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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涩搬出木架火盆,拣了几块硬煤丢进生炉子里。
满囤一家来之前她并未起火盆,可屋子里也很暖和,针尖大的窟窿椽头大的风,数九寒天,木窗棂上一点点的小洞,都能叫里头冷得发颤!好在萝涩入冬前重新糊过一遍窗棂,又在堂屋门上挂了棉门帘子,阻隔着外头的冷风,所以堂屋里并不显冷。
满囤媳妇搁下手中的饺子,见萝涩在家中用起硬煤,笑着道:
“晓得你日子过得好了,总归看你用这硬煤就知道了,我家是不成的,拣些红煤用还得掰算着指头,若不是天猴冷儿,当真舍不得哩”
硬煤是无烟煤,红煤是一点就着的烟煤,价格差了老大一截,一般农门小户用些红煤已是奢侈。
萝涩为了腹中娃娃考量,是咬牙买下的硬煤,为着化雪天备的,她宁愿裹着棉衣缩在炕上,也不点那呛刺的烟煤。
“统共就这么些,今儿年三十,哪还有藏掖着道理儿,翠英嫂子你们略坐坐,我去取杂拌罐儿”
“哟……别忙,这饺子先吃了,你家的腊八醋和腊八蒜搁哪儿了,我帮着拿!”
满囤媳妇不与萝涩外道,取了粗碗盛着蒜醋摆上桌,替升子拔出筷箸,催他快食:“尝尝我包的,二奎方才可吃了整二十个呐,你比他壮实,这盆该统统下去才是!”
升子吞咽着口水,瞄着往萝涩那儿看去——他确实没吃饱,因着晚上要守岁,所以萝涩不给他食太多,怕他困意上头,守不过三更便要寻周公下棋去了。
“哎呀,你看她干啥,她是什么恶毒婆娘,连饭也不与你吃饱,婶子在这儿,你尽管放开肚皮吃!”
“翠英婶子这话一出,叫他放开肚皮吃,恐怕我是一个味儿也尝不到啦”
萝涩捧着杂拌罐子款款走来,一边笑着,一边从罐口里头掏出一把杂拌儿,摊摞在桌上。
虽买不起富贵人家的金丝蜜饯、糖腌莲子这些,却还是称了两斤粗杂拌儿,大体是一些柿饼、米花糖、瓜条、青梅、核桃蘸、山楂糕等等。
另捧了一包落花生出来,萝涩不忘沏茶水,等火炉哄起暖意,她方落座下来,同大伙儿闲话家常。
升子早把一盆干饺吃完,意犹未尽的剥着花生壳,剥出花生仁摆在一边,自个儿也不吃,等堆成小山一座后,拿到了萝涩的面前。
满囤媳妇看在眼里,不免调侃儿道:
“咱们升子晓得疼人了!到底是做爹的人,越来越像个模样儿,你也不算白为他操持——不像你叔这个木头愣子,不知冷暖的”
“婶子与满囤叔扶持恩爱,才叫我羡慕呢”萝涩手心里捧着茶碗,眉眼弯弯,笑意满盈。
满囤是个老实汉子,听这些话儿,不免臊了脸,好在他是个庄稼汉,皮肤叫太阳晒得黧黑,即便是脸红也叫人瞧不出来。
二奎有样学样,跟着剥了几粒花生,递到了满囤媳妇面前,讨好笑道:
“爹不知冷热,您还有儿子呢”
满囤媳妇笑纹深深,捂嘴乐极,笑骂一声:“你个鬼精,惯会哄人的,我这里便罢了,将来替你说来了媳妇,你把那抹蜜的嘴话儿,同你小媳妇使去!”
“啊?娘我才多大啊,就要说媳妇啦?”
二奎傻了眼,不知道是玩笑话还是当真的事儿。
萝涩往嘴里塞了一粒青梅,酸甜发津,跟着笑问道:“婶子已在帮二奎物色了?我看他年纪还小,只当您再养他两年呢”
满囤媳妇暗叹一声,抚着鬓边几根白发,略有些怅然:“若我那三个娃子还在,这会儿早抱上大孙子了,咱们凉州媳妇不好娶,若不早点物色准备,过了两年哪里还有剩下的?最后免不了得出钱买妻,可咱家万不能再行这伤阴骘的事儿了”
“娶本地的?听说要费好大一笔聘礼银子,算上吃席钱,二十两少不得吧?”
听萝涩这么说,满囤媳妇更加愁上心头,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拍打着膝盖:
“二十两至少的,还是普通门户的丫头,要想合心意,娶个能干贤惠又门第清白,没什么坏名声,这钱还得往上加嘞,要晓得现在大伙儿有条件的,都举家往南面迁,凉州毕竟是个打仗的地儿,动荡不安稳”
二奎对于娶媳妇这事儿,没有啥迫切的心,只不过听她忧心银两的事,免不得插嘴道:
“娘不若上雀榕姐的辣菜作坊?听说一日能挣三十几个钱,若拿了银子拼着生意做,到了年底还有分红添头儿哩,钱嫂子说是过了元月,就要请人修院子,可见挣了不少钱……且我听说,雀榕姐要把生意做去苦水镇和凉州府,跟着她,还怕挣不到银子?”
萝涩面上淡然,并不答话,只余光处打量满囤媳妇的表情,便知她是心里万分纠结。
“辣菜作坊是办的红火,上工的妇人也挣着钱了……只是我总过不了心里那关,她靠卖窑姐填本儿,哪里是个正当生意,且这丫头瞧着柔弱面善,背地里手段却多得很,不是个好相处的……”
二奎似乎有些不乐意,拖长了音:“娘,你准是误会了,我看她挺好的”
“不好!装!”
一直默默剥花生的升子抬起头,认真看着二奎,发表了他对于雀榕的看法。
二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萝涩出面打了个圆场,对着满囤媳妇道:“挣钱的法子多得很,你若与她相处不来,又看重辣菜的生意,不如自己再开个小作坊,岂不是两全了?”
满囤媳妇显然也想过,万般无奈道:
“作坊是不难,可难的是我哪会做什么辣菜呀,听去山子媳妇家上工的妇人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只管做自己手头上的事儿,谁也不晓得那辣菜究竟是什么配方,且我也没处买辣子啊”
“好办,婶子随我来……”
萝涩笑了笑,拉着她往后院走去——
领着满囤媳妇钻进大棚菜地,蹲在一株株密植的辣椒前,她寻了一根红熟的辣子,用指甲掐断茎叶,摘了些下来用衣摆兜住。
“我能种辣子,雀榕曾来找我过一次,想我用大棚技术拼这生意,叫我回拒了,想来也是那天结下怨,才有之前赵四轻薄的事儿”
满囤媳妇捧着辣子很是吃惊,她左右摸了摸棚膜,手感滑溜溜的,倒像是一层大油布,俩人只钻在里头一会儿,已感觉湿热泛起,迫不及待想钻出大棚。
“婶子尽管去操办,辣子我来给你供货,咱们且瞧不上那些辣条,自个儿再琢磨些吃食零嘴,免得到时候掰扯不清,她若诬你偷了辣菜秘方,那时泥落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了”
满囤媳妇心中激动,若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她还是心下存疑,这么好的财路,为啥萝涩自个儿不去,宁愿辛苦上山搜罗药材换钱?
她把疑惑问了出口,萝涩也答得利落:
“我初来乍到,不敢惹眼,那时家里潦倒穷困,只能先指望着温饱,现下日子好过了,我才另寻其它的打算……婶子你也晓得,我这身子再过两月,恐怕也进不了山了,那时全靠升子一人硝生皮撑着,也不晓得够不够花销”
翠英双掌一击,哎呀一声:“那你不早与我商量,亏得我烦扰了许久,这下好办,我出面再立个作坊出来,你只在后头谋事儿,不需抛头露脸的,安心养胎就好,得了利你放心,婶子一定分大头给你,要是亏了也不打紧,我一肩扛啦!”
萝涩感激笑笑,恳切道:
“婶子若信我,一定不叫生意亏了,一年后准让您攒够银两,替二奎谋一门极好的亲事!”
“好好,咱们这就说好了,等过了初五,我从娘家回来,咱们再细细说这事儿”
萝涩心想确实需要几日时间,想几个辣菜点子出来,之前的辣条都不可用了,得有些新花头儿,于是她点了点头,当即应下。
俩人从后院回到堂屋,满囤与二奎正商量来年做车把式,来回跑商的事儿;升子支着下颚,强瞪着眼,不叫自己瞌睡过去;萝涩浅笑着去重新沏了一壶热茶,满囤一家略坐了坐,快近三更,便告辞回家了。
升子如蒙大赦,从萝涩手里讨来一粒奖励的蚕豆,哈欠连天的回去睡觉——
萝涩看着蚕豆罐子,心中有了个主意,不如就做香辣酥脆的蚕豆零嘴?
先试试水吧……
*
大年初一,炮仗纸儿放的满地红白。
萝涩早早起来擀面做饽饽,她特意换了一身藕色的簇新罩衫儿,鬓上簪着一朵素色珠花,挽着袖口,在灶棚里忙活开了。
升子孑然一身,阿奶死后,亲戚都断了来往,大年初一也寻不到一处可拜年的。
索性都老实在家里,关上门过自个儿的小日子,虽说不及外头欢声笑语,拜年讨赏来得热闹,总归不牵扯什么亲戚,叫她还轻松一些。
把饽饽起锅后,萝涩开始尝试做香辣蚕豆。
豆子是昨天半夜泡下的,这会子端出来一看,豆皮已经展开了,下锅焯熟后,拿刀在侧面割开,然后放在笸箩里晾干。
趁着这会儿时间,萝涩把辣子捣成辣椒面儿,支起油锅来,先放了几个红辣椒下去——
便晾干的蚕豆倒进油锅里煮炸,一直炸到开花,声音开始嘎嘣脆时,她方用竹笊篱捞出锅,待沥干油水后,添上辣椒面、盐、和五香粉,晾干了后,便是喷香酥脆的香辣蚕豆哩。
升子闻着香味摸进灶棚,对着香辣蚕豆直咽口水,他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这些是用来吃的还是用来奖的?
“尝尝?”
萝涩笑眯眯捧到他面前。
升子起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没干活儿,不能讨要奖励,可实在抵不住这香味,犹豫抬手,拣了一粒凑进嘴里——抿着咸辣酥香的蚕豆,他开心的要飞起来!嘴里咯嘣嚼着,还不忘巴咂着嘴,最后把手指也舔了个干净,仍是意犹未尽。
看他这副模样,萝涩吃吃笑道:
“看来味道不错,咱们十五上元节,先上凉州卖一卖?看看行情先?”
升子一门心思扑在了香辣蚕豆上头,对萝涩的话只会点头:“卖!”
盘子往边上一撤,萝涩纤眉挑起,一记眼风抛去,笑问道:“卖什么?”
升子犯了难,沉默了老久,眼睛直勾勾盯着蚕豆看,最后才憋了一句出来:
“除了媳妇,什么都卖!”
“边儿去——”
萝涩收了蚕豆便往屋里钻,可最后还是抵不住升子不休不止,没脸没皮的磨了一整日,傍晚间还是取出来与他食个痛快。