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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山呼海啸般振臂高呼的人们直到精疲力竭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陈文和孙钰结伴走在返回孙家的路上,二人很有默契的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家门,孙钰将他正在装模作样读书的弟弟轰到了北屋,才准备和陈文说些什么。
陈文一如既往的开始了铺垫工作,这样的顺序对于他而言绝对称得上是驾轻就熟这四个字。从当年刚毕业做促销员开始,他就是如此工作的,因为他相信与其去告诉别人自己的商品如何如何,不如设法让别人自己相信效果会来得更好。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洗脑,陈文相信孙钰应该不会对前往福建太过反感。只不过他还没有铺垫完,孙钰的一句话就彻底打乱了他的思路。
“陈兄,你昨天和李瑞鑫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一字不差。”
陈文看了看孙钰的神色,不似作伪,这让他不由得舒了口气。根据昨天的经验,李瑞鑫既然都能够被说服,那么和他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并且下了无数工夫的孙钰应该更容易被说服才对。
或许他已经准备好和自己一起前往福建了也说不定,想到这里陈文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他已经做好了聆听孙钰同学表忠心的准备了。
“今天一早,我已经把这些话汇报给王经略和王副宪了,二位上官对陈兄的才具颇为欣赏。”
此言一出,陈文如堕冰窖。
中国古代托了孔老爷子的福在识字率上一向比其他地区要高出很多,甚至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也一度被中国在识字率上碾压,但是中国古代那巅峰时期不超过百分之三十的识字率和现代动辄百分之九十几的识字率相比,还是和渣渣一般。
在现代,一个人不认识字的话会被旁人耻笑为文盲,可是在古代,一个人不认识字才是正常事。在这个时代,如果一个人认识字,则会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被尊称为秀才。
正因为如此,从制定上大兰山用情报换取盘缠的计划开始,陈文便知道,如果他不想被几两或是几十两银子打发,或者不想被严刑拷打情报来源的话,那么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必须是个读书人。
可是事情一向都是两面的。
在眼下满清占据中国十之八九的时局下,大多数的汉族读书人不是选择了避世隐居,就是选择了去参加满清的科举。像陈文这样依然愿意投效大明的读书人就显得如此的难能可贵。
陈文觉得,如果换位思考,他是王翊的话,也会试图延揽这样的一个人才,哪怕他这个读书人根本就考不了科举。
正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
陈文相信,王翊和王江都能够称得上君子二字,就连他先前怎么也不肯去见的冯京第,他也不觉得那会是一个卑鄙小人,因为书上记载着他们的事迹就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是故,在他触王翊之初,就没有隐瞒他要去福建的心思。说到底,他觉得王翊除了是残明的官员以外,还是个笃信圣人教诲的读书人,从感情上他应该更能够理解陈文所试图表现出来的心态,从而实现其赶在清军围剿前远离险地的计划。
可是,这一切必须是在陈文没有表现出什么太强的能力的情况下。
陈文很清楚,如果他本身没有显示出什么能力,以王翊的性格而言应该会看在他的那份情报的面子上,给他一笔盘缠容许他前往福建。可现在经过了孙钰这么一来,王翊和王江肯定会重视他的才能,因为他很清楚他那一夜到底说了些什么。
在陈文的眼中,他的这种行为就跟一个颇有才华却无甚影响力的年轻人,在抗战时期身处军统局那个座无虚席的会议室里,振臂高呼老子要投那个什么来着的会是一样的下场,Facebook的下场!
孙钰,你这是害我啊!
“陈兄,我知道,我这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便将你说给别人话进行上报的行为很是下作。我也知道,以你的才具即便在忠孝伯军中也不难出头,你的那个计划很虽然匪夷所思,但是有你在也一定有机会成功。”
说道这里,孙钰以着无比诚挚的语气对陈文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福建已经有忠孝伯那样的英雄了,浙江一向是出好兵的地方,你的才具留在这里难道不比去福建会有更大的作为吗?”
孙钰的话对陈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强行压抑着心中恐惧和愤怒,低声问道:“孙兄,你和王经略他们说了多少,请如实回答我。”
在得知了孙钰对王翊王江二人只提及那个庙算和兵种相克理论的答案后,陈文的怒气便开始逐渐消散。
虽然对陈文而言,那个聘妻的段子只是用来拉紧距离而编造的谎言,但是孙钰却显然认为此事乃是陈文的隐私,故而没有如实告诉他的两位上官。
虽然孙钰没有对此作出解释,但是陈文却能够通过彼此的了解而相信他。
从来到孙家开始,陈文便知道王翊和王江的用意。孙钰每日皆要上值,若说监视,就凭着他的妻子和幼弟,也未免太过儿戏了。所以,他觉得王翊他们一定是希望孙钰能够影响自己。
而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孙钰本人的操守和对于大兰山左近的了解逐步加深,也确实改变陈文对王翊亲领的这支浙江明军的印象。
可是,仅仅改变印象就能够成为足以支持他留下来的理由吗?
陈文深吸了口气,不容置疑的对孙钰说道:“孙兄,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大兰山……”
接着,陈文将清军的入侵计划如实的说给了孙钰,并且毫不隐瞒的告诉了他自己对于吴登科等人的招揽结果以及他对于孙钰的招揽企图。看着孙钰震惊不已的表情,他知道,这等事王翊和王江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即便是来接触自己的孙钰,亦是如此。
“从家乡出发时我就已经决定了去福建投军,如果不是途径南京时得到消息,我也不会到大兰山来的。孙兄,和我一起走吧,一个多月后,这里便是人间地狱,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看着大脑被如许多的海量数据冲击得有些卡屏的孙钰,陈文直言不讳的说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走吧,活着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那句报仇雪恨倒是将孙钰重新打醒了,只不过他却并没有像陈文设想的那样思虑片刻后一口答应下来,反而变得更加激烈起来。
只见孙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向陈文质问道:“陈兄,就算我等与你一走了之,可以避开鞑子的兵锋。那么,你告诉我,这里的百姓怎么办,他们难道就只能等死吗?”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办?
听到孙钰的话,陈文心头大怒。
在制定那个计划之初,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能否凭借着一己之力改写这段历史,可思前想后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
历史上清军围剿四明山期间,当地各部明军对于清军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而且这其中还有不少选择了投降清军。也正因为如此,他丝毫不觉得他有必要和能力去带这些猪队友去刷这个史诗级副本。
明知不可为,何必为之?
陈文依旧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对孙钰说道:“这个你应该去问王经略!此事早在大半个月前我就已经通知他和王副宪,并且力劝过他二人。孙兄,难道你觉得我一个赤手空拳的外人,还能做什么吗?”
看着哑口无言的孙钰,陈文继而问道:“既然事不可为,我也只能救下那些愿意信任我的人。孙兄,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和我一起走吧,唯有留下性命才能为生者伸冤,为亡者雪恨。”
而最后这句话,也是陈文始终在安慰他自己的。
在陈文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孙钰思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陈兄,多谢你的好意。有道是食民之禄,为民请命。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家乡,但是鞑子若是想荼毒这里的百姓,我就算是拼却了性命也要阻止他们!”
食民之禄,为民请命。
陈文从没有怀疑过孙钰在这件事上会口是心非,可是在他看来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大的舞台,而不是默默无闻的死在这里,所以即便他已经知道孙钰心意已决,却依旧决定再挣扎一下。
“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妻子和幼弟吗?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些和你同来的同乡吗?他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你死在这里,又如何为你的父母、为你尚未出生就命赴黄泉的孩儿、为曾经信任过你的朱大典督师报仇雪恨?”
孙钰深吸了一口气,对陈文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等鞑子围剿前,我会叫吴兄弟带人护送内子和舍弟回乡,并留书叫他们去厦门投奔陈兄。至于那些血海深仇……”
说道这里,孙钰走到陈文面前,跪倒在地,重重的磕在地上。“便有劳陈兄看在这些日子相处的情分上,记得替我、替这些年来被鞑子杀害的百姓们伸张正义吧!”
听着孙钰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般的话语,陈文突然感到了莫名的伤感和自责,他连忙把孙钰扶了起来,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孙钰起身之后,拱手行了一礼,便离开西屋,只留下陈文独自一人呆坐在桌旁。
………………
夜已经深了,北屋的灯早已熄灭,而孙钰的弟弟也没有再回到西屋。陈文很清楚,这是孙钰在给他机会离开。
陈文熄灭了屋子里的油灯,将刚刚写好的留书放在桌子上,用油灯压好。接着便背上装着衣服、银两和手机的包袱,离开了孙家,至于那些手稿则留了下来,权当是纪念。
走在前往南面的镇子去寻找李瑞鑫一同南下的村路上,陈文依旧被孙钰提前留下的遗言所带来的悲伤情绪所笼罩。很快,他就来到了村南的打谷场,那片几个时辰前还人满为患的演讲场所。
即便知道时间宝贵,陈文还是选择在打谷场的那个石磨的台子上坐一小会儿。因为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十几年都不会再回来,也可能一辈子也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看看,这是他第一次享受万众欢呼的地方。
坐在台子上,触摸着冰冷的石磨,这些日子里的经历仿佛历历在目……
官道旁的破庙里,一个人倚坐在墙边啃着塞牙的干粮,做着春秋大梦。
入山前,靠着永字八法客串了一次教书先生,并且用充电宝当做镇纸换了一天的干粮。
前往大兰山的路上,被那个游击将军挟持,而后靠着包袱里的那个手机脱身。
到达老营前,被阻在辕门前的奋起而击。
在老营养伤时,陆老郎中和他孙子相依为命的舔犊情深。
在孙家时,孙钰的那张冰块脸、易氏那神经刀的厨艺以及孙钰幼弟每天应付差事一般的完成功课。
还有讲古时欢呼雀跃的众人。
还有总是隔三差五送来螃蟹的村长。
还有那位南边镇子上每天偷偷摸摸的带着柴火赶到打谷场偷师学艺的说书先生。
还有……,太多太多。
他们并不应该就这么死在这里,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亲情、爱情、友情,他们都拥有或大或小的梦想,他们也愿意为了家人和梦想而奋斗,为了改变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而奋斗,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数字。
虽然陈文并有孙钰那种食民之禄,为民请命的理念,但是经过了多年的爱国主义教育,他坚信着一个道理,那就是侵略者如果想要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那就要用命来换!
就像曾经的那首《游击队之歌》唱的那样: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就是这样,哪怕不能力敌,也要保住这些人的性命,这样子他们总会有机会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这一刻,接受了常年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教育的陈文仰望星空,凝视着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似乎是对着那颗星辰所代表的开阳宫武曲星君一般念念有词。
“戚少保,这里是您曾经护翼过的土地,我陈文立志要成为您一样的英雄,烦请您保佑我能够拯救此方的百姓,进而驱除蛮夷,扫清海内胡腥,重建华夏!”
下一秒,在陈文的眼中,北斗第六星似乎真的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祈求。
………………
这一夜,孙钰虽然身心俱疲,但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如往常的时辰才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他从北屋走了出来,推开西屋那一夜未锁的房门。
触摸着冰冷的床铺,看过了陈文的留书,孙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想压下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一般。接着,已经恢复了往日般冰冷模样的他把留书塞进了怀里,走向对面的厨房。
厨房里,孙钰将王江前两日再次分给陈文的“生活费”费力的提了出来,在睡眼稀松的孙铭诧异的目光下,将其重新放回了驴子的背上。
在他看来,这是王江分给陈文的,既然陈文已经离开了,那么这些东西就还是应该归公的。
匆匆的吃过早饭,孙钰推开院门,低着头正准备将驴子牵出去。
只听见他身后,孙铭大声的叫道:“陈大哥,你怎么背着包袱坐在外面呢。”
闻言,孙钰猛地抬起头,只看见陈文坐在小院侧前方的那颗歪脖树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眼见于此,陈文从歪脖树上跳了下来,走到院门口。
“在外面坐了一晚上,没忍心砸门把你们吵醒。”说着,陈文伸出了手。“孙兄,你赢了,是不是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
听到这话,孙钰的眼眶中已隐隐含着些眼泪,他的手伸进怀里,将陈文的那份留书掏了出来。
接过留书,陈文三两下便将其撕得粉碎,随后扔到空中,如雪花般漫天飞舞。
“今天还要去见王经略,时间不多了,我得厚着脸皮找他老人家要个官儿当当。”接着,他对孙铭说道:“你陈大哥我先去补个养颜觉,你小子两个时辰之后记得叫醒我,否则以后就别想听讲古了。”
说着,陈文回到西屋,关上了房门,整个人直接躺在床上,钻进了被窝。
看着陈文远去的背影,孙钰那冰块儿一般的面庞上划过了一行热泪,而嘴角竟似乎是准备试图强行牵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孙铭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右手颤抖着指着他哥哥,颤声问道:“兄长,你这是,你这是,你这是在笑,是在笑吗?”
而此时此刻的孙钰却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弟弟的话,只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下来的;我也知道,你的身上有着一些无论是我还是王经略他们都不懂的东西。因此,我相信,你就是那位列祖列宗不忍华夏沦为夷狄而降下的星君。总有一天,你会带着我们报仇雪恨的,对此,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