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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雪轩中,景 渊正坐在金丝楠木长案前一边看帐簿一边听沈默喧禀报各处农庄和店铺的情况,沈默喧记起一事,让人把那日的铜箱子拿进来交给景渊,景渊取出一把钥匙,啪的一声开了锁,箱子里空空的只有一张薄如纱的白纸,上书一字:平。
景渊冷哼一声,沈默 喧道:“侯爷明明让他下注押侯爷赢,怎么他就这么大胆敢赌一个平?默喧愚钝,不知他何以能神机妙算猜对赌局。”
景渊拈起那 张纸,冷笑道:“他神机妙算?你且看看------”说着一下子合起箱子,手轻轻一抚,再打开箱子,那张纸已经在箱子之中。
“天工坊的铜箱子造工精美,锁孔精巧旁门左道无法打开,可是唯一的缺点便是盖子与箱子之间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始终还是有一道很细的缝隙,没想到,顾桓钻了这个空子!”
沈默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他就用掩眼法佯装把答案放入箱子,其实真正的答案直到比赛结束他才瞒天过海地从缝隙中塞入。
“侯爷,这顾桓到底是敌是友?”
“这纱纸应该是端州产的帛纸,产量极少,一般只供皇宫贵族所用,而天工坊的箱子更是昂贵,一般平民百姓哪怕是区区七品县令也不可能知道它缺点,顾桓虽然来自凤城岐山顾氏,固不可小觑,可是如此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再加上心术谋略过人,是敌是友未知,不可不防,不过结交顾桓,总比信任叶孤岚来得靠谱。”
“叶少东在兰陵长大,他的老父瘫痪在床无法主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顾桓怀疑他的身份,仅仅凭那阿惟姑娘说起有人与他面貌相若的这一点来判断,未必太过武断。”
景渊沉吟半晌,忽而笑道:“是无凭证,马球场上也证明了叶孤岚不是那阿惟姑娘的故人,否则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可是默喧,大家随便用眼睛一望便知的事,往往离真相很远,叶孤岚此人城府之深,莫说我,就连顾桓也远远不如。我不信顾桓,但是,我更不相信叶孤岚。”
“侯爷与叶孤岚相交三年了……”
“三年了,我竟然找不到他一丝破绽,所以,我从不信任他。”
晚霞迟疑地在外间禀报后走进来福了福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景渊稍稍抬眼,问:
“什么事?”
晚霞有些惶然,低声禀报道:“侯爷,十八姬不肯喝药,还、还把今早吃的一点点粥都吐出来了。”
景渊眼帘微垂掩住一丝怒气,冷冷道:“这样的事都要来烦我,我要你们这些人在府里都是干什么的?!她不喝药你们就不懂劝劝不住就不会灌?灌都不行那就随她病死好了!”
灌?随她病死?晚霞腹非不已,早上那几勺粥还不是侯爷自己屏退了她们趁着十八姬意识不清想要喝水时花了半个时辰喂下的?她壮了壮胆子,又说:
“侯爷有所不知,十八姬不让人碰她,身上都是瘀伤,一碰就很痛……如果强灌的话,可能……
“让景老头子来一趟。”景时彦那花掉他大量银子号称是用了数十种珍贵药材炼成的白玉膏简直就是浪得虚名。
“侯爷,景神医被顾大人请去县衙给阿惟姑娘诊治去了。”沈默喧连忙答道,景渊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
“让景勉给我把人从县衙带回来,从明天起让府卫守着药庐,苍蝇也不能放走一个!”
晚霞走后,沈默喧也退下了。这时景勉进来行礼后提醒景渊道:
“侯爷,建业那边长公主又让人送信来催问何时接回谢蓉蓉,上回侯爷吩咐准备的船只已经备好,不知侯爷何时启程?”
景渊沉吟半晌,不置一词。
“侯爷——”景勉还想说点什么,景渊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这事我自有分数。”
一切都按照当初所部署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有什么变了,乱了。
本就是为了让远在建业的长公主司马萱以为他对谢蓉蓉的生死荣辱半点不放在心上,即使谢蓉蓉在她手上,她也无法以此来要挟自己。傅明远拐走谢蓉蓉触了她的逆鳞,但碍于谢蓉蓉的身份又杀不得,派人遣送回兰陵是最理想的,料想景渊必然不敢回建业接人,一再送书信,无非是想离间左相谢律为首的谢氏一族与景渊的关系。
景渊回建业,司马萱必然不会让他平安离去。
司马萱一直想杀他,从他离开建业那一刻开始一路上他都忘记了有多少次中伏命悬一线。可是当年有那么多的机会她不愿动手,只是想尽办法折磨羞辱他,后来恍然明白他隐忍不发图谋后计时,已经太晚了。到兰陵的那一天,他身上新伤旧伤不计其数,左臂中了毒镖险些就废掉了,幸好景时彦及时赶到……
三年了,他景渊今日不再是那个忍辱偷生的文弱少年,他敢回建业,敢重新踏入长公主府的大门,不论是司马萱还是傅明远都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对他为所欲为欺凌摆布。
兰陵侯独宠十八姬,就连犯了私奔之罪兰陵侯也舍不得放手,傅明远还耐得住?恐怕十五姬信鸽发出后的一个月内,他便会亲自到兰陵来一趟。
他所受的,终有一天要还回去。
可是,与顾桓的合作是意外,自己在马球场上的情绪波动更是意外。
还没走进碧纱橱便听到几声杯盏落地的碎裂声,景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浓重的药味弥漫扩散出来。他负手走进碧纱橱,岁寒三友屏风后,素帐用小银钩挂起,阿一抱紧了胸前的被子无力地倚在床头,眼中一片沉寂,了无生气。才及肩的黑发发丝凌乱,短短两日,本来还白皙丰润的脸颊一下子瘦的似乎骨嶙峋了,紧抿的唇没什么血色,只余倔强的弧度。身上的中衣松松的,领口衣襟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药渍,听到脚步声也不去看景渊一眼,垂着眼帘浑然不觉有人存在。
景渊的目光触及满地的狼藉,不发一言,空气仿佛在他的沉默冷厉中凝结了一般,佳月晚霞心里一慌连忙跪下,无形的气场压力下连心都绷紧了一般。
“重新煎一碗药来。”他吩咐道,话语把凝滞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晚霞连忙去办,佳月则手脚爽利地去清理混乱的地面。
景渊瞥见床前小几上放着清粥和腌制的小菜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淡淡然地说道:
“看来,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四周静默,让人不耐且难堪。良久,阿一的唇动了动,低声沙哑地说道:
“不自由,毋宁死。”
景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怒反笑,道:“我记得没教过你这句话。怎么,又是背着我偷偷去看什么烂戏文学回来的?”
景渊站起身向她走去,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着她,他拿起粥碗,坐到床沿,舀了一匙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她唇边,说:
“戏文都是骗你的,它不是人生。人生总是残酷的,对于一个人来说,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你信了那句话,你就傻了……”
阿一自嘲地一笑,一手打落他手中的汤匙,温热的粥掉落在他的锦袍上,景渊脸色微微一沉,她闭上眼睛仰起脸等着景渊的巴掌落下,神色倔强,更有一种豁出去的绝望。
他的心不知怎的竟被她这样的动作刺得缩了一下。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感叹什么,本应勃然大怒的兰陵侯居然只是拿起汤匙再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说:
“再敢造次,我便让景勉到广陵去把什么飞来峰水月庵一把火给烧了,你心心念念的师傅和阿云要是大难不死也会被抓到官衙里强迫还俗充当官婢流放,世代为奴;而你,饿死就算了,拿张席子包着扔到乱葬岗,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后成了孤魂野鬼,你就真的自由了……”
“你——”阿一用尽力气瞪着景渊可恶可恨得举世无双的俊容,咬牙切齿地说:“景渊,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景渊一挑眉,“恨我?只怕你没这个力气。”
阿一泪水盈眶,愤恨地骂道:“我恨你,恨你一辈子!景渊,只要我剩一口气在都会恨你!”
“一辈子?”景渊幽幽的望着她,凉凉的笑意里多了几分自伤,“那也好,总归这世上有个人到死的那天也会念着我,哪怕只是恨……小尼姑,粥凉了,我说话算话,你再不吃粥喝药,明日三更便是你师父师妹命殒之时!”他手中的汤匙又往前送了送。
阿一噙着泪水,木然地吞下了那口粥。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偶有忍不住跌落的泪水落在景渊手上,他也只是维持着一贯淡漠的表情,丝毫不去理会手上那似被火烫的感觉。
晚霞捧着药进来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那、那个在殷勤喂粥的人真的是她们侯爷?无视十八姬愤恨委屈伤心的怨怼目光,淡然处之,脾气好得难以想象的人真的是不可一世的兰陵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