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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鸾夙刚从榻上醒来,入耳便听闻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显然是刻意压制的结果。鸾夙从榻上起身,隔着帘帐悄悄向外看去,但见臣暄正坐在外间的案前,一手握着书册,一手蜷曲放在下颌处,肩膀微微耸动,正极力克制着咳嗽。
鸾夙决定佯作不知,便刻意弄出些声响,将帘帐掀开,讶然道:“你昨晚就这样歇下的?”
臣暄侧首瞧了一眼鸾夙的美人榻,但笑不语。
鸾夙掩面轻笑:“好极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世子总算知道我那两个月是如何过得了。”她身量纤细,夜夜卧在那美人塌上都觉难受,更何况镇国王世子堂堂男儿,定然更觉委屈不堪。
谁想臣暄却是笑回:“无妨,我还受得起。”
鸾夙见状,哈哈笑出声来,捂着肚子半晌方道:“哎哟,好得很,那从此便委屈世子了。”此言方罢,忽见臣暄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不觉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这几个字一出口,她却刹那间明白过来臣暄为何做如此表情。方才她自己说“那从此便委屈世子了”,言下之意便是邀请臣暄夜夜留宿于此!
鸾夙霎时面红耳赤,一双惺忪睡眼更添迷离。臣暄在一旁瞧了,只觉从未见过她如此面若桃李的模样。昨晚灯浅夜深,鸾夙的面色他瞧不分明,此刻一见,却也能想象出她昨夜瞧见那些暴露寝衣时的表情。
臣暄抿着薄唇,漾起浅笑。
鸾夙见状更觉尴尬,干笑一声再道:“唔……我唤人前来服侍世子盥洗。”
臣暄目中带笑:“从前都是你亲自服侍的。”
从前……不过就是两三月之前罢了。当时他重伤卧榻,身份不明,自己救了他,又不能对外人道哉,只得亲力亲为照顾他。如今倒好,成了他口中调笑的把柄。
鸾夙嗔怒:“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
臣暄闻言大笑起来,指着鸾夙戏谑道:“本世子独爱夙夙口齿伶俐、字字珠玑。”
再次听闻“夙夙”这个爱称,鸾夙仍旧不大习惯,低低问道:“非要这样称呼我吗?”
臣暄挑眉:“不这样称呼,怎显得我与你亲近?”他边说边将昨夜丫鬟们送来的物件一一打乱扔在地上,又将其中一条白帛挑出,执着走进帘帐之内。
鸾夙见臣暄此举,已知晓他的意思,正寻思他要如何瞒天过海,却见臣暄已将白帛端放在榻上,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割破手指滴血其上。鸾夙见状,恍然大悟,忙出声阻止:“世子且慢!”
臣暄执着匕首转身:“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鸾夙走入帘帐内,对臣暄伸出左手食指:“世子割我的吧!”
臣暄蹙眉不解:“这还要与我相争?”
鸾夙摇了摇头,并不多作解释,只是坚持己见:“割我的手指。”
臣暄将匕首手柄递给鸾夙:“你自己来吧。”
鸾夙咬了咬唇,右手接过匕首,颤巍巍往自己左手食指上戳去。然抖了半晌,仍未划破自己的指头,复又抬眸祈求臣暄:“世子给我个痛快吧!”言罢已将匕首奉还至臣暄手中,自己则蹙眉闭上双眼,面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臣暄不禁失笑反问:“你这是欲慷慨赴死吗?怎得自己下不去手?”
鸾夙仍旧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叹道:“自己对自己下手,我舍不得。”
此话甫毕,鸾夙便听到面前男子一声浅笑,随后自己的鼻骨亦被他轻轻一刮。这动作显得既亲昵又暧昧,不禁让鸾夙心中一动。她决定对臣暄此举假作不觉,于是十分坦然地睁开双眼道:“我坚持要用我的血。”
臣暄无奈:“坚持用你的血,却不敢自己动手?”他双眸幽深清亮,看着她反问:“为何固执己见?难道我的血不行?”
鸾夙是个急性子,见臣暄对自己质问半晌,却仍未动手,不禁跺脚道:“这白帛我要自己留存,自然要用我自己的血!”
此言甫毕,鸾夙的左手已瞬间被臣暄捉住。不待反应,她的左手食指已有微凉之感,继而一阵轻微刺痛随之传来。不过眨眼功夫,臣暄已将她的左手食指按在白帛上,低低问道:“疼吗?”
鸾夙先看了一眼臣暄,再看了看白帛上逐渐氤氲开的殷红花朵,摇头回道:“世子手法得当,尚不觉疼。”
臣暄松开鸾夙的左手:“伤口不深,创面极小,无需敷药。只是这几日你不能沾生水,也不能抚琴。”
鸾夙点头:“我记下了。”言罢已将左手食指含在口中,止了止血。
臣暄仍旧看着榻上沾有鸾夙血迹的白帛,似在沉思。鸾夙见状再道:“时辰不早了,我唤人进来服侍你盥洗。”
臣暄一边点头称“好”,一边掂量着手中匕首,在自己左手食指之上也戳开了一个小口,将鲜血滴在白帛之上。鸾夙见状霎为震惊,指着臣暄道:“世子你……”
臣暄只看着她笑道:“你的血太少,不像。”
她的血太少?不像什么?鸾夙再次看向榻上的白帛,却恰好瞧见臣暄的指血在帛上氤氲开去,与她的指血交汇相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渐不分彼此。
鸾夙不解臣暄为何要多此一举,然而心中却到底生出一丝微漾情绪。她垂眸看着榻上的白帛良久,第三遍重复那句话:“我唤人进来服侍你盥洗。”
言罢不再看臣暄一眼,转身掀起帘帐。正待推门,却听臣暄在她身后幽幽道:“昨夜之事,除了坠娘,谁都不能说。包括朗星。”
“我省得。”鸾夙并未回首,径直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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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臣暄已穿戴整齐,坐在坠娘于闻香苑内所设的密室之中。坠娘为臣暄把了脉,面带担心道:“世子可猜到是谁下此毒手?可是原歧?”
臣暄冷笑一声:“不是原歧,我在黎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父王第一个便会想到是他……应是国舅周会波之意。”
臣暄想起他到黎都之后,国舅幼子周建岭处处与自己作对,又续道:“只怕国舅是欲效仿南熙聂氏,外戚篡权。我若死在黎都,父王震怒起兵,他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坠娘不再多问权谋之事,转而叹道:“世子重伤未愈,昨夜不应施展轻功去抢夺绣球。”她边说边将几颗药丸及一盏温水奉给臣暄。
臣暄和着温水将药丸服下,淡淡道:“我有分寸。”
坠娘感慨:“世子当真为鸾夙着想。”
臣暄闻言面色不改:“我是担心周建岭爱而不得,对鸾夙生出恨意,牵累了整个闻香苑。”
坠娘并不戳穿臣暄:“鸾夙是相府千金出身,难免心高气傲。我瞧着她对世子并不恭谨,性子又急躁,担心她坏了大事。”她仔细观察臣暄的表情,最终点题:“若是眼下换人,还来得及。”
臣暄回看坠娘一眼,并无表情:“你亲自栽培的人还不放心?当初是你在我面前赞她,不吝溢美之词,我才对她留了心思。怎得如今我信她,你却不信了?”
坠娘低低叹了口气:“我赞她,是因为她心性坚忍,又才貌卓绝。然而此事关系体大,我心中对她还是不放心。”
“心性坚忍、才貌卓绝。只此两点,便已足够。”臣暄淡淡表态。
若是鸾夙此时在场,定要感到万分诧异。平素在她面前不吝笑容、时时调侃的镇国王世子臣暄,在坠娘面前竟是威严至此、不苟言笑。便是气质,亦变了几分。
从风流倜傥、温润如玉,变作了严肃持重、不怒自威。
臣暄从座上起身,对身旁的侍从命道:“宋宇,即日起你便贴身保护鸾夙,平日里若无闲事,不要轻易现身。”
那位名唤宋宇的侍从点头称是,向臣暄表明忠心:“世子放心,宋宇定对鸾夙姑娘以命相护。”
臣暄闻言,终是露出一丝蔼色。坠娘见状,喃喃自叹:“世子果然怕周家对鸾夙不利。”
臣暄再睇了坠娘一眼,方才的蔼色亦变得冷冽:“今日你多话了。”
坠娘连忙俯首认错:“属下失言。”
臣暄见坠娘这副模样,不禁放低声音轻轻叹道:“我知你担心什么,不过你是多虑了。虽然她容貌不错、才情也佳,但那性子却烈得很,不甚合我口味。”他对坠娘以示安抚:“在她面前我还把持得住,这不过是做给原歧看的,要让他以为我当真对鸾夙上了心。”
言罢臣暄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对宋宇道:“武威帝原歧心计深沉,最是多疑,你越是露出破绽给他看,他越是不会相信。不若就踏踏实实谨守本分,你在暗处藏得越深,他勘破之日越会信以为真。”
宋宇抱拳俯首:“属下受教。”
臣暄轻轻“嗯”了一声,再问坠娘:“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近巳时。”
“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你若有事,可去镇国王府别院寻我。”臣暄对坠娘嘱咐着:“开门吧!”
这一间密室极为隐蔽,内有一条小路可径直通往另一青楼怡红阁。三月前臣暄遇刺那日,便是在此与坠娘密谈之后,从这一条密道穿行而出,在怡红阁的后院里遭人下了手。臣暄看着坠娘在密室的门上按了几下,这门便应声而开。坠娘率先走出,见四下无人,才又将臣暄与宋宇请了出来。
臣暄望向这扇门的正面,谁能想到坠娘会将密室建在供奉着诸天神佛的神龛之后呢?大熙王朝自古以来,人人信奉神灵,北熙臣民在原歧的暴虐统治之下,尤其寄托神佛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然而他臣暄偏偏不信。他不信诸天神佛会悲悯人间,他只信他父子二人有翻云覆雨的转势之能。
臣暄淡淡看向坠娘,道:“将这密道封了吧!我既遇刺,这密道已不能再用了。”
坠娘点头:“可需重新挖一条?”
“自是要的,以备不时只需。”臣暄想了想:“我随你去院中瞧瞧,看哪一处适合再建密道。”
坠娘引着臣暄和宋宇往院内而行,想是因昨夜闻香苑闹事之故,今日众人都起得晚些。此刻虽已到了巳时,院内却未见几位姑娘,唯有两三伶倌在此吊嗓练唱。三人一路而行,边走边看,忽见一女子独立院中,望着院内一座废弃的小楼怔怔不语。
臣暄一眼便认出那女子是鸾夙,开口唤道:“夙夙在此做什么?”
鸾夙回首见是臣暄与坠娘,还有一位陌生男人,也不客气见礼,只好奇反问:“世子不是早早离开了?怎得还没走?”言罢已醒悟过来,臣暄自然是与坠娘有事相商。
臣暄并未答话,只是走近几步,对鸾夙问道:“你喜欢这小楼?”
鸾夙摇了摇头:“说不上喜欢,只是此处风景优美、视野极好,唯有这小楼寂寞憔悴,好似独立于尘世之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臣暄闻言,上下打量了这废弃小楼一番,转而对坠娘道:“坠妈妈可听见了,那便将这小楼重新翻修,以我之名赠予夙夙吧!”他深深看了坠娘一眼,沉吟片刻再道:“这楼便叫做……隐寂楼。”
隐的是人间寂寞,亦是秘密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