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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可是倒霉透顶了。一阵剧痛——彻底绝望的痛苦——充溢着,并撕裂了我的心。其实我已经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颓然倒在潮湿的门前台阶上。我呻吟着,绞着手,极度痛苦地哭了起来。啊,死亡的幽灵!啊,这最后的一刻来得那么恐怖!哎呀,这种孤独——那样从自己同类中被撵走!不要说希望之锚消失了,就连刚强精神的立足之地也不见了——至少有一会儿是这样,但后一点,我马上又努力恢复了。
“我只能死了,”我说,“而我相信上帝,让我试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这些话我不仅脑子里想了,而且还说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驱回心里,竭力强迫其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不出声。
“人总是要死的,”离我很近的一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像你这样,慢悠悠受尽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这么死于饥渴的话。”
“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一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此刻我不会对发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个影子移近了——究竟什么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视力使我难以分辨。这位新来者在门上重重地长时间敲了起来。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呀——是呀,快开门。”
“哎呀,那么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你准是又湿又冷了!进来吧——你的妹妹们为你很担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坏人。有一个女讨饭的——我说她还没有走呢?躺在那里。快起来!真害臊!我说你走吧!”
“嘘,汉娜!我来对这女人说句话,你已经尽了责把她关在门外,这会儿让我来尽我的责把她放进来。刚才我就在旁边,听了你也听了她说的。我想这情况特殊——我至少得查问一下。年轻的女人,起来吧,从我面前进屋去。”
我困难地照他的话办了,不久我就站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了——就在炉子跟前——浑身发抖,病得厉害,知道自己风吹雨打、精神狂乱,样子极其可怕。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见一个人问。
“我说不上来,发现她在门边。”那人回答。
“她脸色真苍白。”汉娜说。
“色如死灰,”对方回答,“她会倒下的,让她坐着吧。”
说真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尽管这会儿我说不了话,但神志依然是清醒的。
“也许喝点水会使她恢复过来。汉娜,去打点水来吧。不过她憔悴得不成样子了。那么瘦,一点血色也没有!”
“简直成了个影子!”
“她病了,或者光是饿坏了?”
“我想是饿坏了。汉娜,那可是牛奶?给我吧,再给一片面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弯下身子,看到垂在我与火炉之间的长鬈发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面包,在牛奶里浸了一浸,送进我嘴里。她的脸紧挨着我,在她脸上我看到了一种怜悯的表情,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朴素的话说出了满腔温情:“尽量吃一点吧。”
“是呀——尽量吃一点。”玛丽和气地重复着,从我头上摘去了湿透的草帽,把我的头托起来。我尝了尝他们给我的东西,先是恹恹地,但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别让她吃得太多——控制一下,”哥哥说,“她已经吃够了。”于是他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盘面包。
“再让她吃一点点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的贪馋相。”
“暂时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现在能说话,那就试着——问问她的名字吧。”
我觉得自己能说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简·爱略特”,因为仍急于避免被人发现,我早就决定用别名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没有吭声。
“我们可以把你认识的人去叫来吗?”
我摇了摇头。
“你能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吗?”
不知怎的,我一跨进门槛,一被带到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被广阔的世界所抛弃了。我就敢于扔掉行乞的行当——恢复我本来的举止和个性。我再次开始认识自己。圣·约翰要我谈一下自己的事时——眼下我体质太弱没法儿讲,我稍稍顿了一顿后说——
“先生,今晚我没法给你细讲了。”
“不过,”他说,“那么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我回答。我的力气只够我做这样简要的回答。黛安娜接过了话。
“你的意思是,”她问,“我们既然已给了你所需要的帮助,那就可以把你打发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脸很出众,流溢着力量和善意。我蓦地鼓起勇气,对她满是同情的目光报之以微笑。我说:“我会相信你们。假如我是一条迷路的无主狗,我知道你们今天晚上不会把我从火炉旁撵走。其实,我真的并不害怕。随你们怎么对待我照应我吧,但请原谅我不能讲得太多——我的气很短,一讲话就痉挛。”三个人都仔细打量我,三个人都不说话。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这会儿就让她坐在那里吧,别问她问题了。十分钟后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玛丽和黛安娜,我们到客厅去,仔细谈谈这件事吧。”
他们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来了——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时,一种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声吩咐了汉娜。没有多久,在佣人的帮助下,我挣扎着登上楼梯,脱去了湿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在难以言说的疲惫中感受到了一丝感激的喜悦,便睡着了。
第三章
这以后的三天三夜,我脑子里的记忆很模糊。我能回忆起那段时间一鳞半爪的感觉,但形不成什么想法,无法付诸行动。我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躺在狭窄的床上,我与那张床似乎已难舍难分。我躺着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把我从那儿拖开,几乎等于要我的命。我并不在乎时间的流逝——不在乎上午转为下午,下午转为晚上的变化。我观察别人进出房间,甚至还能分辨出他们是谁,能听懂别人在我身旁所说的话,但回答不上来。动嘴唇与动手脚都不行。佣人汉娜来得最多,她一来就使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种感觉,她希望我走。她不了解我和我的处境,对我怀有偏见。黛安娜和玛丽每天到房间来一两回。她们会在我床边悄声说着这一类话:
“幸好我们把她收留下来了。”
“是呀,要是她整夜给关在房子外面,第二天早晨准会死在门口。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苦头。”
“我想象是少见的苦头吧——消瘦、苍白、可怜的流浪者!”
“从她说话的神态看,我认为她不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纯。她脱下的衣服虽然湿淋淋溅了泥,但不旧,而且很精致。”
“她的脸很奇特,尽管皮包骨头又很憔悴,但我比较喜欢。可以想见她健康而有生气时,面孔一定很可爱。”
在她们的交谈中,我从来没有听到她们说过一句话,对自己的好客表示懊悔,或者对我表示怀疑或厌恶。我得到了安慰。
圣·约翰先生只来过一次,他瞧着我,说我昏睡不醒是长期疲劳过度的反应,认为不必去叫医生,确信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他说我每根神经都紧张过度,所以整个机体得有一段沉睡麻木的时期,而并不是什么病。他想象我的身体一旦开始恢复,会好得很快。他用几句话表示了这些意见,语调平静而低沉。他顿了一下之后又加了一句,用的是一个不习惯于长篇大论的人的语调:“一张不同一般的脸,确实倒没有庸俗下贱之相。”
“恰恰相反,”黛安娜回答,“说实话,圣·约翰,我内心对这可怜的小幽灵产生了好感。但愿我们永远能够帮助她。”
“这不大可能,”对方回答,“你会发现她是某个年轻小姐,与自己朋友产生了误会,可能轻率地一走了之。要是她不固执,我们也许可以把她送回去。但是我注意到了她脸上很有力的线条,这使我怀疑她脾气很倔强。”他站着端详了我一会,随后补充说:“她看上去很聪明,但一点也不漂亮。”
“她病得那么重,圣·约翰。”
“不管身体好不好,反正长得很一般。那些五官缺少美的雅致与和谐。”
到了第三天我好些了,第四天我已能说话,动弹,从床上坐起来,转动身子。我想大约晚饭时间,汉娜端来一些粥和烤面包。我吃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些东西很好吃——不像前几天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的发烧时的滋味。她离开我时,我觉得已有些力气,恢复了元气。不久,我对休息感到厌腻,很想起来动动,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穿什么好呢?只有溅了泥的湿衣服,我就是那么穿着睡在地上,倒在沼泽地里的。我羞于以这身打扮出现在我的恩人们面前。不过我免掉了这种羞辱。
我床边的椅子上摆着我所有的衣物,又干净又干燥。我的黑丝上衣挂在墙上。泥沼的印迹已经洗去,潮湿留下的皱褶已经熨平,看上去很不错了。我的鞋子和袜子已洗得干干净净,很是像样了。房子里有梳洗的工具,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把头发梳理整齐。我疲乏地挣扎了一番,每隔五分钟休息一下,终于穿好了衣服。因为消瘦,衣服穿在身上很宽松。不过我用披肩掩盖了这个不足。于是我再一次清清爽爽、体体面面了——没有一丝我最讨厌并似乎很降低我身份的尘土和凌乱。我扶着栏杆,爬下石头楼梯,到了一条低矮窄小的过道,立刻进了厨房。
厨房里弥漫着新鲜面包的香气和熊熊炉火的暖意。汉娜正在烤面包。众所周知,偏见很难从没有用教育松过土施过肥的心田里根除。它像野草钻出石缝那样顽强地在那儿生长。说实在的,起初汉娜冷淡生硬,近来开始和气一点了,而这回见我衣冠楚楚进门,竟笑了起来。
“什么,你已经起来了?”她说,“那么你好些了。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坐在炉边我的椅子上。”
她指了指那把摇椅。我坐了下来。她忙碌着,不时从眼角瞟我。她一边从烤炉里取出面包,一边转向我生硬地问道:
“你到这个地方来之前也讨过饭吗?”
我一时很生气,但想起发火是不行的,何况在她看来我曾像个乞丐,于是便平心静气地回答了她,不过仍带着明显的强硬口气:
“你错把我当成乞丐了,跟你自己或者你的小姐们一样,我不是什么乞丐。”
她顿了一下后说:“那我就不大明白了,你像是既没有房子,也没有铜子儿?”
“没有房子或铜子儿(我猜你指的是钱)并不就成了你说的那个意思上的乞丐。”
“你读过书吗?”她立刻问。
“是的,读过不少书。”
“不过你从来没有进过寄宿学校吧?”
“我在寄宿学校呆了八年。”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你为什么还养不活自己呢?”
“我养活了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后还能养活自己。拿这些鹅莓干什么呀?”她拎出一篮子鹅莓时我问。
“做饼。”
“给我吧,我来拣。”
“不,我什么也不要你干。”
“但我总得干点什么。还是让我来吧。”
她同意了,甚至还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铺在我衣服上,一面还说:“怕你把衣服弄脏了。”
“你不是干惯佣人活的,从你的手上看得出来,”她说,“也许是个裁缝吧?”
“不是,你猜错啦,现在别管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不要为我再去伤你的脑筋,不过告诉我你们这所房子叫什么名字。”
“有人叫它沼泽居,有人叫它沼泽宅。”
“住在这儿的那位先生叫圣·约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这儿,只不过暂时呆一下。他的家在自己的教区莫尔顿。”
“离这儿几英里的那个村子?”
“是呀。”
“他干什么的。”
“是个牧师。”
我还记得我要求见牧师时那所住宅里老管家的回答。“那么这里是他父亲的居所了?”
“不错。老里弗斯先生在这儿住过,还有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父。”
“那么,那位先生的名字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了。”
“是呀,圣·约翰是他受洗礼时的名字。”
“他的妹妹名叫黛安娜和玛丽·里弗斯?”
“是的。”
“他们的父亲去世了?”
“三个星期前中风死的。”
“他们没有母亲吗?”
“太太去世已经多年了。”
“你同这家人生活得很久了吗?”
“我住在这里三十年了,三个人都是我带大的。”
“那说明你准是个忠厚的仆人。尽管你那么没有礼貌地把我当做要饭的,我还是愿意那么说你的好话。”
她再次诧异地打量着我。“我相信,”她说,“我完全把你看错了,不过这里来往的骗子很多,你得原谅我。”
“而且,”我往下说,口气颇有些严厉,“尽管你要在一个连条狗都不该撵走的夜晚,把我赶出门外。”
“嗯,是有点狠心。可是叫人怎么办呢?我想得更多的是孩子们而不是我自己,他们也怪可怜的,除了我没有人照应。我总该当心些。”
我沉着脸几分钟没有吱声。
“你别把我想得太坏。”她又说。
“不过我确实把你想得很坏,”我说,“而且我告诉你为什么——倒不是因为你不许我投宿,或者把我看成了骗子,而是因为你刚才把我没‘铜子儿’没房子当成了一种耻辱。有些世上最好的人像我一样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如果你是个基督徒,你就不该把贫困看做罪过。”
“以后不该这样了,”她说,“圣·约翰先生也是这么同我说的。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我现在对你的看法跟以前明显不同了。你看来完全是个体面的小家伙。”
“那行了——我现在原谅你了,握握手吧。”
她把沾了面粉布满老茧的手塞进我手里,粗糙的脸上闪起了一个更亲切的笑容,从那时起我们便成了朋友。
汉娜显然很健谈。我拣果子她捏面团做饼时,她继续细谈着过世的主人和女主人,以及她称做“孩子们”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