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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1日下午17点40分
尚小蝶刚放下手机没多久,铃声又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依然是庄秋水。
她摇着头把手机揣进包里,随便它响去吧,反正出来前已充足了电。
身后是数百个古老的墓碑,幽灵们在地下蠢蠢欲动,而脚下碎裂的墓碑上,停着那只鲜艳的“美女与骷髅”蝴蝶。
这里就是“蝴蝶公墓”吗?
小蝶继续念着野生的诗稿,第二十、二十一行——
木马战士正打开特洛伊的城门
阿喀琉斯的灵魂穿越天上的桥
怎么又到《荷马史诗》的特洛伊去了?木马和城门又象征着什么?
忽然,这只蝴蝶飞了起来,像一团漂亮的剪纸,在黄昏的半空中跳起了探戈。她的视线也随着它上下翻飞,直到蝴蝶飞进了前面的老房子。
目光在这栋房子上定格,看起来并不是很气派,也不像一般的老洋房般华丽,更像是某种公用建筑物。房子中央有个门洞,走近一看里面非常幽深,但上方似乎还有些自然光。蝴蝶就是从这里飞进去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进深深的门洞里。里面的墙壁异常厚实,就像走进古代的城门洞——对!特洛伊的城门!这就是密码的答案。
阴暗的门洞里,阴气扑鼻,让人瑟瑟发抖,然而却有一道亮光打在她的额头。
尚小蝶缓缓仰起头来,幽暗的光线如清泉般倾泻而下,直射入她的瞳孔。原来门洞的尖顶是木结构的,上面覆盖着十几块毛玻璃,抬头可以看到黄昏的天空;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门洞中间还横着一道“过街天桥”式的楼梯,悬在半空的楼梯似已腐朽,看起来竟摇摇欲坠,而那暗绿色的木栏杆上,仿佛还停留着某个白衣女子的鬼魂。
“阿喀琉斯的灵魂穿越天上的桥”——终于明白这个密码了,这“天上的桥”不就是头顶的“过街天桥”吗?而阿喀琉斯则是希腊人的英雄,虽然全身刀枪不入,却因脚上被箭射中而身亡。他并没有活着见到攻占特洛伊的一天,只能由他的灵魂来穿越这“天上的桥”!
又想起了白露在电话里说的:“深深的城门洞通往地狱,天堂之光抚mo额头,幽灵在悬索桥上迎接你。”
当然,就是这个地方无疑了!
就在小蝶自“天桥”下穿过时,耳畔隐隐响起了一种声音——似幽幽的哭泣,又似某种乐器的回旋,一个年轻女子抑扬顿错的歌声,从这栋房子的某个角落传出……
啊,又是那熟悉的旋律,在梦中听到过的歌声,在“蝴蝶公墓”网站里听到过的歌声。
唱歌的女子是谁?
她就在这栋房子里吗?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籁,随着潮湿的空气渐渐生长。尚小蝶徜徉在峡谷般的门洞里,歌词已渐渐清晰——
你在地底潜伏
我在人间等候
你吐丝作茧自缚
我望眼欲穿孤独
这歌声就像墓地里的荒草,像瓦砾中的野花,像泥土里的翅膀,像小溪边的诗稿,像“蝴蝶公墓”里的幽灵。
尚小蝶仰头看着“天桥”,柔和的光线自天棚坠落,仿佛将她整个人融化。这现场版的演唱会如此惊心动魄,歌者近在身边却不在眼前——她是谁?
然而,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直到她走出门洞,外面居然是一个大院,迎面一堵高大威严的砖墙。
而那奇异的歌声,却突然终止。
这堵墙居然有四五层楼高,估计是一幢巨大建筑的外墙,红砖封死了底下的大门,只露出三四楼的窗户。透过楼上的窗户,可以看到渐渐暗下的天空。原来这栋高大坚固的楼房,就仅剩下这么一堵墙了。
天井的右侧还是这样的房子,只有左侧是个大的缺口,却开满了鲜艳的夹竹桃花。小蝶惊讶于它们的美丽——在这么荒凉恐怖的地方,白色与红色的花朵却争奇斗妍,如十几岁的少女孤独地绽放,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是啊,学校里的“幽灵小溪”岸边,不是也开满了这种鲜美却有毒的植物吗?
把目光从夹竹桃上移开,站在门洞下仰望正面的高墙,隐隐中竟有种仰望欧洲中世纪教堂的感觉,宛如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宏伟庄严肃穆神圣,好像随时都可能有唱诗班的童声响起。
尚小蝶禁不住后退了几步,心底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宛如跋涉了千万里的朝圣者,终于看到耶路撒冷的城门,几乎要对这堵墙顶礼膜拜。
怎么回事?眼眶都湿润了,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似乎命中注定要到此地。她快步上前,几乎扑倒了那堵高墙上,双手抚mo着砖与砖的缝隙,瞬间,砖头表面传来电流般的感觉,整个心都要被这堵墙掏空了。
眼泪已无法控制,如小溪般流淌下来,打湿了地上的荒草。
小蝶又轻声念出《蝴蝶公墓》诗稿的第二十二、二十三行——
写一张秘密的纸笺
塞进耶路撒冷哭墙的缝隙
这是密码的提示。
冥冥的歌声在脑海响起,眼前浮现着耶路撒冷的“哭墙”——两千多年来,每逢犹太人的安息日,便要去墙前号哭亡国之痛。据说将心愿写在纸条上,并塞进“哭墙”的墙缝里,就可以梦想成真。
对,她该写下自己的心愿!
虽然有那些关于许愿的可怕传说,尚小蝶还是当即打开书包,找出纸和笔,笔尖在纸条上颤抖许久,终于写下了人生最大的梦想。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将纸条放到唇前,献上一个亲吻——或许这辈子的希望就在这了。
然后,她将纸条塞进墙缝里。
“我的哭墙。”
口中念念有词。
心底默默祈祷。
忽然,尚小蝶看到在一米开外,墙缝里露出一段白线。走近才发现墙缝里塞着一张纸条。她轻轻地将纸条拉出墙缝,又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
第一:我要见到我姐姐,第二:我想为我和姐姐还清所有的债务
这是白露的笔迹!
又是一个铁证,几天前白露肯定来过这里,还在这堵“哭墙”里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纸条看上去还很新,只是湿掉了一部分,应该是最近才放进去的,否则,恐怕早就被雨水泡烂了。
对,白露发来的彩信里,也有一张墙缝里纸条的照片!
尚小蝶后退了一步,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枚小十字架。
泥土中的金属十字架,虽然表面有些锈蚀,仍然难掩其精妙的花纹。同样在白露的彩信里,也有这么一张照片。
忽然,后脑勺隐隐发麻。她转身向后看去,只见门洞中的“过街天桥”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四周都是阴暗的背景,只有头顶天窗落下来的光线,将那个人笼罩在幽灵般的光芒里。
啊,那天彩信里也拍到了这个幽灵。
小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影,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鬼魂面对面。
她缓缓挪动脚步,向门洞里的楼梯走去,一直走到“过街天桥”底下,天窗的光线射入她仰望的眼睛,让她看清了楼梯上的那个“东西”。
隐隐可见长长的头发,全身上下都蜷缩佝偻着,黑色衣带飘荡在绿色栏杆间;那张脸实在是看不清楚,完全被头发遮住了;只有一双精厉的目光射出,宛如黑夜里的野兽。
仅仅几秒钟后,那个影子就“飘”过楼梯,闪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
不,绝对不是幻觉!
尚小蝶大声喊道:“别跑!”
但在门洞里根本不能上去,地面上的门也被锁住了,她只能跑到天井里来。
天井里还有两扇房门,其中一扇门上写着褪色的“女宿”二字。门里是一道幽暗的木楼梯,竟与荒村公寓里写得一模一样,里面布满了灰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她紧张地站在门口,把目光探向楼梯上面,但楼上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在楼梯口踌躇许久,还是没敢上去。里面早已年久失修了,木楼梯也是快腐烂的样子,走上去大概极不安全。
尚小蝶又退到天井中央。时针走到了傍晚6点整,整个废墟里寂静无声,那个幽灵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大胆地叫起来:“喂!有人吗……有鬼吗?”
远处迅速传来她的回声,在空旷的墙壁间荡漾着,这声音传遍了整个墓地,也传遍了旧工厂的废墟,甚至惊醒了苏州河底的螺丝。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小蝶只当没有听见,现在谁都不能让她离开。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三面都被墙壁和房子挡住了,惟有一面敞开,但盛开着夹竹桃。
“蝴蝶公墓”在哪儿?也许这整个废墟都是吧。
突然,那只蝴蝶又飞进了她的视线,鲜艳的翅膀在暮色中挥舞。
美女与骷髅——竟飞进了高墙最左侧的一道铁门里。
原来这道门还没有关死啊,她急忙跑过去推开铁门。
此刻,小蝶已经完全忘记时间了,夜幕即将笼罩大地,她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在高墙的背后,她终于发现了蝴蝶公墓。
尘埃落定。
蝴蝶也落定。
它停在了一座墓碑上,鲜艳的翅膀伏下休息。
与外边的西洋式墓地不同,这个坟墓是中国传统的样式,墓碑后面有个将近两米高的坟茔,看起来就像个大土堆,坟上长满了荒草,还开着好几种不知名的小花。
尚小蝶颤抖着低下头来,念出了《蝴蝶公墓》诗稿的最后两句——
抱起夹竹桃花瓣的尸体
我悄然亲吻——蝴蝶公墓
神秘的诗稿就此全部终结,最后一道密码,可以不攻自破了。
当小蝶重新抬起头时,看到了茂密的夹竹桃林,红色与白色的花朵,正好成为坟墓的背景。
是的,她终于看见它了。
一个声音自地底传来,伏在她耳边说——
“欢迎你来到蝴蝶公墓!”
再也来不及感觉恐惧,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穿着很老的衣服,手里带着一些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走进高墙。男的表情严肃又兴奋,而女孩却是那样忧伤。她是那样的美丽,让人以为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空气中闪烁中金色光芒……
忽然,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只剩下孤独的坟墓在风中沉睡。
尚小蝶感到头越来越晕,脚底也有些打飘,她捂住胸口喘息着,缓缓走到那座墓碑跟前。
碑上没有雕刻十字架,却镶嵌着一幅椭圆形的陶瓷相片。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幅陶瓷相片却依然如此清晰。
黑白相片里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着一张欧洲人的面孔,深邃的眼睛,浅色的头发,翘皮的鼻子,柔和的嘴唇。她在墓碑上淡淡的微笑,嘴角露出可爱的酒窝。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抑郁的,似乎在拍这张照片的同时,却在想象自己的这座坟墓。她的美丽如同古希腊的海伦,却飞过千山万水,葬身于这东方的蝴蝶公墓中!
相片下面刻着墓主的姓名。天色越来越暗,她只能掏出手电筒,照亮墓碑上的文字——居然是俄文字母!
过去看苏联电影里常见到这种文字,但是她一点都看不懂。于是,借用手电筒的光线,尚小蝶用手机拍下了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
下面还有墓主人的生卒年——
1912~1936
啊!墓碑上的这个欧洲美人,居然出生于1912年,但她仅仅只活到24岁,在1936年就香消玉陨了,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蝴蝶忽然从墓碑上飞了下来,扑扇着美女与骷髅的翅膀,一直飞到墓碑的最底端。
天,彻底暗了。
尚小蝶只能蹲了下来,用手电筒照着那下面,却依稀看到了几个汉字。
她艰难地辨认着这些字,缓缓念了出来——
尚小蝶之墓
在手电筒聚集的光圈中,这五个字如同利剑刺入了她的眼睛。
月黑风高。
蝴蝶尖叫。
幽灵狂舞。
美人如土。
利刃刺破了她的角膜,继续深入进脑腔,穿透了大脑的神经——无数朵夹竹桃绽开……妈妈在微笑……视频里的狂叫……鬼美人的眼睛……“幽灵小溪”边的书包……红色的女鞋……老桃树下的葬花……夜半笛声……黑夜里带血的唇……
还有,墓碑上的自己。
那首歌又悠扬地响起——小宇宙的第二次爆炸,一切归于塌陷和灭绝。
它死了。
吐出第一根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