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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先生是要带我去哪儿?”鸾夙坐在颠颠簸簸的马车之中,谨慎相问。
“祈城。”郇明言简意赅。
“郇先生与家父究竟是何关系?府院之中为何会有凌家坟冢?”鸾夙再问。
郇明面上似有所想,目光悠远绵长,半晌方回过神来,道:“你话太多了,在我没有确认你的身份之前,我不能说。”
“敢问先生要如何确认?”
“到了祈城你便知晓。”
鸾夙唯有住嘴。
这一路之上,郇明待鸾夙甚是礼貌,言行举止并无逾越,只是口风严实得紧,无论鸾夙如何套话,他都对凌府之事只字不提。这也让鸾夙渐渐觉得,郇明的确应是她父亲的旧友,试想若当真是觊觎龙脉之人,又为何会对她如此礼待?只怕早已严刑逼供了。
鸾夙手伤未愈,路上行走多有不便,郇明要分神照顾鸾夙的伤势,是以二人脚程并不快。寻常五日便走完的路途,郇明驾车直走了七八日,待出了聂沛涵的封邑——房州地界,已是十日之后。
“郇先生如此优哉游哉,难道不怕聂沛涵来寻你晦气?”鸾夙见郇明并不避忌官兵,忍不住出口问道。
“聂沛涵去京州复命,一来一回,最快也需一月光景。更何况京州皇子众多,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保不准他会在京州困上一段日子。既然如此,我又何须避忌官兵?”郇明面露胸有成竹的笑意:“恐怕此刻聂沛涵还以为你安然无恙在他府里。”
“郇先生果然名不虚传,竟连京州的形势都能探得一清二楚。难怪慕王当初会专程去幽州拜访您。”鸾夙叹服。
岂知郇明却是冷笑一声:“你莫要给我灌迷魂汤了。他去幽州,邀我出山只是个幌子。”
鸾夙不敢接话。
郇明见状又道:“倘若我没猜错,聂沛涵如今尚不能确定你的真实身份。”
鸾夙仍未接话。
郇明再笑道:“连他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凌芸,我自然也不能确定了。”
“何以见得他不能确定?”鸾夙终是按捺不住好奇之意。
“试想他若信了你是凌芸,那日来幽州寻我之时,又怎会带着你?若当真带了你,也该教你我二人当面对峙才是。”郇明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叹道:“如聂沛涵这般的人,若十分确信你是凌芸,只怕也不会教我如此轻易便将你掳走,或许你此刻早已是慕王府的侧妃了。”
郇明这一番话,分析透彻,字字在理,尤其最后那一句“或许你此刻早已是慕王府的侧妃了”,不由让鸾夙想起了大半月前聂沛涵说起假凌芸时的那番话——“我的确对她有所图。我会娶她。”
不得不说,郇明已将聂沛涵的心思猜准了八分。难怪素日里眼高于顶的聂沛涵,会对幽州郇明颇为赞赏,还欲邀请他前往南熙相助。只今日他这一番简短话语,已能窥得其中真谛了。
幽州郇明,既知南北大事,又能猜度人心,文可入仕,武可用兵,果然非同凡响。
只是比起自己的父亲……鸾夙轻叹一声,当时她虽年纪尚小,却也知道父亲凌恪的不世之才,乃是国之栋梁。自父亲死后,她已不止听闻一人慨叹过,放眼北熙再无一人之才能在凌恪之上。
墨门传人,身负龙脉秘密,惊才绝艳理当如此。
每每想到父亲,鸾夙都会有些鼻酸。她吸了吸鼻子,又问道:“我还有一事欲请教先生。”
“你先问,我答不答还是两说。”郇明很是精明。
鸾夙沉吟片刻,缓缓问道:“先生是如何知道龙脉地图在凌府的?”
郇明一笑:“那日你果然听见了……是因为听见这话,才想跑的?”
“是我先问郇先生的。”鸾夙颇为执着。
“到了祈城,若能确定你是凌相千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郇明回道。
又是这一句……看来不到祈城,她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也罢,左右此事也急不得,还是先到祈城再说吧。
“你说,聂沛涵会不会带人来寻你?”这一次轮到郇明发问。
鸾夙摇了摇头:“在他眼中,我是无关紧要之人。即便他来寻我,也不是为我而来。”
郇明挑眉:“你这一句话前后矛盾,倒是有些意思。”
鸾夙微微嗤笑:“那日我在闹静园中并未骗你,我的确是被他从北熙掳来的……他将我当做是人质,不过他欲威胁之人却没有反应,所以于他而言,我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原来如此。”郇明微一沉吟:“你的作用想来不会到此结束……不过他若不来寻你,倒是正合我意。”
二人在车内自顾自地说着话,不成想马车却忽然急刹而停。郇明脸色甫变,坐在车内开口问道:“怎得停下了?”
但听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在车外缓缓响起:“本王不犯郇先生,郇先生却来犯本王。这又是何道理?”
这声音是……聂沛涵!鸾夙亦大为吃惊,他怎会在此?他不是去了京州吗?这前前后后算起来,他也不过走了二十二天,怎得这么快便回来了?且还不是回了烟岚城,而是到此地了!
郇明倒是颇为冷静,侧首看向鸾夙,笑道:“看来你的作用并非到此结束。”言罢又轻叹一声:“是我失算,再次低估了聂沛涵。”
经过这十日的相处,鸾夙已对郇明有了些信任之感,亦越发相信他是父亲的旧友。自己是真心想要与他一同前往祈城的,可如今看来,这一趟是否成行尚且难说。
鸾夙有些痛恨聂沛涵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却也为他赶来相救自己而心中微漾。这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鸾夙心中忽然滋长,一时之间令她大感无措。
这是否能证明自己尚且对聂沛涵有一丝利用价值呢?否则他岂肯花大力气来追踪自己?她不过是手伤未愈的残废一名,如今又已不受臣暄重视,似聂沛涵这种绝不做亏本生意的妖孽,为何要来寻她?放她自生自灭岂不是更好?
鸾夙心中想着,也不禁为郇明的安危有些担忧。以聂沛涵“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个性而言,恐怕郇明此次凶多吉少。
鸾夙仔细想了想,在没有确定郇明的身份之前,她不能让他就这样被聂沛涵杀了。她应当帮他。于是便低声在郇明耳畔说出一计:“先生挟持我吧,应是能换来一丝生机。”
郇明对鸾夙的提议颇感诧异,却终是没有拒绝:“难为你以德报怨……若你当真是凌芸,凌相死亦瞑目。”言罢已故伎重演,做出锁喉手的姿势,扼着鸾夙的玉颈下了马车。
马车前方不远处是足足百余人的队伍,人人皆是清一色手持长弓,身穿军服,似是从何处调遣来的步兵。此刻聂沛涵本尊正坐在马上,隐带戾色,亲王朝服的下摆已沾染了许多灰尘,上下皆透露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应是日夜兼程所致。
怎能不风尘仆仆?从京州到此地,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需十三四日,而聂沛涵从烟岚城入京州,再从京州赶来这里,几乎是多了一倍路程。放在平日少说也得行程三十余日,可他居然只用了二十二天。遑论他还需要一路追踪。
鸾夙感受着今日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并不如上次来得用力,可不知为何,只要看到聂沛涵这副模样,她都会有一种窒息的绝望之感。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日的聂沛涵。无论他是带着何种目的来救她的,这日夜兼程的仆仆风尘,已牢牢镌刻在了她的心中。
鸾夙目不转睛看着聂沛涵,但见聂沛涵也在看着自己,亦或是看着自己身后的郇明。她听到他清冷的声音缓缓开口:“郇先生除了会掐女人的脖颈,难道没有旁的招式了?故技重施,实在无趣。”
“故技也罢,新招也好,只要见效便是好计。”鸾夙听闻郇明在自己身后冷道:“慕王殿下可要小心了,在下若是失了力道,这姑娘的脖子立时便会断了。”
聂沛涵勃然变色:“你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郇明一面挟着鸾夙后退,一面回道:“她是何人,你难道不比谁都清楚?”
聂沛涵凤眼之中皆是杀意,再道:“今日本王带了一百名弓箭好手,你若敢杀她,便可试试百箭穿心的滋味。”
郇明仍旧急速后退,弃了马车改由步行,边走边道:“即便是弓箭好手,只怕也会伤及无辜。慕王殿下想好了?”
事实一如郇明所言,单看如今鸾夙被他死死挟持挡在身前,恐怕即便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不敢轻易开弓射箭。聂沛涵终是忍了一忍:“放了她,本王饶你一命。”
“看来这姑娘在殿下心中,甚是特别。”不知为何,郇明的这一句话,鸾夙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然而此刻她却不敢乱动,也不敢乱说话,唯恐自己演技不好,被聂沛涵看出了端倪。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极尽难受之意,让聂沛涵以为自己是真的被挟持了。
大约是因为自己从前的确被郇明挟持过,还险些丢了性命,是以此刻自己再被挟持,聂沛涵竟无半分怀疑。况且聂沛涵本就是个极为敏感之人,他一直认为当日郇明要割下自己的舌头,是因为自己无意中看到了什么。而此刻自己再被郇明所挟,他自然误以为还是因为当日之事。
郇明携着鸾夙一路后退,直到隐隐听闻水声传来,鸾夙才知两人到了河边,前方已是无路可走。而这一路之上,聂沛涵一直打马跟随,十分谨慎,并未贸然出手。
她竟是在利用聂沛涵的援手,帮着他的敌人逃跑?鸾夙不敢想象倘若聂沛涵知道了真相会如何,此时此刻她唯有祈求双方都能平安无事。郇明无恙离去,聂沛涵也不再追究。
饶是郇明刻意松了手劲,鸾夙却还是有些窒息之意。她看着聂沛涵行止谨慎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负疚之感,但这负疚感不过维持了片刻功夫,便又被聂沛涵亲手打破。
“前方无路可走,郇先生还想要逃?”聂沛涵仍旧坐在马上:“只要你放了她,我保你安然离去。”
“慕王的话,在下不能信,也不敢信。”郇明再次拒绝。
“找死!”聂沛涵的耐心终于到此结束,只吐出这两个字,便从坐骑之上抽出弓箭,持弓扣弦朝着郇明和鸾夙所在方向瞄了准头。
郇明见状语气终是有些异样:“慕王想让这姑娘给在下陪葬?”
“她是死是活,我说的算。”这一句话音未落,聂沛涵已骑在马上扬手开弓。只听一声弓鸣惊起,箭已离弦而发,朝着鸾夙与郇明呼啸而来。
眼看着箭矢便要射到自己面上,鸾夙大骇之下无意识的闭上双眼,耳中只听“咻”的一声,右颊已隐隐感到擦疼,紧接着一声惨叫随之传来,扼在自己脖颈中的手也顿时松了开。鸾夙连忙转身回看,但见箭矢正中郇明右眼,那汨汨的鲜血从郇明的指缝之间滑落,顷刻已将他半边脸浸得通红。
随着聂沛涵一个“杀”字响起,百余名弓箭手已纷纷驱马上前。眼看郇明性命危在旦夕,他却忽然后退一步,转身跳入身后湍急的河流之中,身形瞬间被河水冲刷无踪。
鸾夙惊魂未定,回首再看聂沛涵,但见他仍然手持长弓,身姿挺拔坐在马上,于纷乱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飞扬渐起的尘土之中,唯有两人彼此对视,远远相望。
周围马匹的嘶鸣声、马蹄声越发震耳欲聋,鸾夙独立于这一片混乱之中,忽觉脸上有湿意划过。她抬手轻轻抚上右颊,指尖立刻沾染血迹,原来并不是泪,而是破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