烟只是负手而立,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浅笑,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他眸光一凝,沉声道:“子恒,传令下去,让各部将到议事厅议事。”
这一夜,议事厅的烛火一直亮到了深夜。
第二日一早,飘飞的雪粒子已经停了,但是,天色还是有些阴沉。窗前的一株寒梅,经过一夜风雪,竟有几朵花苞待放,散发着浓郁的清香。
一直在伊冷雪身畔随侍的玲珑端着一碗参汤来到了夜无烟的寝居。
“王爷,”玲珑将盘中参汤放到桌上,轻笑道:“伊姑娘亲手做的参汤,王爷好歹用一些吧。”
夜无烟头也不抬,冷然道:“说正事!”
玲珑闻言,从袖中拿出一张素白的纸帛来,递到夜无烟手中,轻语道:“这是伊姑娘昨夜用信鸽发走的信笺,奴婢悄悄誊写了下来,请王爷过目!”
夜无烟接过信笺来,眯眼瞧了瞧,便放至铜盆中烧成了灰烬。
“王爷,看来她对王爷依旧有情意,此次依旧没有说出春水楼之事。”玲珑道。
夜无烟倒是不以为然,其实春水楼之事,伊冷雪不说出去是明智的,因为,就算说了,她也寻不到。
“看来,是时候让她们母子团聚了。玲珑,一会儿本王拨二十名护卫,你随他们一起将伊冷雪送到北鲁国。如若可以,尽量还要留在她身边。”夜无烟淡淡说道。
“王爷,还让奴婢伺候她啊?她都走了,还能有什么事?”玲珑对于伊冷雪,其实是钦佩的,因为几年前,她随着夜无烟,亲眼见她为了夜无烟寻到了天山雪莲,救了夜无烟一命。只是,她的主子毕竟是夜无烟,而且,伊冷雪几次三番地出卖夜无烟,她如何还能追随于她。
“你不是很喜欢伺候她吗?”夜无烟挑眉淡淡说道。
一瞬间,玲珑的脸垮了下来,道:“不是王爷要我精心伺候她,好从她那里探听消息吗?”顿了一下,道,“王爷,她若是还不走,可如何是好?”
夜无烟负手踱到窗畔,沉声道:“你去传话,让她来见本王一趟!”
“是!”玲珑缓步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伊冷雪到了。
打开棉帘子,室内一股暖气扑来,不似外面的寒冷。
伊冷雪的眸光流转一圈,才看到在窗畔伫立的夜无烟。虽只是一个清峭的背影,却令她心头一跳。她已多日不见他,这些日子据说他一直病着,病情严重,就连她来探,都被回了。可是,今日却忽然令玲珑来传她,令她心中几多忐忑。
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怕他了。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落魄皇子,亦不是拜倒在她绝世风采下对她倾慕有加的男子了。
他早就变了!变得令她每一次见他,都会心生忐忑了。
“烟,你找我?!”伊冷雪见夜无烟依旧凝视着窗外那枝欲开的寒梅,终于开口缓缓问道。
夜无烟缓缓转首,用一双清亮到凌厉的眸子看定了伊冷雪,俊美绝伦的脸上带着一抹淡若烟云般的微笑。他淡淡说道:“冷雪,你过来看看。”
伊冷雪听到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冷澈和凌厉,心微微一颤,好似被催眠了一般,慢步走到他身侧,循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株寒梅。
薄雪覆盖之下,一朵花苞已经半开,花瓣舒展,隐隐露出了里面娇黄的蕊。花瓣上,尚有细细的薄雪。纯白的花瓣,薄薄的细雪,冰清玉洁而玲珑剔透。脉脉散发的清香更是沁人心脾。
很美,很纯,很迷人。
曾经,她也是喜欢赏花的,只是,这些年,似乎早已经没了那样的心情。
“冷雪,在本王心中,你曾经就如那天山雪莲和这雪里寒梅一般,是冰清玉洁高贵脱俗的。那样的你,是月里女神,是人间奇葩,是北鲁国子民心中膜拜的女神,也是值得烟钦佩的女子!难道,你不想再做回那样的自己吗?”夜无烟低低说道,语气里怀有无限的惆怅。
伊冷雪听到他的话,心中剧烈一震,清冷的眸光从那朵梅花转到了夜无烟俊美无瑕的脸上。
“王爷,难道说这朵花被践踏了,还会是冰清玉洁高贵脱俗吗?”伊冷雪的杏眸中,荡起疯狂的波光。
夜无烟凝眉,缓缓道:“梅花就算零落成泥,却是香如故。可是,你却变了,这是最令我痛心的。冷雪,过去的事情,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伊冷雪抬眸,清眸中全是哀怨,她凄声说道:“好,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王爷你呢?你能当做那些事情没有发生吗?如若不是因为我失身,江瑟瑟怎么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不是吗?因为我从一株高洁的雪莲零落成泥,所以,你才会移情江瑟瑟,对吗?”
夜无烟彻底怔住!
他曾经多次和她解释,他爱的是瑟瑟,对她只是仰慕。可是,他未曾料到,在她心中,竟然是这么想的。她以为他是因为她失身,是以才不再喜欢她!
“真正的爱,并不会因为失身便会消失。冷雪,很抱歉,我或许从未爱过你。祭天大会那晚,你在帐篷中对我说,你要祭司。临别之时,你吻了我一下,可是,便是那一吻,让我知晓,我心中爱的人,不是你!”夜无烟轻轻叹息着说道。
那一吻?!
伊冷雪一双美目中漾满了凄凉和哀怨。
是那一吻,让他知晓爱的不是她,可是,也是因为那一吻,让她知晓,她心中是爱恋着他的。
她一直认为,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他。他就如同北鲁国那些恋慕她的男子一样,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北鲁国的,而他,是南玥的。
可是,因了那一吻,她心跳得那样激烈,事后,心头全是甜蜜。她才知,她早已被他的风采折服。这个翩翩公子铁血战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掳获了她的心。
可是,那一吻竟然断送了她的爱。
他喜欢她时,她不喜欢他。而当她喜欢他时,他却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分?!
伊冷雪攥紧了拳头,银牙轻咬着下唇。她不甘心,她绝不会甘心的!
“冷雪,我已派人备好了马车,一会儿,便让玲珑送你回北鲁!伊良虽然是赫连霸天的孩子,但是他的心性不坏,你是她的亲娘,不要对小孩子太过苛求了。你走吧!”夜无烟淡淡说道。
“你要赶我走?!”伊冷雪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从来不曾赶她走。而今日,他终于狠心要赶她走了吗?
“是!”夜无烟立在窗畔,轻轻地、淡淡地吐出这个字。
“为什么?”伊冷雪凄然问道,身子摇晃着站立不住。
“冷雪,我们之间已经恩断义绝,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你救了本王两次,本王从火刑场上将你救了下来,在春水楼,瑟瑟为了救你染上了寒毒。本王的孩儿因此遭受了多年寒毒的折磨。你要知道,澈儿的寒毒比伊良要重得多。而在黑山崖,瑟瑟曾出手救你。难道说,这些都不足以让你放下吗?”
“我是感动,可是如若没有她那曲《国风》,我又怎么可能沦落到今日这种地步?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我又怎么可能放下?!”伊冷雪激动地说道,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有泪光流转,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些年,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的痛苦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每一次都是从噩梦中惊醒,梦里都是那样一双邪恶的眼睛,还有那漫天的火,不断地朝我烧过来,似乎随时会将我化为灰烬。以至于到了现在,不管多冷我都不敢离火盆太近。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伊冷雪,你比别人痛些,不过是因为你表达得比别人精彩一些。”夜无烟忽然开口截断了伊冷雪的话头,他没有因为她的痛苦和眼泪而有半分的柔和,声音反倒是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冷酷,“在这个世上,谁的心里没有一点儿痛?谁又没有吃过苦呢?谁又是一帆风顺的呢?你以为江瑟瑟就不痛苦吗?可是她从不向别人诉说,这并不代表她的痛苦比你少!”
夜无烟冷冷地说道,眼前浮现的是瑟瑟白皙的背上,那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当初,跌下悬崖,她该有多痛啊!
伊冷雪的满腔哀怨被夜无烟的一番话生生堵了回去,她立在屋内,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夜无烟冷着脸,继续说道:“就算是再痛,也不能成为你陷害别人的理由。伊冷雪,黑山崖上那一幕,你有参与,别告诉我你没有,医治寒毒的药丸,你藏起了五粒。你试图陷害我的妻,杀害我的孩子。你做的这些,早足以让我和你恩断义绝!而如今,你又想要我身败名裂,在这天下无立足之地。冷雪,你真的该好好想一想了!”
伊冷雪闻言,好似被惊雷轰过,愣愣地站在屋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未曾料到,夜无烟早已看透了她所做的一切,一刹那,脸色苍白如纸。
夜无烟却看也不看伊冷雪,沉声道:“来人!”
棉帘子开处,玲珑领着两个侍卫走了进来。
“送伊祭司回北鲁国。”夜无烟淡淡说道,深邃凌厉的眸子,如同寒冰,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有的,只是怜悯。
“我不走!”伊冷雪抬眸,美目中含着凄凉和绝望,怔怔望着夜无烟。
“怎么,你还要留下来看我是如何败的,如何死的,对吗?我想,你可能会失望,所以你不如不看。”言罢,他转身再次走到窗畔,眼眸微眯,凝视着窗外的寒梅。
伊冷雪咬着牙,恨恨地看着光影里的夜无烟。
他只着一身家常的布衣,却那样俊美,那样脱俗。浑身上下散发的高雅之气,是她在北鲁国男子身上从未看到的。或许,从她开始学习抚琴,开始接触南玥文化,她便注定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只可惜,他却不再喜欢她。
“好,我走!”伊冷雪低低说道,一丝似有若无的矜傲从上挑的眉梢扬了出来,轻轻的话音里含着一丝凄凉。她对夜无烟施了一礼,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缓缓向外走去。
屋外,呼呼的冷风刮来,割得她玉脸生疼。
她在玲珑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墨城的璿王府。她坐在马车中,身子不断打战。银牙,咬破了嘴唇。只是,眉宇间,全是戾气。
其实,她并不想他死,她只是要他回到当初,回到一无所有的当初,那么,他们两个是否还可以重新来过?!
他让她放下,可是,她知道,她放不下了,她或许永远也放不下了!
十月二十八,墨城。
虽然没有下雪,但天色实在不太好。浓云密布,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心头莫名地压抑。当然,这份压抑不仅仅来自于阴沉的天色,还有驻扎在城外的五万兵马。
因和顺皇帝下的是密旨,这五万精兵并非顾永和辛达从皇城带来的兵马,若那样大动干戈,还未及动身,消息恐怕早传了出去。朝廷本就在北方重镇布有精兵强将,顾永和辛达二将秘密抵达北方后,便从居崖关,抽调了五万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墨城。
这般雷霆之速,如若夜无烟没有提前得了消息,恐怕是想要逃匿也来不及的。不过,夜无烟纵然得了消息,也没有逃匿。
五万精兵,而璿王如今兵权被夺,麾下无一兵一将。如此悬殊,在旁人眼中,胜负自不用说。
墨城璿王府邸内,后花园里的梅花一夜间皆已绽放,风扫瘦枝,冰梅疏绽。眼前,花影扶疏,鼻间,暗香盈盈。
梅林中有一座亭子,屋檐高翘,如鸟之翼。亭中地面上铺着一块方正的波斯地毯,褐色的底子绣着繁复古韵的花纹。毯子上摆着一张红木桌案,夜无烟和金堂悠然坐在锦团上,正在黑白子间厮杀。
娉婷立在一侧,微笑着看两个人下棋。
金堂是夜无烟的总管,于战场上也是夜无烟的军师,棋技亦不弱。
“城中百姓可都安顿好了?”夜无烟拈起一白子,悠然落下,淡淡问道。
金堂在东北角落下一黑子,沉声道:“已按照王爷的吩咐,老弱妇孺都已悄悄转移出城。只是,大多男丁不肯走,他们要留下和王爷共进退。属下费了很多口舌,才将他们成功劝离。”
夜无烟在墨城几载,手下将士虽然骁勇善战,但却从不扰民。军威赫赫,却军纪严整。而夜无烟更是爱民如子,极受百姓拥戴。这些留下来的男丁,也是猜测到了璿王的处境,是以才要求留下来,必要时,准备尽自己一份力。
夜无烟捏着白子的手顿了一顿,将白子落下,凝声道:“你输了!”
金堂低头一看,果然,白子已成飞龙之势冲破了他黑子的重重包围,一跃冲天。
夜无烟推开棋盘,缓缓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亭子,幽深的黑眸在绚烂梅花的映衬下,透出极亮的光芒来。平日温文尔雅的从容,已被出鞘般的锋寒取代。撕去那张温文的外表,他其实是一只睥睨尘世的鹰隼,随时都可以伸出利爪将猎物撕裂,不过,这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份闲心!
“报!”府里的一个护卫疾步到了后花园的亭子前,一身沉重的盔甲,步履铮铮,“禀王爷,辛达率四万兵马驻扎在城外,顾永率一万精兵已经进城,现下已经将王府团团包围,队伍里有位监军手执皇帝的圣旨,要王爷您到门外听旨!说王爷若是不去听旨,便要以谋反罪论处。”
“监军?”夜无烟狭长的眼眸凛了起来,他缓步走下台阶,回首对金堂道,“金堂,随本王到府外一观!”
沿着铺着青石的甬路,夜无烟缓步而行,甬路两侧的苍松翠柏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寒风袭来,雪粒被扬起,雾气一般袭向夜无烟。他一身素衣宽袍,迎风而行,衣衫飘逸灵动,但气势却稳重如山。
伴随着雪雾袭来的还有一支支翎箭,从空中簇簇落下,就像雪片一样密集。屋檐上,廊柱上,皆是没入数寸有余的利箭。
几名护卫散布在夜无烟身周,挥动手中兵刃,将漫天的飞箭尽数击落。
当府门大开,在外列队的兵士见到一身家常袍服的夜无烟,俱是齐齐一震。
顾永一入城,便察觉到眼前的墨城已然是一座空城,心中不禁一惊,方知璿王早已得了消息,看样子是逃匿了。不料,府门开处,那缓步而出的男子,竟然是璿王。
顾永一声令下,弓箭手即刻停止了射箭。
夜无烟立在府门前,唇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意,温和的眸光从顾永和辛达身上掠过,投注在一侧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身上,确切地说,那还是一个少年。尚未完全长开的躯体裹在肃穆的官服里,看上去有些不太相配。一张脸很是俊美,是艳若春花,皎如明月那种美。只是,稚嫩的脸,带着惹人怜的青涩。
这就是监军?
生得如此漂亮,又如此年轻的男子,竟然是夜无尘派来的监军?
夜无烟的眼眸眯了起来,眸中迸发出凛冽的寒意。隐约想起这些日子,从探子口中得来的关于夜无尘宠信男宠的事情。
他很久以前就曾听说夜无尘有断袖之癖,只是,却从未抓住他这方面的把柄。或许是因为父皇在位,所以他很是收敛,以至于近些年,他几乎以为那不过是谣传罢了。然,却未曾料到,他刚刚继位,便肆无忌惮起来。眼前这一位,不用想,也隐约猜到了是谁!
“璿王,还不跪下接旨?!”年轻的监军慢悠悠地说道,一双黑眸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夜无烟。
夜无烟眼角一挑,环视着四周手执弓箭的兵将,眸光再次投到这个少年春花般的脸庞上,冷言道:“吾皇的圣旨便是这样送来的吗?”
夜无尘生怕逼不反他,因此派出男宠来传旨,要他向这样一个男宠下跪。这样的计策,也不知是何人所出。
“璿王,你想要谋反吗?”年轻的监军尖着嗓子喊道。
夜无烟挑起眉峰,深邃的眸子斜斜一挑,缓缓笑道:“请问监军大人,你因何判定本王要谋反?”
少年监军指着夜无烟,大声呼道:“璿王,吾皇的圣旨到了,你不摆香案跪接,难道不是要谋反吗?”
夜无烟勾起嘴角,无声地绽出一抹笑意,黑眸异常深邃凌厉,“金堂,摆香案!”他淡淡说道。
金堂应声道:“是!”回身吩咐侍卫去府内搬木案去。
“监军大人,不知尊姓大名可否见告?”夜无烟笑着问道。
顾永趋前道:“璿王,监军大人姓兰名庭!”顾永打心眼里不愿看到璿王反,就算他现下有精兵五万,而璿王府的护卫看上去不过千人,然,自从看到这墨城已经是一座空城,他心底便开始惴惴的。
“姓兰?何方人士?”夜无烟继续问道。
“璿王,你话太多了!”兰庭美丽的眼睛一瞪,冷哼道。
夜无烟眼眸一眯,唇角一弯,道:“兰大人,既然身为监军,想必武艺不弱,不知本王可否请教?”言罢,不及那监军兰庭反应过来,趋前一步,宽袍荡起冷风,向他挥去。
兰庭身前身后好多护卫,见状慌忙挥刀去保,夜无烟手一挥,凌厉的气势迫得那些人四散飞去,一阵阵惨呼声此起彼伏。
兰庭见势不妙,袍袖一挥,眼前一片烟雾腾起。再看时,眼前哪里还有那兰庭的身影?他逃得快,逃得诡异!
烟雾遁?!
夜无烟玩味地挑起眉峰,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眯,冷不丁地射出慑人的寒光。
虽然,江湖上也有人会用烟雾弹临阵逃匿,但却不似这种娴熟诡异的身法,这种身法,分明有些像伊脉国的忍术!
伊脉国!忍术!
夜无尘,你知道你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人在身边?!你是否已经知道,祖宗创下的基业已经岌岌可危?!
夜无烟定定直立,深邃的双眸如同被寒冰浸润,冷冽异常。
远处,队伍之中,兰庭乍然高呼道:“璿王反!众将士速速擒贼!擒住璿王者重重有赏!”
醇美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亢奋,在冬日的寒风中飘荡,那声音不算大,但是,却稳稳地传入兵士耳中。
他振臂一呼,万余人的场面瞬间一片寂静,只听得那少年娇艳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悠悠回荡。无人应和,也不知那些兵士是震惊,还是怎么了?
“璿王,你真的要反?”顾永高声问道,声音里隐约透着一丝惊骇。
“有何不可?”夜无烟沉声说道。
他迎风而立,长袖当风,如夜空一般幽深的眸波光璀璨,唇边,漾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虽闲淡悠然,然,那种浑然天成的慑人气势,却令人感到压迫,无法呼吸。
这种气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千锤百炼而出的,绝非常人可以拥有。
顾永向来仰慕璿王,然,璿王已反,不得已,号令兵士,擒王。
一场战事,在寒风凛冽的冬日,终于爆发。
“十月二十八日,璿王反!”
“十月二十八日,辰时,顾永和辛达率五万精兵奇袭墨城,然墨城已成空城一座。辰时三刻,顾永再率一万精兵围困王府,少时,璿王缓步出府。监军宣旨时,璿王忽而发难,监军逃。”
“璿王反,以府内千余名护卫对峙万名精兵。完胜,生擒顾永,顾永降!”
“巳时,璿王的得力部下张子恒、王策二将,率两万银翼军,奇袭墨城城外辛达的四万兵马,战到午时,以少胜多。辛达战死,四万兵士,降三万。自此,璿王已拥兵五万。”
“其后,璿王以雷霆之速,率军攻打周围三州:青州、永州和梁州。青州永州降,梁州守将战死,不到三日,璿王已经将三州收入囊中。”
“十一月初一,璿王召集众将士,于梁州城外誓师靖难。”
“朝廷北部重兵,多集于东部牙台,西部居崖关,北部绍州。今,三处重兵,约五十万,已齐赴墨城。”
“和顺帝听闻璿王反,震怒。问,何人愿领兵擒贼。问数遍无人敢应。龙颜震怒,遂指派轩辕彪为主将,唐雄为副将,率军五十万,开赴北方。”
紫迷的声音,清澈中透着一丝婉转,在花厅中悠悠回响着。
空气里淡雅茶香缭绕,瑟瑟坐在花厅之中,手中执着云杯,良久没有饮得一口。她的心神,此时俱在紫迷所念的一字一句之上。
字字句句,都令她平静的心湖掀起狂澜。
他终于起事了!
虽不能亲历当时情景,但,其间的惊心动魄,她却从这简单的字里行间,一一感受到了。
当日情况,应是险之又险,以一千护卫对一万精兵,想必,那一千护卫皆是他银翼军之精锐,否则,怎能敌得过?张子恒和王策是夜无烟爱将,夜无烟反,他们自然也是随之而反。朝廷只是夺了夜无烟兵权,却还未曾来得及将其余将士的兵权夺去。
夜无烟在北方声名赫赫,此番一起事,降者居多,尤其是他麾下旧部。短短十日内,他已由无一兵一将,变成拥兵十五万。纵然如此,又怎么抵得过朝廷的百万大军?!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瑟瑟敛下睫毛,慢慢品了一口茶,却品出一口苦涩的滋味来,她忍不住蹙眉。紫迷见状,悄悄退了出去,花厅内一片寂静。这阁楼位于海角,遥遥地,甚至能听到海浪的喧嚣。
瑟瑟单手支着下巴,敛着眼睫,静静坐在案前。
凤眠挑开帘子漫步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瑟瑟托腮凝思的样子。
他径直走到瑟瑟面前,坐到瑟瑟对面的躺椅上,以双手做枕,慵懒地倚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瑟瑟。
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棂映到她脸上,绝美的脸庞一半笼在丽日下,一半隐在淡淡的暗影里,透着难言的媚丽。美目凝视着窗外,眼底波光清澈,黛眉轻颦,带着一丝难解的忧愁。
“你是在担忧他吗?”凤眠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难言的喟叹。
瑟瑟抬眸,静静看了一眼凤眠,遂微笑道:“不错!确实是有些担心,十五万兵马如何能敌得过百万精兵?”
她的确是在担忧他,这是内心深处的感觉,她骗不了自己的。
“主上那边眠倒是不担忧!”凤眠轻笑道,“你可知,南玥现下已经国库亏空?!”
瑟瑟闻言,惊诧回首,国库亏空?!这种国之机密,他又从何得知?不会是夜无烟将国库搬空的吧?!这也太骇人听闻了。不过,嘉祥皇帝病重退位后,朝廷一片混乱。夜无烟倘若在户部有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朝廷的兵马撑不了多久了?”瑟瑟问道。
凤眠微笑着颔首,带着难言的优雅,“京里派出去的五十万兵马,到了墨城,估计也是十日以后了,如今是冬日,北方苦寒,只怕他们这些生于南国的兵将难以抵御北部严寒,撑不了多久的。至于北方那五十万兵马,以十五万抗五十万,在主上看来,并非难事。以少胜多的战役,主上也没少打过!”
战场上的夜无烟,瑟瑟从不曾见过。不知他是如何彪悍,竟让凤眠如此信他。不过,凤眠的话,倒是令瑟瑟心中担忧倍减。
“你还爱着主上吗?”凤眠淡雅的声音在屋内缓缓响起。
瑟瑟闻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良久,她淡淡说道:“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我们两个今生是注定走不到一起了!”瑟瑟轻轻叹息道。
凤眠闻言,睫毛轻颤,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波光。
当年,他自诩璇玑府的阵法无人可破,如若有人破之,他一定视其为知己,却未料到最后竟然被一个女子所破。当夜,他并未见到她的真容,后来,听说主上深爱之人便是那个女子,心中颇有感叹。那夜他见识了那女子的风华和气魄,一直在为主上欢喜。
那一日,当她乘船踏波而来,将他掳走,当他知悉她是谁,那只曾经抚过她前胸的手指,竟然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四年前,那一瞬的悸动,再次袭到了他心头。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很奇怪的,有一种感觉最明显,叫欣喜。
只是,这一生,他对她的仰慕之心,只能永远地压在心底了。
“我又造出来一艘潜船,我带你去试航,在海底转一圈,保你心情愉悦!”凤眠眨了眨眼,笑吟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