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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洒了一条金线在床单上。
陈煜棠醒转过来,天冷总是不想起床的,她缩在被子里,就听见外头佣人敲响房门:“陈小姐,睡醒了么?”
她略一辗转,清醒了一些,不晓得她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便问了一句,回答的却不是佣人,而是傅嘉年:“刚刚许绘打来电话,说是展子上的花灯今天晚上就要撤下,他行动不便,想请你替他去拿作品。”
陈煜棠想起许绘行动不便的样子,有几分好笑,欣然答应。
到了约定的时间,傅嘉年因为忙于冀州的事情,没有亲自陪她过去,就只请人接送她。陈煜棠到了地方,那件凤穿牡丹花灯已经被妥善收了起来,放在一个巨大的木匣子里头,包得妥妥当当。
木匣子很沉,司机一人很难搬走,陈煜棠上前打算帮忙,交接作品的工作人员见了连忙阻止,见着角落里站了一个黑色衣服的男子,便喊了声:“先生,你可不可以帮这位小姐将作品抬走?”
那人无动于衷,仍然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
他只好再次喊:“那位穿黑色衣服的先生?”
今回,那人非但没有过来,反倒匆匆离开了。
陈煜棠鬼使神差地让人打开木匣子的盖子,在填充物里拨弄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凤眼的位置,一点点清理干净,发现之前的镂空圆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之前放在里头的珍珠。
她倒吸了一口气,飞奔过去找刚刚那个行动怪异的黑衣男子。
展会上四处都是收拾的人,并没有几个闲散的,入目却是凌乱,她一路寻找下来,颇为费神,却没能找到那个人的踪影。就在她灰心丧气的时候,她忽然在一幅巨大的标语后头,找到了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他正在低着头,不晓得在摆弄什么东西,她慢慢走上前去,心一阵狂跳,生怕他突然发现自己,拔步逃走,又怕他并不是她要找的人。黑衣男子看得太过出神,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扳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布制标语,一眼就看见那黑衣男子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颗木雕小球,不过指尖大小,正是那只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凤眼。
她鬼使神差般地大声喊:“唐明轩!”声音很大,有点歇斯底里的疯狂,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黑衣男子浑身一颤,过了半晌,终于转过头来,望着陈煜棠,露出一个浅淡而不失温文的笑容。
陈煜棠神色一僵,站在原地,喉间一哽,话语也带了点模糊,轻声问:“你明明没有事,为什么要骗我?”
唐明轩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在一盏盏陆续熄灭下去的花灯中,显得虚幻迷离。他胸口起伏,仿佛是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在这声歉意里一瞬间明白过来,缓缓摇头:“唐明轩,我以前是很怨你,但你那时候并没有悔意,现在我已经释怀,你更不必再自责。”
他嗓音有些哑,再次重复:“对不起。”
她抬头望向已然漆黑的夜空,两人谁都没有朝谁走上半步,都是站在原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两个陌生人,又像是阔别多时的旧友,生怕一步之下细微的动作,会将这场大梦击碎。
她喃喃道:“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我爷爷那里玩。他屋里摆了许多木料子,那种沉积在血脉里的木香味儿,是什么香水都无法比拟的。我从爷爷那里学了点皮毛,他就四处将我捧上天去……如果换我是你,有人陷害我爷爷,栽赃我家的技艺,我大概会做出比你更出格的事情来报复。你的手艺一定也是传自你爷爷吧,我想到这里,就一点也怨恨不起来了。”
夜风吹过,夹杂着凛冽的冷意,她觉出冷意来,下意识搓着手,稍微偏了一点头,打量的看着他。她仍然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似是担心惊扰到他,不敢迈出半步。下一瞬,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她被吓了一跳,张了张口,本来是想推开他,手臂刚刚抬起,却觉得一滴温热的东西坠入她脖颈。虽被寒风迅速夺去了温度,却并不寒冷。
她登时明白,这样一场拥抱,无关情欲,只是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她嘴角弯起弧度,刚刚抬起的手转变方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松开手臂,再看向她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如常,是温和而淡淡的。她在他的目光里,哧地笑了一声:“傻气不傻气,这些都过去了。”
“其实我爷爷教我木雕的时候,是极为严苛的。有一点差错,轻则被责骂,重则挨打。以至于我当时很不喜欢木雕,后来我以为,他是自己遭到陷害放弃了木雕,想让我代替他找回唐家的体面。现在才明白……”他的声音顿了顿,恢复平静,继续说,“才明白,他只是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只是出于对这门手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所以他才愿意把自己珍藏的一套工具送给素不相识的对手。”
她大致能体会到这样的情愫,默然抿了抿嘴。他却注意到她身后,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大约是来找你的。”
陈煜棠回头,看见傅嘉年正直愣愣地朝着她阔步走来。她原本是笑着的,刻意冷下面孔,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仍然是扬起的。
“嗬,原本是谈笑风生的,见了我偏偏没有好脸色,”傅嘉年走到近前,故意装作才发现唐明轩的样子,啧啧叹息,抢先一步道出了真相,“兄弟,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我向来仗义,设身处地的帮你藏着掖着,你却转脸就把我出卖了。这下可好,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少说好听的了,你还不是存着私心?”她仰着头看傅嘉年,推了他一把,一脸生气,眼里却映出了无限星辰。
他竟然厚着脸皮反问道:“我存着什么私心,煜棠,你说来听听?”
唐明轩在场,她自然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只好拿眼睛瞪傅嘉年。傅嘉年假装没有看见,立马跑去唐明轩身旁同他搭讪。
唐明轩淡淡一笑:“现在时候不早,前方战事又吃紧,你身份地位都不一般,还是快些回去了。”
陈煜棠听了这话,担心起傅嘉年,左顾右盼,看见周围转来转去的有几个熟面孔,大约是布下的岗哨,这才稍微安了点心,但也是劝他快些回去。
傅嘉年笑了笑,看了眼唐明轩,问道:“有件事本来早就想和你商量的,后来出了这档子事,还以为要付诸东流。好在今天见着你了,如果你和煜棠之间的心结解开,我现在就同你说了?”
唐明轩面容沉静,垂着眸子,似乎是在沉思,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抬起眼睛,看了眼陈煜棠:“我和煜棠之间没有什么心结好解开的,择日不如撞日,有什么事情,你现在说了就是。”
傅嘉年没想到他会在这么配合,兴奋之下,一击掌心,朝着他扬了一下头:“你对重组四艺堂的事情怎么看?”
唐明轩只是礼貌性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贺冰瑞已经做出了不再研习香道的决定,加之贺家之前的行为,已经失去了继续在四艺堂立足的资格。贺家的绝学,有一部分是来自唐家,我想请唐家加入四艺堂。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煜棠和许绘的意思。”
在傅嘉年和陈煜棠殷切的目光里,唐明轩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陈煜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加入四艺堂,也是唐源彬老先生的心愿,你如果还没有考虑好,可以晚点给我们答复。”
他苦笑一声:“贺冰瑞失去了加入新的四艺堂的资格,我又何尝不是呢?好端端的手艺,在我的手上变得肮脏不堪,连我,大约也是厌弃自己的。”
傅嘉年还想再劝,唐明轩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嘉年有些生气:“这小子,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轻易答应,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他的份,他都得狠狠矫情一把。”
陈煜棠被他的说辞逗笑,笑过了,又有些失望。
傅嘉年看出她不自在,当即拍板:“他想不想加入可由不得他。咱们到时候把他的名字挂上就是了,他自己爱来不来。”
陈煜棠见他如此,明白他的意思,不想让他太过挂心,便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往督军府去,傅嘉年微微叹了口气,没来由的提上一句:“贺冰瑞新拜的师父,就是唐明轩。”
陈煜棠点头:“我已经想到了。他愿意这么做,大概也是愿意原谅贺家了。”
他轻笑一声,肩膀随着微微一颤:“我倒是没有想到唐明轩能这样大度,至少……在贺炳华为了钱而杀死我哥的事情上,我永远无法原谅贺家。”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十年过去,终于盼到了水落石出的这一天。”
“很辛苦吧?”她偏过头去看他,他下意识的躲避,她也不强求,虚虚望着前方,“凶案发生当时,你也在场,又是年轻,肯定做过无数噩梦,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亲人被夺走。”
傅嘉年指尖微微一颤,猛地转过头,盯着陈煜棠的侧颜。
她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问:“那天你和我说,不管遇到什么难处,你都会和我一起面对,不让我独自一人。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嘉年,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告诉你,不管遇到什么难处,我也会和你一起面对的,我们都不再是孑然一身。”
后记
春风迟迟吹到荥州,乍暖还寒。
荥州和冀州的战事原本胶着了半年之久,后来长临堡失守,冀军得以长驱直入,荥州因而连丢了三个省。
就在荥州氛围一片冷凝的时候,荥军忽然攻回长临堡,截断了冀军先头部队的退路。经此一役,冀军非但损失了一支精锐部队,还白白为荥军提供了许多辎重,士气因而一蹶不振,张少帅那边很快就派了代表,来同荥军讲和。
陈煜棠穿了一身荷绿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整齐绾好,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她刚刚下到最后一阶台阶,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一辆车就急急开来,停稳在她面前,张东宁走下车,为陈煜棠拉开车门。
傅嘉年正坐在车里,看着陈煜棠,咧嘴笑道:“许绘已经过去了,咱们也得抓点紧。不然他又得嘟囔咱们不守规矩,耽误了吉时。”
“自从打了胜仗,你成日都这么开心,也不晓得矜持点,不知张少帅看见了怎么想,”陈煜棠坐在他身边,心情也是很好,“你难不成真的强行给唐明轩挂了个名?”
“不然还能怎样,”他屈起手指,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被她抬手拍落,他带了点委屈的腔调,“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叫我从哪找一号合适的人来应付?难不成咱们不叫‘四艺堂’了,改叫‘三艺堂’?”
陈煜棠哭笑不得,只好催促张东宁快些开车。
到了地方,许绘难得将身上的长衫换下,改穿了一身西装。他走上前来,絮絮叨叨责备两个人动作太慢。
傅嘉年连哄带骗了几句,他才肯作罢,抬头看了眼太阳,催促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点开始,先各给各家祖师爷敬香,再揭匾。”
陈煜棠走进小堂,看见里头放了四把太师椅,不禁有些感慨。当初四艺堂因为种种原因被迫解散,时隔多年,再次成立,他们为各家手艺传承所付出的努力,也终有回报。
即便傅嘉年一再让许绘删繁就简,仪式仍然十分繁杂,到了中午,才进行到最后一步揭匾。在许绘的坚持下,陈煜棠自己站在一边,他和傅嘉年站在另外一边,正要揭下红绸布时,忽然有一个女声喊道:“等一下。”
许绘眼睛一亮,咳了咳,急忙打开傅嘉年的手:“先别揭开,看看怎么回事。”
陈煜棠往人群里看去,只见贺冰瑞身旁,站着一身正装的唐明轩。
傅嘉年极为高兴,迎上前去,一拍唐明轩的肩膀:“看来你是同意加入四艺堂了!”
唐明轩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别误会,我只是想,以后能有和陈小姐合作雕刻作品的机会。”他说着看向陈煜棠,“作为朋友,我理应为你选料。”
“欢迎你。”陈煜棠露出笑容,朝着他伸出手来,两人握手的时候,一个圆球似的东西滚落在陈煜棠掌心,她拿起来一看,发现这个小圆球,正是花灯节上,那盏凤穿牡丹花灯的凤眼。
当时距离太远,没能仔细看清,她此时才发现,这颗小球比她想象中还要精致,上头是梅兰竹菊四样花纹,有的地方细得像头发丝一般,偏生被打磨得极其光滑,散发着微微发黄的光泽,如同象牙一样。
唐明轩自顾自走到她身旁的牌匾前站好,四人一道接下了上头的红布,漆黑的匾额上,“四艺堂”三个金色大字熠熠发光。
“我还请了摄影师,我们来个合照。”
“请画师不好吗?”许绘不太乐意,被傅嘉年推搡到了位置。
几人站好后,陈煜棠看见了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的贺冰瑞,上前拉起她的手:“贺小姐也一起来吧。”
贺冰瑞惶惶无措,看了眼唐明轩后,又见着傅嘉年脸上怪异的笑容,急忙推拒:“我就不来了。”
唐明轩道:“你跟我学习木雕,一起合个影也没什么的。”
许绘也热切劝她,她依然不愿。
末了,还是傅嘉年发了话:“既然大家都让你一起,就一起吧。”
许绘当即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见着众人都盯着他看,不好意思地笑了,拉着贺冰瑞的手却没有松开。
随着摄像师按下快门,一张新四艺堂的合影诞生,和当年一样,也都是年轻的面孔,承载的,却是更为重要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