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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张和小张都是外地人,一个家在江西,一个家在四川,都坐过许多次火车。在她们的概念里,火车站应该是个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有忙碌的车站工作人员,有蜷成一团在躺椅上睡觉的乘客,还有无精打采叫卖的流动小贩。但古北口火车站跟这些印象中的车站截然不同。火车是仅有的光源,当列车离开以后,这里立刻就陷入黑暗,这种黑暗和城里的黑暗不同,非常纯粹,今天又是个阴天,所以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在这时候绝不是夸张修辞。没有路灯,没有高杆灯,只有远处闪着几团血红色的小点,那是铁路的信号灯。
小张有些惊慌,大张连忙掏出手电筒,四处晃动。很快她就后悔了,这个手电筒功率很小,在这片无处不在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照到身旁数米之外的地方,而且只局限在一个点,再远就看不清了。
“候车室和调度室里应该会有值班人员吧。”大张心想,她一边安慰小张,一边拿着手电筒四处晃去。很快她找到了一座像是火车站一样的建筑,可是房子里悄无声息,也没有一点亮光,门和窗都紧锁着。大张不甘心,沿着建筑转悠,结果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建筑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围栏,围栏环过建筑,延伸到月台两侧,把这个小火车站整个包了起来,没有出口。这里的铁轨一共有两条,除了她们站立的地方,在两条铁轨之间还有一个狭窄的月台。两个月台之间有平道相连。
这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很凉,还带有一种混杂了岩石、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是真正属于深山的味道。如果她们不是还踏在月台上,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味道,山风还送来低沉的沙沙声,像是脚在黑暗中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小张甚至赌咒说听到了隐约的狼嚎,这让她更加害怕。大张眉头紧皱,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火车站到了晚上会没人值班。就算是个一年没一个乘客上下的四级小站,也不至于如此放任。难道说到了晚上,这里就不是走人的地方,所以工作人员早早关了灯,锁了门回家去了?
小张说,她以前的男朋友说过,有些乡下地方在特定的日子会给鬼魂安排唱戏。一到晚上,活人都早早回家关门睡觉,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场子,那是鬼魂们的座位。大张是共产党员,当然不会信这些东西,可眼前这番景象让她心里有点犯怵。
“对了,不是说国老头会来接我们吗?他人呢?”大张问。
小张说,他已经答应会来接呀。大张问,那你们约好在哪里接了吗?小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辩解道:“一般说接人,当然是指出站口那里嘛。”这次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了,大张想。按照那个乘务员的说法,这个古北口小站连个检票的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出站口了。
“给他打个电话。”
“国老头没手机。”小张又试着拨打小卖店的电话,没人接。这里的信号很不好,时有时无,她们两个的手机加起来才一格半。
大张当机立断:“那我们还是在原地等着吧,这么黑,万一走岔了就不好了。”
于是两个人回到站牌底下,把背包垫在屁股下,忐忑不安地在空无一人的月台等待着。周围除了山风,再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可怕。在这种环境下,时间会变得特别漫长,最初的兴奋劲已经一扫而光。小张哭丧着脸,说我们能不能坐火车回北京啊。大张只能安慰她,说国老头大概是腿脚不利索,走得慢。
两个人就这么等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上是十个小时——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大张有点坐不住了,她决定无论如何先离开火车站再说,便抄起手电筒去找出口。她的理性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存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火车站。大张在火车站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出口。栏杆那边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下面是什么,她不敢翻越。她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心想,实在不行就报警吧。可她还是有点犹豫,因为这事实在荒谬,两个成年人居然被困在一个火车站里,要靠报警才能走出去,有点丢人。正想着,大张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去,“扑通”一声朝着地下跌去,连滚了几下才停下来。她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手电筒一晃,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地下通道,两边是石灰墙,脚下是一道向下走的台阶。通道很狭窄,头顶逼仄,台阶是石质条石,一条宽一条窄,不是很整齐。
“原来出口要走地下通道啊。”
大张顾不得浑身疼痛,心中一喜。火车站嘛,一定会有穿越各个站台的地下通道,这让她有一种亲切感。她光顾着高兴,却没仔细想想,一个只有两排铁轨、两个月台的小火车站,为什么会有地下通道?大张跑到站牌下,把自己的发现跟小张说了。小张也特别高兴,两个人拿起背包,开着手电筒钻进了地下通道,大张走在前,小张走在后。两个人没走出几步,大张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下,啪地灭掉了,整个通道陷入一片黑暗。大张急忙拍了拍手电筒,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出发前忘了换新电池。大张恨恨地把手电筒收好,让小张把手机拿出来,凭着两部手机的微弱光芒继续朝前走去。
“只要穿过地下通道就出火车站了,国老头肯定在那儿等着。”大张对小张说,小张紧张地点点头。台阶很陡,两个人半蹲着身子,拿手机照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蹭。
“如果有狼从那头钻进来,会不会把我们都堵在这里啊?”小张一边走一边问。她很怕狼。大张放声大笑,说北京附近的狼早就被打光了,你想找的话只能去动物园。可很快,她不笑了,有两件事不对劲。第一,她发现自己的大笑没有回音。要知道,这可是在一条狭窄的通道;第二,台阶一直在向下,斜度还很高。她们已经走下了几十级台阶,却没有任何向上的迹象。也就是说,她们现在位于火车站地下十几米深的地方。这对一个小火车站的地下通道来说,似乎有点太夸张了。台阶一直向下而且又这么长、这么深,通道尽头到底会是什么呢?大张能想到的只有两种:要么是地铁,要么是墓穴。难道那个中年妇女说的“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大张安抚下自己慌乱的情绪,拿起手机,向左右晃去,发现了第三件让她惊骇不已的事情:通道的石灰墙壁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手机所照之处都是一片黑暗。她伸手去摸,也摸不到什么。大张紧紧挽住小张的手,警告她的脚绝对不要离开台阶。在没搞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这些台阶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是,这个通道里的通风良好。除了刚进入时有淡淡的陈腐味,现在的空气味道很清新,并没有随着深入地下而变得浑浊。而两个人的手机信号居然也还保持着一格半的水平。
“我们是继续朝下走还是返回去?”大张面临着抉择。小张已经紧张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攥着她的手,手心都是汗。大张叹了口气,说:“我们往回走吧,先回到月台再说。夏天晚上不会很冷,我们在月台上过一夜,第二天坐车回北京。”
“红点!”小张忽然颤声喊道。大张急忙回头,看到在远处亮起了一个红点。红点的位置离他们很远,而且是在更下方。她们必须低头才能看到。
“我们回去,还是继续向前?”大张这回也没主意了。小张说,咱们还是往下走吧。大张问她为什么,小张苦笑着说:“我的双腿已经麻了,向下还好,向上根本迈不动步子。”
两个人没有办法,只能望着红点朝地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大概过了几分钟,她们已经离红点很近了,大张抬腿朝下走去,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被小张一把抓住。她拿手机往地下一照,发现原来台阶已经走完了,她的双脚落在一片平地上。这时又是一阵山风吹过,大张大惊,在这个地下怎么会有山风吹过来?这时候小张也走完了台阶,一边喘息一边揉着小腿。大张想要扶起小张,却看到小张瞪圆了眼睛,用手指向大张身后说不出话来。大张急忙回头,发现那个红点开始朝她们移动,缓慢而略有起伏,有踩在沙石上的脚步声传来。大张浑身僵硬,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红点像是一只被击中的苍蝇从半空跌落到地下,随即一道光柱打到她们身上。
“你们咋才到咧?”一个含混不清的苍老声音说道。大张和小张望过去,看到一个七十多岁、满脸褶皱的矮老头拿着手电筒正对着她们俩,一个香烟头在脚下还冒着烟。
“国先生?”大张试探着问。
“是我。我都等了好几个钟头了。”国老头跺跺脚,语气很不耐烦。
“您……您怎么不去火车站接我们啊?”大张问。
国老头撇撇嘴:“那地方忒陡咧,我七老八十可爬不动。”然后转过身去,让她们跟着自己走。大张和小张已经精疲力竭,什么也没多问,跟着国老头回了村子,倒头就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她们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和别的火车站不同,古北口火车站坐落在半山腰,背靠着卧虎岭野长城,比平地高出近三百米。从火车站出来,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一道依山势修的台阶直通山脚下。大张和小张想象自己是往地底钻行,实际上是顺着台阶下山。现在回想起来,中年妇女说古北口大半夜不好下人是很有道理的。那个台阶的斜度有二三十度,非常陡峭,夜里下山会非常危险。她们两个姑娘在几乎看不清周围环境的情况下,凭借着莽撞的勇气与运气,居然安安全全下到了山脚,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大张和小张非常庆幸,认为这是个有惊无险的好兆头,她们的长城之旅一定会很顺利。
她们又错了。
(二)
第二天,大张小张早上8点准时起床,洗过脸刷过牙,还拿出电热水壶打了满满一壶井水,煮泡面吃。她们吃饱喝足以后,昨晚的惊惧沮丧一扫而空,又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信心,跃跃欲试。
当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天上有云但不多,是一个适宜野外活动的好日子。两个人背上行囊,准备上路。但是该怎么走,她们却有些迷糊。古北口的长城体系,简单来说分为东、西两大部分。东侧蟠龙山,西侧卧虎岭,一左一右夹住古北口镇,潮河、汤河穿镇而过。大张和小张最初选择的路线——也是最受旅游者欢迎的路线——是从蟠龙山进入长城,一路向东,到金山岭、司马台一线,一般要花上一整天时间,沿途还有各种景点。但是从古北口车站到蟠龙山,需要先往东走,过了潮河以后从巴克什营拐过去。对于没有汽车的大张和小张来说,这段路太折腾了。大张就问国老头,能不能就近从卧虎岭直接爬上去到金山岭?国老头听完以后,连连点头,指着远处说:“过去一公里就到咧。”
大张之前查过资料,攻略上说卧虎岭是未经修复的野长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建议攀爬。但大张和小张想,出来玩不就是要享受这种野生的乐趣吗?于是决定还是去爬卧虎岭。唯一麻烦的是,昨天晚上太过慌乱,她们睡前居然忘了给手机充电,现在两部手机的电量所剩无几。大张出于谨慎,建议把手机关掉,反正这儿附近信号也不好。
离开村子以后,她们按照国老头指定的方向,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远处巍峨的卧虎岭长城走去。这一路上莺歌燕舞,郁郁葱葱,两个人快活得好似学校春游一般。她们一路玩闹,不知不觉间脚下的地势逐渐险要起来,两侧山势愈发挺拔,回头已看不见古北口车站与附近的那个小村子,整个山里似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觉正置身于一处半山腰,卧虎岭长城仍在远处,看起来并没有接近多少。她们喘着粗气,感慨乡下人和城里人对里程的概念真是不一样。国老头嘴里的“一公里”感觉已经有城里的“五公里”那么长,怎么走都走不完。她们沿着半山腰又走了一阵,大张说国老头会不会指错了路,这样走下去,怎么也不像是会靠近长城的样子。小张倒看得开,说既然来了,就随着性子走下去呗。她腿脚灵便,三跳两跳跑到前面去了。
大张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无奈地摇摇头,坐在石板上打开水壶喝了一口水,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打开手机的GPS定位一下。就在这时,前面小张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大张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看到小张站在一处高坡上,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大张急忙登上坡顶去拽小张的胳膊。不料她脚下一个踉跄,两个人都摔倒在地,叽里咕噜地顺着高坡一口气滚到了坡底。
大张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上挂满了蒺藜,一摸就扎手。她一边摘一边抱怨:“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啊?这么不小心。”小张坐在地上,一指大张身旁:“大蛇,就在你旁边。”大张悚然一惊,登时不敢动了。她慢慢把头偏过去,看到身旁地上赫然卧着一条长长的灰白色的东西,正好把她们两个围了一个半圆。
大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什么巨蟒,定睛一看,如释重负,伸出手敲了小张脑袋一记,骂道:“靠,死丫头,一惊一炸的!北京附近哪来的蟒蛇啊?!”
原来横在她们身旁的,不是什么生物,而是一条灰白色的狭长废墟。它四周都被绿草掩映,所以猛一看好似一条潜藏于草莽山沟中的巨蟒,看上去还挺唬人的。大张走过去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废墟颇为奇怪。它很窄,两侧边缘有两条长石铺的地基线,之间目测只有七十到九十厘米,不足一米。但这废墟特别长,她们顺着蛇身走了几步,发现废墟蜿蜒延伸到远方的草丛里。如果不是小张登上刚才那个高坡,根本发现不了。废墟中间没有钢筋,没有水泥,只是堆积着各种矩形的方石与碎砖,砖头的样子与长城砖类似,想来也是个古代建筑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