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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29日,下午16点06分。
南明城的另一端,孤独的男人走在无人的街上。穿过那条曾经繁华的大路,是寂静无声的林荫道,两边的树冠遮盖天空,加上阴冷沉郁的天色,暗得就像通往罗刹之国的丛林小道。
叶萧依然没有找到同伴们,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数着路边一棵棵大树,脑中回忆着几天来的一切——旅行团是2006年9月24日下午,几乎也就是这个时刻进入沉睡之城,现在是9月29日,总共只经过了五个昼夜,却已牺牲了七条生命!
第一个是导游小方,接着旅行团的司机,然后就是多嘴的屠男,还有死在鳄鱼潭里的成立,第五个是可怜的唐小甜,第六个却是最不该死的黄宛然,昨晚是即将说出秘密的厉书。
但厉书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又是谁?叶萧抓着头发靠在树干上,仰头只看到茂密的树叶,而自己的记忆也仅限于这几天。
他仍然无法回忆起从9月10日开始,直到9月24日中午11点之前的一切。
这半个月的记忆空白,也许隐藏着一些最致命的信息?
记忆!该死的记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记忆力,如今却可怕地断裂了,就像脑子被挖掉了一大块。
叶萧缓缓追溯着记忆,从一个月前想到三个月前,又想到整整一年以前,接着是三年、五年、十年……
就像一个倒退着行走的人,重复曾经路过的风景,只是心情已截然不同了。
十年前,叶萧考入公安大学读书。去北京读书让他感到摆脱了束缚,并获得了一条明确的道路,那就是穿上警服成为一个强者。他的专业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但同时学了侦察学和犯罪心理学,甚至学过一部分法医学,参与过几次尸体解剖。公安大学里几乎是男人的世界,少数的女生成为了稀有的资源,他却有幸得到了其中一个垂青——她的名字叫雪儿。
雪儿,也是第一个让他知道什么是彻骨疼痛的人。
再上推到二十年前,叶萧的父母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独自在上海的祖父祖母家长大的。他从小就没有多少朋友,除了后来成为作家的表弟。与表弟在一起谈论想象中的战争,是那时候唯一的乐趣。
谁都想不到多年以后,因为表弟的那些小说,叶萧一不小心成了著名警官。常有小说读者慕名而来,让他非常尴尬地回避。别人总以为他无所不能,任何案件或神秘事件都难不倒他。但人们越是这样期待,他心头的压力就越大。许多个夜晚感到气喘心悸,但依然强迫自己一定要完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钢丝,正被越拽越长越拽越紧,随时都可能被拉成两段。
就是那种感觉——在《天机》故事的起点,叶萧从旅游大巴上醒来,回复了记忆之后,随大家来到那个村口,看到古老诡异的“傩神舞”。当有人在铜鼓声中举起利剑,他感觉自己被砍成了两半……
仿佛身体的左右两半已经分离,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痴痴地迈了几步之后,耳边忽然响起了什么声音。
先是一段抒缓的旋律,接着是一个男人沧桑的歌声——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多少次的寂寞挣扎在心头
只为挽回我那远去的脚步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
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己我不在乎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春水不再向东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居然是罗大佑的《是否》!
这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悲怆,在毅然决然地离别时,又是那样孤独和寂寞,然而这样的痛楚,却只能默默地埋在心间,永远都无法言说。
离去的那个人是孤独的,留下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是?
叶萧已分成两半的身体,瞬间又重新合二为一了。他晃了晃脑袋注视四周,昏暗的林荫道两边,并没有其他的人影,只有罗大佑低沉的嗓音在颤抖。
最后一句 “情到深处人孤独”——没有比这句更贴切的了!当我们以为自己拥有别人的时候,以为爱情就在眼前紧紧握住的时候,其实内心会更加地孤独。
也许是百万年前祖先们的本能,我们渴望拥抱异性的身体,耳鬓嘶磨情意缱绻,倾听彼此的心跳,共同入梦度过漫长的黑夜。
渴望拥抱的原因,在于我们极端地害怕孤独,因为人的心灵生来就是孤独的。该死的孤独!是我们注定无法逃避的,像影子一样纠缠着每一个人,摧残着每一个人。
当我们越来越陷入感情,越来越彼此拥抱占有,孤独的恐惧就越是强烈。
所以,情到深处人孤独。
《是否》放完后又重复了一遍,叶萧竟也跟着罗大佑哼唱起来,整条林荫道似乎就是个大卡拉OK。
终于,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隐藏在行道树后,一家寂静的音像店。灰尘积满了店铺,玻璃门上贴着五月天专辑的海报,不知什么原因音响自动播放起来,便是这首罗大佑的《是否》。
歌声仍然在继续,叶萧不忍心关掉音响,打断这些永无答案的“是否”,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去,回到寂寞的大街中心,如歌词中“走向那条漫无止境的路”。
随着他越走越远,罗大佑的歌声也越唱越轻,直到变成想象中的回声。然而,孤独的感觉丝毫未曾减少,反而难以遏止地扑上心头,如潮汐将他整个吞没了。
谁都无法满足他的孤独,谁都无法让孤独满足他,叶萧却低头想起一个人。
小枝……
蝴蝶。
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十只蝴蝶……
难以想象,城市中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野草丛中的蝴蝶越来越多,围绕着不知名的野花们,伊莲娜伸手去抓蝴蝶,在几乎摸到翅膀的刹那,却又让它轻巧得逃过了。都是些常见的蝴蝶,以白色黑色粉色的为多,有一大群隐藏在草丛中,简直有上百只翩翩起舞。
在南明城西北角的一片街区,两边全是被拆除的建筑废墟,当中夹着一条荒芜的小径,几乎见不到一颗树木,全是半米多高的野草,正好埋住人的膝盖。往四周望去全是这种景象,很远很远才能看到楼房,有的地方只剩下了围墙,门口挂着“南明中华机器厂”或“南明忠孝印刷厂”的牌子。
“这里是南明城过去的工业区?”
林君如像跋涉在麦田里,走过一片片丛生的野草。
“怎么衰败至此呢?”杨谋有些不祥的预感,“不要再往前走了,叶萧不可能在这里的。”
他们从曾经的金矿出来,依然在到处寻找叶萧,也包括亨利和小枝,但始终都没有他们的踪影,一直走到这片荒凉的地方,此刻已近黄昏五点钟了。
“可是这些蝴蝶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聚在一起呢?”
玉灵伸手指向前方,还有更多的蝴蝶在小径中,并向同一个方向飞去,仿佛要赶在日落前回家。
童建国在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前头有座班驳的房子,完全不像是年轻的南明城,更像从三十年代的上海搬来的。
房子底楼有个门洞,长满野草的小径正好穿过,里面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五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仰望高大坚固的建筑,好像面对沉睡之城的古老城门。
成群结队的蝴蝶飞入门洞,前后相连绵延不断,如一支蜿蜒飞行的大军,是要奋不顾身自投坟墓,还是要获得第二次生命?
童建国、杨谋、林君如、伊莲娜和玉灵,他们全被这场面震慑住了。蝴蝶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铺成一条彩色的桥梁,延伸入黑暗的门洞深处。
“GOD!”伊莲娜屏住了呼吸,几只蝴蝶从她发梢上掠过,“这是什么地方?”
“蝴蝶公墓!”
他们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五个人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郎。
荒村的欧阳小枝。
她似幽灵飘浮到小径中,野草覆盖着她的裙摆,许多蝴蝶正从她身后飞来,肩头甚至停着几只粉色的凤蝶,这身扮相加上特殊的环境,在黄昏的沉睡之城的角落,宛如传说中的蝴蝶公主。
“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君如睁大了眼睛,他们下午出来探索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小枝吗,此刻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枝的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蝴蝶伴着她走过野草,来到童建国等人的身边,共同面对黑暗未知的门洞。
“你说这是蝴蝶公墓?”
杨谋盯着小枝的眼睛问道,一只蝴蝶就停在她的眉毛上。
小枝轻轻挥手赶跑了蝴蝶,柔声说:“传说每个城市都有一座蝴蝶公墓,隐藏在城市边缘的角落,顾名思义就是蝴蝶埋葬之处。”
童建国摇摇头说:“太荒唐了!”
但小枝丝毫不为所动,沉着地说道:“我们平时极少目睹蝴蝶之死,因为它们会在寿命将近之时,飞入蝴蝶公墓等待死亡降临。蝴蝶公墓是城市的另一个中心,是幽灵们聚会的地方,是地狱与天堂的窗口。”
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所有人,就连四周的蝴蝶们也散开了,纷纷挤入门洞躲避着她,仿佛她正带着网兜来捕猎。
“什么?地狱与天堂的窗口?”杨谋又低头沉思片刻,“南明城不就是地狱吗?哪里来的天堂?”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又一只蝴蝶掠过他的头顶,淡淡的异香涌入鼻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对美女与骷髅。
是一对蝴蝶的翅膀,左右两边不同的图案,一边是美女一边却是骷髅,美艳无比又令人恐惧。此刻其他蝴蝶都不见了,荒野中只剩下这么孤独的一只,它几乎悬浮在空中,仿佛向他展开一个微笑,转眼飞到了门洞口。
杨谋痴痴地往前走了几步,他从未见过这种奇异的动物,难道梦到了庄周化身的蝶?他伸手去触摸那美女与骷髅的翅膀,背后却传来小枝的警告:“不!不要碰它!”
童建国等人向前走来,玉灵快步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肩膀说:“小心!”
看着玉灵美丽的眼睛,杨谋颤抖了片刻,他已为这双眼睛失去了妻子,还会为这双眼睛失去什么?他猛摇了摇头,重新注视着那只蝴蝶,它才是真正完美的精灵,跨越阴阳两界的天使。
“这是‘鬼美人’!”
小枝冷冷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瞬间让其他五个人都呆住了。
“鬼美人?”杨谋依旧盯着那只蝴蝶,翅膀上的“鬼”和“美人”,实在是太贴切的形容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伊莲娜摇着头问:“这究竟是什么蝴蝶啊?”
“非常稀有的蝴蝶,只有在南明城附近才有栖息。几千年前它就出现在了古书中,许多南方民族都曾将它奉为神灵。但‘鬼美人’在中原人眼中,却代表着灾难与邪恶,只要看到它便会遭遇不幸。”
小枝冷冷地说出一段话,盯着门洞口的“鬼美人”,它要回到蝴蝶公墓去了吗?
“也许那不过是古人的臆想,”林君如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人们在‘鬼美人’的身上,寄托了对美丽的向往和死亡的恐惧。”
“其实,古希腊神话中也有‘鬼美人’,传说是特洛伊战争中美女海伦的化身,俄狄浦斯恋母杀父的故事也与它有关。中世纪的基督教会,将‘鬼美人’认定为异断邪说,并大肆捕杀这种蝴蝶。”小枝喋喋不休了一大段,越说越让大家心里发颤,“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大多数‘鬼美人’都已灭绝,只有极少数幸存在一些秘密的山区,比如沉睡之城。”
话音未落,那只“鬼美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扑起翅膀往门洞的深处飞去,转眼就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了。
“别!你别走!”
杨谋绝望地大喊着,似乎那只蝴蝶就是唐小甜,已在大火中焚烧成了“鬼美人”。
就在他要冲进可怕的门洞时,小枝第二次警告:“危险!绝对不能进入蝴蝶公墓!”
但他仍然执拗地要往里走,玉灵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也许是地陪的责任心,也许是某种超出工作关系的情感,使她再也不顾忌其他人的存在,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啊!”
“放开我!不要抱着我!”杨谋狂怒了起来,回身重重地一把推开了玉灵,“我就是要去蝴蝶公墓,去找我的‘鬼美人’!”
没等到童建国上来拉他,杨谋已决然地冲入门洞,童建国本能地在阴影前停住了脚步。
“不要!”
玉灵倒在地上嘶喊着,散乱的头发像个可怜的孩子,伊莲娜轻轻地扶起她说:“他不值得你这样。”
门洞的阴影已全部吞没了杨谋,他像投入坟墓的野鬼,消失在沉睡之城的黄昏。
剩下的五个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玉灵回过一口气来说:“我们要进去救他,快点跟我走。”
但童建国把她牢牢按住了:“不,你留在这里,还是让我进去吧。”
“谁都不要进去!”
还是小枝打断了他们,她冷艳地站在门洞口,渐渐昏暗的光线遮不住她的眼神。
“我才不信什么‘蝴蝶公墓’和‘鬼美人’的‘鬼’话。”
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里的手枪,掏出兜里的手电筒。
“请你为大家考虑一下,这里只有你一个男人,如果你进去不能出来的话,只剩下我们四个女生该怎么办?”
这句话倒让童建国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可怜的玉灵,还有其他几个女生,自己是唯一的男子了。他在门洞口踌躇了片刻,拧起眉毛盯着小枝的眼睛,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知道“蝴蝶公墓”与“鬼美人”的?
时间——就这么在僵持与犹豫中流逝,凉风掠过废墟的野草,四周已不见一只蝴蝶,只剩下这些惊恐的人类。
嘀嗒……嘀嗒……嘀嗒……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洞里传来,沉闷而带有深深的回响,宛如井底溅起的水花,泼向门洞外的所有人。
大家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某个人影浮出黑暗的世界。
一个血做的人。
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的人,一路狂奔一路流着血的人,浑身的衣服都已被撕碎,仿佛刚刚遭遇过酷刑拷打。
他刚跑出门洞便摔在了地上,黄昏下难以分辨血肉模糊的脸。童建国推开其他几个女生,抹了抹对方脸上的血污,才露出一张英俊而苍白的面孔。
果然是杨谋。
童建国用力摇了摇他,身体却完全没有反应,再摸了摸杨谋的鼻息,竟已摸不到呼吸了!再探了探他的劲动脉,同样一点动静都没有,童建国的心也沉到了水底。
林君如和伊莲娜都闭上了眼睛,玉灵却伤心地扑到杨谋身上,只有小枝默默地站在一边,像个冷眼旁观的天使,迎接死去的灵魂去另一个世界。
杨谋已经不会再醒来了,各种细小的伤痕布满全身,那是蝴蝶蛰咬的痕迹,剧毒已流遍他的血管,彻底粉碎了他的心脏。
他死了。
童建国的嘴唇在颤抖,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他放手让杨谋躺在地上。野草覆盖了渐渐变冷的尸体,玉灵跪在死者的身前哭泣,却无法挽回灵魂的飘逝。
杨谋是第八个。
终于,又有几只蝴蝶飞了出来,翩翩舞动在玉灵身边,如一幅悲哀的水彩画。
林君如和伊莲娜也走上来,童建国越退越远,再回头向四周眺望,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小枝——小枝不见了……
傍晚,六点。
黄昏下的沉睡的别墅,旅行团新的大本营。顶顶仍在阁楼上看书,孙子楚在二楼睡觉,秋秋悄悄走下了楼梯。
中午起她就窝在楼上,无聊地打开尘封的电脑,发现竟有一款自己常玩的赛车游戏。秋秋强迫自己暂时忘掉丧母之痛,端起鼠标键盘来疯晚了一下午。好久都没有这么疯过了,以前黄宛然严格监视着她,强迫十五岁的女儿不准碰电脑。现在她突然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再也没有人会管她了,心底却感到莫名的失落。
一直玩到手背抽筋似的酸痛,秋秋的赛车不知道翻了多少次,才筋疲力尽地关掉电脑。可一旦闭上眼睛休息,黑暗中就显出妈妈的脸,她从高耸入云的宝塔尖上坠落,微笑着与女儿永远作别。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